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女孩與“北漂”男友的故事

□ 維　維

失明女孩與“北漂”男友的故事

□ 維維

去哪里尋找“遺忘島”

2013年2月的一天傍晚，又到了梁婭下班回家時間。楊君鵬站在落地窗前，等待欣賞梁婭從小區走進住宅樓的風姿。自2011年搬入北京豐臺區玉泉營小區與梁婭為鄰，兩年來，落日里倚窗看梁婭成了楊君鵬每天最幸福時刻。梁婭飄逸的長發，仿佛輕柔枝條撥動楊君鵬的心扉。然而，當天一直守候到晚上8點，梁婭也沒進入楊君鵬的視野。

楊君鵬時年27歲，河北衡水人，8歲開始學彈鋼琴，擁有專業9級證書，現為北京合音鋼琴城的外聘教師。梁婭是北京女孩，小楊君鵬2歲，在海燕藝術學校擔任舞蹈老師。她美麗端莊，站在哪里都是風景。梁婭的男朋友陳亦亮不僅高大帥氣，而且也是北京人，種種硬件非楊君鵬這個“北漂”所能比擬。楊君鵬只得將愛雪藏……

整整一周，梁婭的倩影未在小區出現。難道她發生了什么意外？3月4日，楊君鵬以借螺絲刀為名，叩開了梁婭家門。梁母陳美鳳拎著保溫桶正要外出，楊君鵬說明來意后，巧妙探聽：“阿姨，您安心出去，我修好水龍頭，將螺絲刀交給梁婭。”梁母眼眶一紅：“梁婭住院了，我給她送飯去。”楊君鵬心一緊：“她病了？”陳美鳳哽咽了：“她的眼睛出了問題，看不見東西了。”楊君鵬驚得愣在原地。

三年前，楊君鵬被查出直腸癌，兩次傷筋動骨的手術，讓他幾乎死過兩回。而今，梁婭遭遇命運變故，她能承受得起這個打擊嗎？當晚楊君鵬失眠了。

次日一早，楊君鵬趕往醫院。梁婭平躺在病床上，兩只眼睛被白色紗布捂得嚴嚴實實。楊君鵬躬身問：“我是你樓上鄰居楊君鵬，還記得我嗎？”梁婭露出一絲笑意：“我家在三樓你住四樓，低頭不見抬頭見，怎么不記得？謝謝你來看我，等我眼睛好了，我和亦亮請你聽音樂會。”這時，陳亦亮進來了。楊君鵬沖他禮貌一笑，告辭離開。

在走廊里，楊君鵬向主治醫生打聽：“梁婭手術后，視力能恢復到發病前嗎？”對方一臉凝重：“梁婭屬先天性眼底血管病變，視網膜出血水腫。這在世界范圍內都是難題，復明幾率很低。”一場疾病，一種人生，楊君鵬為梁婭的未來揪心……

3月11日，梁婭術后第三天，楊君鵬再次來到醫院。一進門，他驚呆了：梁婭戴著遮光眼罩，一邊聲嘶力竭喊叫，一邊摸起床頭柜上的水果、玻璃杯、手機、保溫桶往地上砸，陳美鳳和護士不敢近前。楊君鵬從背后抱緊梁婭，護士迅速為她注射鎮靜劑，梁婭沉沉睡去。楊君鵬小心問梁母：“阿姨，梁婭怎么了？”陳美鳳哭了：“手術失敗，梁婭雙眼徹底失明，陳亦亮狠心與她分手了。”楊君鵬的心仿佛落滿玻璃渣，刺痛體內每一個細胞。

梁婭醒來后，楊君鵬安慰她：“你要學會忘記，陳亦亮這種薄情郎，不值得你為他傷心。”梁婭黯然神傷：“我剛才夢見一處荒島，那里藍天白云，人煙稀少。我問路人這是什么地方？他說是遺忘島。人來這里一趟，就會忘記過去的煩惱痛苦。現實中有遺忘島嗎？”楊君鵬輕撫梁婭秀發：“有！如果你愿意，我陪你一道尋找。”

