從宋詞寄來的情書

胡云昌

一截斷腸，總有一寸不悔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紙上的驚濤，已從赤壁出走

隨大江東去的人，被流放到了顛沛的中年

唯有一位紅顏的身影，才能激起體內的千堆雪

鐵板琵琶的漢子，此刻柔腸百轉

把“一樽還酹江月”的豪情，擱淺在滿紙的相

思里

而我還在一紙舊病里，打撈新愁

在詞語間，追捕一枚古典的身影

子瞻，你已一字一字地老去

在墨汁里酣睡了千年。如今，我讀你

你一個千年的翻身，就文字四濺

現代愛情正在大興土木，卻無法修繕一段相思

無法修葺腐朽的愛情觀。金錢掀起的體內潮汐

是這個時代最優質的謊言。情書早已被廢黜

寬衣解帶之后，才發現山盟海誓是多么的力

不從心

一次翩飛就能捷足先登的愛情，已羞于化蝶

奔赴一闋宋詞的殤，奔赴一滴淚水的痛

斷腸之人，塵滿面，鬢如霜。在紙上去向不明

留下的詞，仿佛是一個朝代的恍惚與錯覺

而我們，仍需接力一個前朝老男人的眼淚

才不會辜負這古往今來的千行熱淚

一截斷腸，總有一寸不悔

十年生死。千里孤墳。愛與恨皆成絕版

我愿委身于你的筆下，在紙上復活一個失約

的人

不動聲色地坐在小軒窗前，細細梳妝青絲與

月光

并在千年后某個惆悵的黃昏，低聲說出一枚

漢字的暗語

你在上闋望穿秋水，我在下闋相思成災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

我的瘦與一場墨雨有關，與一個人的夕陽有關

殘照里，落日為一個人的不悔與憔悴簽名

這妥協的美令人一度黯然銷魂

一闋宋詞的遺址，出土了兩個人的愛情

你在上闋望穿秋水，我在下闋相思成災

衣帶漸寬的瘦，比一封情書的留白還要纖細

逼仄地讀出一個人無處安身的憔悴，讀出細

腰上的春愁

“擬把疏狂圖一醉”。有時候，相思是不問出

處的

思念在腰身上發芽，倩影于夢里筑巢

眼淚就無法偏安

現代的霓虹燈閃爍不停，情人與小三正曖昧

得茂盛

采一朵故國的明月，顛覆了宋朝的一場夜雨

給柳枝系上一縷春風畫出一場春夢的半徑

而我的背影怎么跑也跑不出你的細腰

文字卻在發芽、抽綠、拔節、吐蕊

向一個人供出紙和筆，讓思念落紙生花

一闋宋詞里

一個人起伏不定的情緒已經通感到了落日

殘陽的裙邊，藏著一個人一生的殘雪

以及那深閨里的半個天籟。瘦筆已落墨

與漢字舉案齊眉。而時光已卷起了毛邊

在竊竊私語里，裝訂了一個古典的宋朝

誰被千年前的詞語逼上了筆尖，遙寄一顆漢

字與星光

并捎帶了曉風和一輪殘月。長短句與修辭遲

遲不肯催發

楊柳岸，一個人的蘭舟，偏安了半個宋朝的

愛情

花開半朵，詞讀半闋

一個惆悵的舊址，寄不來一位伊人

留在酒窩里的那一滴淚水，變成了滄海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李清照《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雁翅攜帶了半卷冷風，從宋朝動身

