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 山
沈從文為何與弟子蕭乾決裂
□ 唐山

左起:蕭乾、曹禺、沈從文、靳以
沈從文是蕭乾的恩師,是最早把蕭引上文學道路的人,但文革中兩人意外發生矛盾。沈從文甚至寫下親筆信,不許蕭乾參加自己的追悼會,究竟是什么讓一向平和的沈從文如此決絕?
“1988年春,《人民日報》記者李輝告訴我,沈老師同意見我。由于李輝要出差,我們商定,他一回來就陪我去崇文門沈老師的寓所拜訪他。沒想到,五月間沈從文老師這顆文壇巨星,突然隕落,就失去了機會。”這是蕭乾親筆寫下的話。
蕭乾是著名記者、作家與翻譯家,他曾說,沈從文“是我的恩師之一,是最早(1930年)把我引上文藝道路的人”。
然而,1974年,兩人意外發生齟齬,沈從文甚至寫了親筆信,讓夫人張兆和轉給蕭乾,稱自己去世后,不許蕭乾參加追悼會,亦不許他寫悼念文章,否則訴諸法律。
究竟是什么,讓一向平和的沈從文如此決絕?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蕭乾生于1910年,北京人,本名蕭秉乾、蕭炳乾,小沈從文近8歲。
1929年秋,蕭乾考入不需文憑的燕京大學國文專修班,講授現代文學課的是來自清華大學的楊振聲,因蕭乾在《燕大月刊》上先后發表了小說《梨皮》《人散后》,1930年,楊振聲介紹蕭乾去采訪當時的文壇領袖沈從文。
首次見面,沈從文便請蕭乾到東安市場的小館中吃飯,沈從文手寫菜名后,蕭乾欲收藏,對伙計說:“這個菜單給我吧,我再給您抄一遍。”沈從文則說:“要菜單干嗎?以后我會給你寫信,寫很長的信。”
1931年,沈從文去國立青島大學任教,果然給蕭乾寫了很多信。
1932年,蕭乾跑到福州某中學當了一年語文老師,1933年回北平,恰好沈從文也回了北平,便寫信邀蕭乾來家中玩,并鼓勵他:“我希望你每月只寫三兩個短篇,然后挑出最滿意的再來看我。沒有寫成不要來見我。”當年9月29日,蕭乾將新寫成的短篇小說《蠶》寄給沈從文,時沈在《大公報》主編副刊。
11月1日,蕭乾在瀏覽《大公報》時,意外發現《蠶》已發表。幾天后,沈從文來信,說一位“絕頂聰明的小姐”想見蕭乾。這位“小姐”就是林徽因。林徽因對《蠶》極推崇,蕭乾因此走進“太太的客廳”,成為“京派”新銳作家。
以后,蕭乾的《小蔣》《郵票》《花子與老黃》《鄧山東》《印子車的命運》等,均經沈從文之手,發表在《大公報》上。
1935年初春,蕭乾還沒畢業,就因沈從文、楊振聲推薦,被《大公報》錄用。
“抗戰”爆發后,《大公報》裁撤副刊,蕭乾流亡到武漢,沈從文和楊振聲幫他找到住處和工作,后蕭乾失業8個月,沈、楊從每月工資中省下50元給蕭用。
1938年,在巴金鼓勵下,蕭乾根據自己的初戀故事寫成長篇小說《夢之谷》,引起轟動,被贊為“現代中國文學中最有分量和魅力的自傳性愛情悲劇的詩情小說之一”,但此后蕭乾便不再寫小說。
對此,蕭乾的解釋是他發現自己“只會在一小塊畫面上勾勒,不能從事人物眾多的大幅畫面的創作”,“我及時發現了自己的能力限度”。蕭乾曾想寫諷刺小說,但后來翻譯了《好兵帥克》,自嘆不如,“每當我手癢想寫時,我總立刻把它管住”。蕭乾也喜歡詩,但“很早就發現自己缺乏詩才。我喜歡讀詩,但平生沒寫過一行”。