從那以后，楊君鵬除了出門教鋼琴，大部分時間陪伴在梁婭身邊。失明又失戀，梁婭像失去水分的花朵，一日日憔悴枯萎。楊君鵬以親身經歷安慰她：“2010年我查出直腸癌，被醫生宣判死刑，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我還不是挺了過來？我們都要忘記過去，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梁婭淚流滿面：“過往一切都烙在心里，怎么能說忘就忘？我現在這樣活著，與僵尸有什么區別？”

5月26日，楊君鵬出門上完鋼琴課，徑直來到梁婭家。只見她坐在地板上，臉色蒼白，雙手捂著腹部，額頭沁滿汗珠。楊君鵬頭皮發麻：“你怎么了？”梁婭有氣無力：“沒什么……”說完頭一歪，昏迷在地。楊君鵬一聲驚呼，在衛生間洗衣服的陳美鳳趕緊沖出來。兩人失魂落魄地將梁婭送往醫院。

經診斷，梁婭是吞服了大劑量乙醇濃度高達95%的香水，導致昏迷中毒。經緊急搶救，梁婭保住了性命。楊君鵬心痛地埋怨她：“你才25歲，花樣的美好年華，為什么要這樣糟蹋自己？”梁婭的心千瘡百孔：“活著沒尊嚴，連死都這么難。幾年前，我看電視劇《京華春夢》，里面有個姨太太喝香水自殺，我也想這樣解脫。你為什么要救我？”楊君鵬的心瞬間陰云密布……

失明女孩求愛遭拒

梁婭的父親是援外工程師，常年在非洲監理施工，無暇守護女兒。楊君鵬與退休在家的陳美鳳輪流照顧梁婭，不讓其身邊離人。擔心梁婭再做傻事，兩人將家里的剪刀、菜刀等危險工具統統藏起來；梁婭的香水、化妝盒、發卡、手鐲被鎖進柜子里；所有電源插座，也被纏上厚厚的膠帶。排除隱患后，梁母和楊君鵬心里才安定了些。

然而，百密一疏。2013年6月，楊君鵬買了幾斤桃子來到梁家：“這是剛下樹的久保桃，又脆又甜。”梁婭淡然地說：“謝謝你，幫我洗兩個好嗎？”將楊君鵬支進廚房后，梁婭摸索著將桃子倒在茶幾上，然后迅速用雙層塑料袋套緊頭部，再在脖子處系個死結。瞬間，梁婭胸悶氣短，臉色憋得青紫。

這時陳美鳳倒垃圾回家，一聲凄厲的慘叫后，她撲過去，用牙齒、指甲瘋狂撕扯開女兒頭上的塑料袋。梁婭像海灘上瀕死的魚，大口大口喘氣。陳美鳳連哭帶罵：“我養了你20多年，你就這樣回報我嗎？我們干脆一起死了算了。”說完，她將女兒往陽臺上拖：“我陪你從三樓跳下去，死了也就一了百了。”楊君鵬堵住陽臺門，將母女倆分開。

楊君鵬攙著梁婭來到書房，大聲指責她：“父母養育你多不容易，你只有好好活著，才有機會回饋他們。你這種行為，是懦夫的做法！”梁婭嗚咽著反問：“你只是我的鄰居，怎么能這樣說我？”楊君鵬沉默片刻，緩緩講述了三年多來對梁婭刻骨銘心的暗戀。

梁婭并未被楊君鵬的癡情融化：“我心已冰凍，不再言愛。”“我不敢奢求你的愛，只要每天守在你身邊，看到你開心，能讓你臉上露出笑容，我就知足了！愛一個人，并不一定要擁有。”梁婭默默無語。

待梁婭情緒平復，楊君鵬來到陳美鳳房間。此時的她已平靜下來，傷感地說：“你和我像影子一樣跟著梁婭，她還自殺，以后該怎么辦？”楊君鵬說：“一個人想死，防是防不住的。我想明白了，咱們最該做的，就是修復梁婭坍塌的精神世界。”陳美鳳熱淚盈眶：“這話在理。孩子，我明白你的心，以后會勸梁婭……”楊君鵬明白陳美鳳的心思：“阿姨，能為您和梁婭做點事，我不求回報。哪怕梁婭一輩子不接受我，我也會將她當親妹妹疼愛！”