途經一闋平仄有序的婉約詞，在一個詞牌上

小憩片刻

借用眉上的一輪滿月，抵達你細腰的西樓

而那一葉獨自飄零的蘭舟，無意中牽絆了誰

的一襟羅裳？

那個背著半窗冷月的趕路人

在寂寞的路上，一定守身如玉

今夜，眼淚塌方。劫后余生的詞語

把一個人的容顏，堵在了一首宋詞的上闋

而將另一個人的心，淤塞在下闋

整整一個朝代的淚水，淌過她的臉頰

留在酒窩里的那一滴，變成了滄海

找出那個失蹤已久的影子，一封錦書徹夜無眠

一個人在夜晚的下游，泅渡得死去活來

雁字回時，被文字掩埋的人，在讀信人口中

復活

讓我們隔著幾個朝代，相濡以沫

用余生寫信，盼雁歸。讓遺憾在終身里所剩

無幾

春風不老，落日正收攏思念

紙上的鴻雁，正八百里加急

用漢字催熟一個春天的私奔，愛情已成錯版

一封以吻落款、以淚啟封的情書，千萬不要

吟誦

一念，就會柔腸寸斷，淚雨滂沱

千年來，一個人和自己的影子，音信杳無

那潮濕的筆尖，盛著半硯落花，半硯閑愁

半硯纏綿，半硯瑟瑟，半硯心痛

一個身影佇立在上闋，一個背影消失在下闋

思念擱淺。在古今之間，進退失據

那水做的女子，遲早會溢出我的眼眶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陸游《釵頭風·紅酥手》

人空。影殘。一疇春光，生新銹

剪燈花。落私語。落紅鋪冷夜，翻不過宮墻柳

長吁短嘆皆寒透。對鏡花黃，再添新瘦

一懷愁緒，展空袖。無詩亦無酒

佳人已逝，山河已空

相思折疊幾層，桃花落寂寞

紅酥手在宣紙上破土而出，與一個人的文字

相見恨晚

用漢字截取了一小段春天，也截獲了另一個

人的一場薄雪

執子之手，我僅僅抓住了一封情書的一個偏旁

抓住了宋朝的片言只語。這紙上種養的愛情

簡約而深邃。千年來，一直根深葉茂

錦書難托啊！一枚慌不擇路的漢字

撞上了紙上受驚的身影。這狹窄的信箋

一個人退無可退，便在一個句子里入土為安了

只好把你的身影噙在眼眶，不管是重逢

還是離別，你都將是一滴熱淚

那些私密的情話，就是一壺黃藤酒

被一個人別在腰間，陳香而古典

失戀了，就飲一口，止渴

我的眼里儲存了一場大雨，蓄勢待落

那水做的女子，遲早會溢出我的眼眶

用文字養細小的山水，養兩個人的明月

不管朝野更替，不管天下大亂

只等你的皺紋與地老，只等你的白發與天荒

一同老去。不許驟然返青，不許捷足先登

滄海了，我還在。桑田了，你也在

相思仍未殺青，一封情書大器晚成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秦觀《鵲橋仙·纖云弄巧》

銀漢迢迢，佳期如夢

從落花里起身的人，搭乘一枚古典的漢字

由一闋宋詞啟程，赴鵲橋之約

每一只喜鵲的翩飛，都刷新了相思的高度

金風玉露，讓兩個人的夜晚瞬間豁然開朗

相思仍未殺青，盅惑了一粒詞語的前世與今生

我用烈火的文字，寫一封干柴一樣的情書

用新墨打量一個舊人的身段，窈窕得系不住

一個春夢

修辭和詞語，都已到了瓜熟蒂落的妙齡

把斷腸放在文字里，反復淬火

讓一封情書大器晚成

今夜，除了想你，諸事不宜

思念和明月，一同被置頂于蒼穹

朝朝暮暮，一個詞牌不停地試探著春天的深淺

紙上的古道，詩詞和離人一直都在長亭短亭

多想在一紙信箋的腹地，為他們私設一座江山

借用一個舊夢，強賦一段新詞

時光可以大赦，愛恨可以橫刀

那些古老的漢字，已管不住現代人的頻頻出軌

而我煞費苦心，為你找到一個可以藏身的句子

當我念出這封情書的時候

就一個字一個字地喊疼你

線裝的桃花，是宋詞里的女王

花開花謝的痛，一年一年在身體里復辟

一滴墨，落紙無聲

熬出愛情古往今來的矜持與靜美

誰在一封情書里典當了自己，一典千年

漢字已生出了寂寞

而故紙堆里的約會，依然擅長偶遇和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