筆者曾就此咨詢過蕭乾的夫人文潔若,文老說,主要原因是蕭乾留了很多創作筆記,想將來再寫,這些筆記后來全部遺失,沒素材了,自然沒法再寫。改革開放后,蕭乾曾寫過幾個短篇小說,還給巴金去信報喜,但文老認為,這些小說水平不高,無法與蕭乾早期創作相比。
1939年,蕭乾赴英,成為二戰期間歐洲戰場上唯一的中國記者。
1946年,蕭乾回國,仍在《大公報》任職。
1947年,洪深負責《戲劇與電影》周刊,張羅給田漢祝壽,電話請人寫祝壽詞,對方不愿意,洪大聲斥責道:“戲劇這碗飯你還想不想吃了”蕭乾聽了,極為反感。

沈從文
恰逢“五四”周年紀念,報社要出社評,蕭乾便寫了《中國文藝往哪里走?》,批評道:“近來文壇上彼此稱公稱老,已染上不少腐化風氣,而人在中年,便大張壽筵,尤令人感到暮氣。蕭伯納去年九十大壽,生日那天猶為原子問題向報館投函。中國文學革命一共剛28年,這現象的確可怕得令人毛骨悚然。”
蕭乾本是針對田漢,卻引郭沫若、茅盾不滿。因1941年郭沫若50歲時曾“大張壽筵”,1945年茅盾50歲時文壇也曾賀電不斷。
按慣例,社評不署名,但郭沫若“恐怕做了周密充分的調查研究”,知道了內情。多年后,蕭乾曾撰文后悔道:“稱公稱老,本來就是民族的好傳統,無可厚非……茅盾先生是忠厚長者,心里當然也不悅,但解放初期在《譯文》編務上,他仍不斷給我以支持和指導。另一位長者剛到了香港就向我大潑糞水,恨不得置之死地。”
所謂“糞水”,是指十個月后,郭沫若于1948年2月10日寫就《斥反動文藝》,稱蕭乾是“黑色文藝”,沈從文則是“桃紅色文藝”。對這篇文章,蕭乾后來說,“支配我的政治命運達三十年之久”。
1949年1月上旬,北平和平解放,北京大學學生將郭沫若的《斥反動文藝》抄成大字報張貼,沈從文長子沈龍朱看后,覺得“粉紅色”還可以,但沈從文精神壓力極大。同年3月28日,沈選擇自殺,被救后一度住進精神病院。
對沈的自殺,說法紛紜。張兆和認為“外界壓力并不如想象的大,他自己心上的壓力首先把自己打倒了”。
錢理群則認為,沈的自殺也有家庭糾紛的原因。1936年春節時,沈從文曾與福建女作家高韻秀(筆名高青子)發生婚外情,綿延數年,好容易割斷這段情緣,沈從文又與小姨子發生了一段曖昧關系。1949年5月10日,張兆和去華北大學學習,沈從文擔心張一去不返,以致精神崩潰。
郭沫若與沈從文有舊怨,1930年,沈從文曾撰文稱“讓我們把郭沫若的名字置在英雄上、詩人上,煽動者或任何名分上,加以尊敬和同情。小說方面他應該放棄了他那地位,因為那不是他發展天才的處所”,“郭沫若用英雄夸大樣子,有時使人發笑”。自此之后,沈從文的文章只要涉及郭沫若,郭必犀利回擊。
1964年,沈從文專注于《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次宴會上,沈與郭鄰座,郭主動提議給沈的書寫序言,并于幾天后將文章送給沈,表達了和解之意,但該書直到1981年才獲準出版,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沈從文并未使用郭序。
1957年,蕭乾被打成“右派”,在文聯召開的批斗會上,沈從文突然說“我知道蕭乾早在1930年就同美帝國主義相互勾結上了”。文潔若當時也在場,親耳聽到這些話。
所謂“勾結”,是指1931年6月1日至1931年7月29日,美國青年安瀾創辦英文《中國剪報》,請蕭乾當編輯,當時蕭還是大學生,總共出了8期,因銷路不暢,安瀾賠光錢后便停刊了。對這段歷史,沈從文再清楚不過,為何還要落井下石?