楊君鵬將鋼琴搬進梁婭家。梁婭有一定的音樂基礎，楊君鵬耐心教她彈琴。兩人并排坐在琴前，楊君鵬將鋼琴的88個鍵貼上凹凸不平的觸點，然后手把手教她辨識。梁婭冰雪聰明，僅兩個月就能彈奏《茉莉花》等十多首名曲。每當悲痛來襲，梁婭就摸索到鋼琴前，當音樂的旋律從指間傾瀉而出，梁婭心中積壓的負面情緒，隨串串音符飄散而去……

8月23日，梁婭告訴楊君鵬：“你從未見我跳過舞，我現在為你跳一段。”楊君鵬與陳美鳳將客廳家具挪開，騰出一片空場。幾分鐘后，梁婭從臥室出來了，她頭發高高盤起，身著鮮艷民族服裝，腳下是輕盈的紅舞鞋，往客廳中央一站，光彩照人驚艷全場。楊君鵬呵呵一笑：“我為你伴奏。”行云流水般的音樂響起，梁婭獨舞《黛玉葬花》。她轉圈、跳躍、甩發，左腳舉過頭頂，仰天悲淚……因雙目失明，梁婭幾次摔倒在地，她堅強站起，將凋零花瓣埋葬。楊君鵬讀懂了梁婭每一個舞蹈動作，不由得熱淚盈眶。一曲終結，梁婭告訴楊君鵬：“過去的一切已被我埋葬，陪我去找遺忘島好嗎？我要開始全新生活。”楊君鵬含淚笑了：“這一天，我和陳阿姨已盼了很久！”

歲月流轉，梁婭漸漸能勇敢面對自己，嚷著要學盲文。楊君鵬送她去北京特教學校接受專業培訓，一段時間后，梁婭就能用盲文看書、寫日記。2014年12月27日是梁婭26歲生日，楊君鵬送她一臺盲人電腦，并安裝了盲人軟件。

2015年1月，一場瑞雪覆蓋京城，楊君鵬與梁婭站在窗前，聽雪花撲打窗戶。梁婭勇敢向楊君鵬表白：“尋找這么久，原來你就是我的‘遺忘島’！生活中沒有你，我不敢想象會是什么樣子，永遠別離開我好嗎？”楊君鵬沉默良久，輕輕回應了一句話。這句話仿佛嚴霜，冰冷了梁婭滾燙的心……

贈你一雙明眸看世界

楊君鵬這樣回答梁婭：“我現在給你的愛只有80分，沒有滿分的愛，注定經不起考驗。再給我一些時間好嗎？”梁婭曲解了他的意思：原來再濃再純的感情，也抵不過命運變故，曾經的愛和痛，不過是時光導演的一場戲。自己是盲人，找個殘疾男友才對等。

幾分鐘后，梁婭從臥室出來了，將一張銀行卡擺在楊君鵬面前：“里面有5000元錢，是你這段時間護理我的酬勞。謝謝你的陪伴。當初陳亦亮提出分手，我挺過來了；你離開我，我也會走出陰影。”

楊君鵬急切分辯：“你誤解了。最近我咨詢了眼科專家，像你這種情況，通過角膜移植完全可以重見光明。當下我最該做的不是與你結婚，而是讓你雙眼復明。當你重新看到燦爛陽光的那一天，我會讓你身披潔白婚紗，踏上婚姻紅地毯。”

2015年7月，楊君鵬買了輛電動自行車，一上完課，他就載著梁婭穿梭于北京各大醫院。20多家著名醫療機構，都留下過他們的足跡和梁婭的病例資料。然而，失望一次次來襲。全國每年需要實施眼角膜移植的患者超過30萬，受傳統觀念影響，許多瀕死患者及其家屬拒絕捐獻眼角膜。一年之中，接受眼角膜移植的病人只有5000左右。醫生告訴他們：“哪怕再等5年，你們也不一定輪得上。”楊君鵬焦急萬分。

