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人，農村人

紅 鷹/著

春節七天長假志新是回竹坡村過的，這里有他的父親和堂兄弟。

他西裝革履，皮鞋擦得锃亮，白襯衫打底，紅色領帶。鄰居們紛紛趕來湊熱鬧，問長問短的。

志新踏進家門，人們都說志新不像農村人了，十足像透了城市人。

林伯聽到眾人夸兒子，心里像灌滿了蜜糖，他的愿望終于實現了。以前他教志新從小要發奮讀書、立志做人，用知識改變命運，脫離這塊貧窮落后的農村，再不像父輩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在田里。志新是個乖孩子，十三歲開始離開農村到縣城讀中學，直至考上大學，讀完研究生畢業時已二十六歲了，在村民眼里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城市人。

志新娶了個城市獨生女為妻，孩子三歲將上幼兒園時他回去接父親來城里長住，林伯高高興興地揀了滿滿一袋行李跟兒子去了城市。

早上林伯待兒子兒媳出門去上班，牽著孫子去菜市游了半天，中午兒媳回來說，爸，以后別牽孩子去菜市玩了，那兒空氣不好，細菌萬千。林伯滿臉堆笑答應，嗯，嗯。可心里充滿了疑惑，菜市是什么空氣啊！

媳婦又囑咐他，爸，下午你去買半邊芋頭和一斤糯米回來，今晚煮頓糯米芋頭飯吃。林伯點頭，嗯。心里卻琢磨了很久，半邊芋頭你叫我怎么買？芋頭不是賣一整只的嗎？買半邊，我可尷尬買不成。又叫買一斤米，一斤米怎么買呢？林伯雖接受了兒媳的“任務”，可心里有很多糾結，想自己以前在農村到菜地挖芋頭，一挖就是一大籃，到碾米房碾米，一碾就是一大擔。

林伯是農村人，做什么都粗，大手大腳的，像有無窮的力量，提張凳子坐常弄得啪啪啦啦響，樓下的住戶意見很大，幾次上十八樓敲門警告，兒子耐著性子說：爸，你以后搬凳子小心點。林伯心里很不爽，暗罵樓下的：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厲害的鄰居！

他感覺住在六十平米兩房一廳的房子里像白鴿被關在籠子里，伸個懶腰都沒地方，放個屁整間屋子都聞到臭。有天小區里停電，電梯用不了，他從菜市買菜回來要爬上十八樓，樓梯共有兩三百級，比在農村插半天秧苗腰還累，他休息了一會，抬頭一看掛在墻上的電子鐘，嘿！那么快就十一點半了！他驚慌地趕快揭開米缸淘米煮飯，再遲就來不及了！兒子兒媳十二點準時下班呢！他見縫插針地邊做飯邊洗菜，切菜，洗碗，刷鍋……忙得炒菜都忘了放鹽，灶臺上十幾瓶調料一種都沒派上用場，中午兒子兒媳回來，兒子狼吞虎咽地吃個飽，兒媳裝了一小碗飯，扒了幾下，夾點菜送進嘴里就立即擱下筷子說飽了，她進房間午睡，關了房門，誰也不準干擾她！林伯跟兒子說：她怎么吃一點就不吃了？兒子沒有回答，過了好一陣才不咸不淡地說：吃多少她自己定，我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蟲，我怎知道她！

林伯有抽煙的習慣，從農村帶來的一大把煙葉，自個兒切成煙絲裝得一袋嚴嚴實實，像寶貝一樣藏了起來，等兒子兒媳上班去了，就在廳里像老鼠一樣賊著膽抽解悶，一根接一根的，嗆鼻的煙味充滿六十平米房子每個角落，兒子雖不說什么，可看兒媳的臉皺得像苦瓜就知道她很不高興。生煙味很濃，林伯抽得特多，抽后咳出一坨坨像豬板油的濃痰。咳聲驚醒睡覺的孫兒，媳婦忍無可忍一把推老公進房里說，請你老爸到小區球場去吸煙，我聞見煙味都覺得煩。兒子說了，林伯很不高興，差點跟兒子吵架，說你娶了媳婦不要爹了！我見她我才煩死呢！燙一頭亂發像個母獅子！冬天都穿裙！裙子短得見屁股！胸像兩座山！林伯一氣之下全把他看不順眼的地方向兒子傾訴，好像出了一口氣特輕松，兒子很尷尬出不了聲。

林伯每天都等下午天黑前才去菜市買菜，他說這個時候買菜特便宜，早上買一斤的錢下午可以買兩斤。可兒媳回來常把他買回來又黃又老的菜扔進垃圾桶。

林伯去買菜最怕過馬路，常闖紅燈，有次竟被交警抓，還挨罰了二十元。他每次都提心吊膽地去，吊著嗓子眼回來，他說馬路紅燈讓他死掉多少細胞！說不準哪天出去了就回不來！

林伯不顧兒子的反對，沒住滿三個月就收拾行李要回農村。兒子毫無辦法，只好買車票送他回去。

林伯背著滿滿一袋行李又回到了村莊，進屋時巧遇鄰居十四嬸，她追著尾就問，你怎么又回來啦？這么好的城市不住，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我想去都沒有條件呢！林伯像啞巴一樣，什么也不說，放下行李先拖張破竹椅坐了卷他的煙絲，邊抽煙邊閉著眼睛：啊！好舒服啊！好舒服啊！抽完才慢慢地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扭扭身到廚房里噼里啪啦地劈柴煮了一大鍋玉米粥。

村里的人知道林伯回來了，都過來湊熱鬧，七嘴八舌地問：城市生活那么好你怎么不住要回來？大家都停住了片刻等他回答。林伯卻什么也不說，手掌一拍大腿出了屋。

林伯每天煮熟一鍋玉米粥，隨時餓隨時吃，然后到村中小賣部門口曬太陽聊天。他家離小賣部有一段路程，要彎過一口水塘，塘邊常有人在舀水澆菜，他經過常和那些人搭訕，有時竟聊了半天。村中泥濘的路面鋪著碎石渣，林伯像調皮的孩子踢皮球一樣，憋足力氣用力一踢，石子飛去老遠又落下地，發出啪啪的響聲。他覺得很過癮，心中升起一陣陣快樂。

林伯口袋里常塞滿煙絲，來小賣部曬太陽聊天的老人們誰都可以向他討煙燒。老人們常笑著說：財主的米缸，乞丐的煙，分給我一口，分給我一口！

林伯點燃煙絲，像淘氣的孩子玩游戲，樂呵呵地吐云霧，還吹出一串串的煙圈在空中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