這或與1949年后雙方境遇變化有關。
1949年后,沈從文告別文壇,在歷史博物館當了講解員。據林斤瀾先生說,“歷史博物館有很多辦公室,別人都有,就是不給沈從文”。一次,沈被通知參與接待一位市領導,他去得早,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來的竟是副市長吳晗,沈連忙躲開,領導追問,沈說:“我怕他恭恭敬敬地對待我。”因吳晗是他的學生。但張允和說,當年沈從文追張兆和時,寫了很多情書,吳晗也寫過一些。
此階段的沈從文頗為落寞、惶惑,而蕭乾則正相反,堪稱春風得意。
1951年,蕭乾發表了《在土地改革中學習》,得到毛澤東贊賞,稱:“寫得很好,請為廣播,發各地登載,并可出單行本。”1956年,蕭乾當上《文藝報》副總編,當年冬天,還享受到3噸“火苗旺”“又不臭”的陽泉煤的“特殊待遇”,住房條件也得到改善。
然而,蕭乾的好運維持時間不長,因在“反右”中發言不慎,一下又跌到谷底。
1957年,曹禺撰文說:“蕭乾是文化界熟識的人,他很聰明,能寫作,中、英文都好。但是他有一個毛病,就是圓滑、深沉,叫人摸不著他的底。過去,他曾在混水里鉆來鉆去,自以為是龍一樣的人物,然而在今天的清水里,大家就看得清清楚楚,他分明是一條泥鰍了。”還說:“他的前妻梅韜同志講,蕭乾一生為人做事都腳踏兩條船,從不落空。他的格言是,準備最壞的,希望最好的……蕭乾,你這腳踏兩條船的政客,你這只腳踩著共產黨的船,你那只腳踩著誰的船?”
蕭乾晚年在自傳中,毫不客氣地回擊說:曹禺才是一只大泥鰍,一生都在演戲。
曹禺的評價體現出部分作家對蕭乾的微詞,錢鐘書說“盛年時過于鋒芒畢露”,沈從文也說“他(蕭乾)始終是不大妥當的一位”。沈從文被冷落,遠在上海的巴金一到北京,必來拜訪,沈曾嘆道:“那些身在北京城的人,也像是在北京城打聽不出我的住址,從不想到找找我。”
一次蕭乾陪外賓參觀故宮,恰好沈從文負責講解,蕭感到很辛酸,只好遠遠躲開。據林斤瀾稱,蕭乾對沈從文也有一句難聽的話:“他賣鄉下人。”沈從文只是說:“他聰明過人。”
沈從文對蕭乾不滿的原因,還有一種可能。1957年蕭曾代表《文藝報》找沈,鼓動他鳴放,文潔若說:“沈搖搖頭,根本未搭理蕭……跟著蕭跑,會有什么樣的政治后果,就不難想象了。”
1964年6月,蕭乾被“摘帽”,曾設家宴請沈從文、張兆和。
文革中,蕭乾與沈從文一家均遭遇磨難,但雙方書信不斷,沈給蕭寫過幾封長信,可見二人關系密切。
1973年2月,蕭乾從“干校”請假回京看病,拜訪了沈從文,見沈一人住在一間平房中,而夫人和孩子住在別處,沈有高血壓和心臟病,十分不便,于是托人給沈從文解決住房問題,但未成功,便隨口告訴了張兆和。很快蕭乾收到了沈從文一封措辭嚴厲的信,指責他多管閑事。不久,兩人路遇,沈從文斥責道:我住房的問題,用不著你張羅。你知道嗎?我還要申請入黨呢。
蕭乾呆住了,后來他曾說:我希望我從沒聽到過這句話。