11月初，楊君鵬突然腹痛咳血、食欲下降，人也迅速消瘦下去，短短半個月竟瘦了12斤。他瞞著梁婭去醫院復查，原來他體內的癌細胞已擴散到胃部，屬胃癌晚期。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楊君鵬早已沒有了當初的恐懼與脆弱。生命時光被壓縮到短短兩個月，他要完成最后一件人生大事。11月9日，楊君鵬向梁婭撒謊：“我媽高血壓犯了，我要回老家照顧一段時間。”梁婭說：“對不起，你為我付出這么多，我卻不能為你做點什么。如果以后復明了，我會將你媽媽當親媽對待。”楊君鵬又與陳美鳳告別：“阿姨，謝謝你和梁婭讓我這段時間過得很快樂。”

不久后，楊君鵬悄悄住進了北京同仁醫院。楊家父母悲痛欲絕，從老家趕了過來。楊君鵬告訴父母：“我深愛梁婭，今生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將眼角膜捐獻給她，讓她看世界。”楊君鵬是家里的獨生子，父母心都碎了：“孩子，我們希望你能完完整整的啊……”“爸、媽，如果你們真愛兒子，就尊重我的意愿。我的眼角膜移植給梁婭，生命得到了延續，以后你們看到梁婭，就像看到了兒子我。”厚道的父母痛哭著答應了。隨后，楊君鵬與院方簽訂了眼角膜定向捐獻協議。12月底，在直腸癌和胃癌的雙重摧殘下，瘦成皮包骨的楊君鵬大口咳血，生命殘酷地進入倒計時。臨終前，他還不忘給梁婭發語音短信：“別著急，眼角膜很快就有著落了。”梁婭將語音短信放給陳美鳳聽，母女倆心中生出美好憧憬！

2016年1月3日，楊君鵬因器官衰竭，帶著無限眷戀離世。一個小時后，院方摘除了他的眼球，通過儀器測量，他的眼角膜內皮每平方毫米細胞數目超過2000，屬健康供體。角膜剝離后不能超過12小時，院方緊急通知梁婭：“眼角膜找到了，即刻過來手術。”梁婭沒通知楊君鵬，決定手術后再給男友驚喜。

當天下午，梁婭被推進手術室。經檢查，她的角膜病灶無表層血管浸潤，適合手術。經過切鉆、植床、縫合等5道手術環節，梁婭順利完成了角膜移植。兩天后，她的無菌眼罩被摘下，一個色彩斑斕的光明世界重新呈現。幾多感慨涌上心頭，梁婭熱淚盈眶……

此時此刻，最應該與自己分享喜悅的人是楊君鵬！可他始終是關機狀態。1月6日上午，楊家父母走進梁婭病房，含淚講述了兒子為梁婭捐獻眼角膜的前前后后。梁婭強忍悲痛沖進太平間，與楊君鵬作最后的告別。楊母交給梁婭一封信：“這是君鵬讓我轉交給你的。”梁婭顫抖打開，楊君鵬這樣寫道：“梁婭：我的天使，謝謝你陪我走過我生命最后的快樂時光。我愿贈與你一雙明眸，讓你看這個美好的世界，看天堂里的我。”楊君鵬的愛，像晶瑩剔透的水晶，透明、純粹、高尚，不摻絲毫世俗雜質。梁婭在楊家父母面前長跪不起：“伯父伯母，你們失去了兒子，以后我就是你們的女兒。”二老拉起梁婭，三個人緊緊相擁……

水晶之戀刻骨銘心，梁婭無以釋懷。3月中旬，她編了一曲舞蹈《光明頌歌》，獻給天堂里的楊君鵬。兩年多來，她與楊君鵬的愛與痛，幸福與悲傷、糾結與欣喜……點點滴滴全都蘊含在每一個舞姿中。為了告慰天堂里的男友，傳遞愛與光明，梁婭參加了社區藝術團，將《光明頌歌》展現在豐臺、大興等各個社區。她與楊君鵬的“水晶之戀”，也讓越來越多的人感慨、傳頌！

（摘自《現代家庭》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