對于沈從文的離奇回應,蕭乾認為,沈從文并不是真的要入黨,而是借此表明,自己還沒像蕭乾那樣淪為次等公民。
以后蕭乾給沈從文去信解釋,但沈從文又回了幾封長信罵蕭,這些信后來蕭乾退給張兆和,沈從文晚年助手、考古學家王予予曾看到過,說“措詞之嚴厲是不可想象的”,還說沈從文晚年一提蕭乾就生氣,對家人說,在百年之后,不讓蕭乾參加他的身后事,“不準沾他邊兒”。
對于沈從文的過激反應,常見解釋有三種。
一是當時沈從文自得其樂,不想讓張兆和搬來一起住。因張兆和與孩子們追求進步,常批評沈從文思想太頑固,需要改造,每當沈從文說“雨愁人得很”時,孩子就說“翻身農民不會這樣想”。但沈從文當時見客,都靠張兆和在旁施以眼色,幫助他“把關”,可見,沈從文是離不開張兆和的。
二是與沈從文和丁玲的矛盾相關,兩人本是同鄉,關系一直不錯,但1980年3月號《詩刊》上,丁玲突然怒斥沈40多年前創作的《記丁玲》,稱此書“胡言亂語”,并說作者“無知、無情”,是“貪生怕死的膽小鬼,斤斤計較個人得失的市儈”。
沈從文雖未公開回應,但晚年私下提起丁玲時,用語刻薄:“她可以說亂得很(指私生活不檢點),長得又不好……跟蕭乾也有來往。”“什么斯大林獎金(丁玲曾獲二等斯大林文學獎金),那個完全是政治上的。就是捧場,就是‘造神’的運動。”
蕭乾與丁玲關系較好,文革后,蕭乾是最早發表丁玲文章的編輯之一,外界由此得知丁玲還活著,丁玲恢復工作后,蕭乾作為下級,曾和她共事過一段時間。但1974年時,沈從文與丁玲尚未發生矛盾。
三是沈從文可能聽到一些關于蕭乾的傳聞。據著名詩人牛漢說,蕭乾愛打小報告,常復寫四五份,分發給社領導、人事處等。文革中,人事檔案公開,他的小報告展現在大家面前,大家氣得不行。編譯所開了一次批斗會,要蕭乾交代,蕭乾說:“我是老記者,技癢,不寫不成哪……”牛漢還說,文革中,有一天軍宣隊帶大家到潮白河游泳,蕭乾被卷進漩渦,眼看要沉下去,是牛漢救了他。事后有人埋怨牛漢,說救他干嗎,死了活該!
筆者曾就此事咨詢過文潔若,文老說,蕭乾所有交代材料都是經她手遞交上去的,從沒見過小報告。在交代材料中,蕭乾從不提任何人,但蕭乾有隨手記東西的習慣,是否被抄走,給別人帶來麻煩,就不敢保證了。
沈從文是否聽到了相關傳言,找轍拒蕭乾于千里之外?但這卻解釋不了,為何文革結束后沈從文依然不肯原諒蕭乾。
也許,應把沈蕭矛盾放到具體的歷史情境中去理解。
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的巨匠,一生遭際坎坷,卻努力保持著自由知識分子的風范,這使后人不自覺地將其拔高,視為人格典范,卻忽略了沈從文也是多面的,甚至是彼此矛盾的。
1956年,沈從文被增選為政協特邀委員,他發言說:“我相信了共產黨。我一定要好好地向優秀黨員看齊……努力作一個毛澤東時代的新知識分子。”對于批判胡風運動,沈從文堅決支持,他寫信給大哥說:“這里正是全面在討論胡風問題。這個人過去(抗戰前和抗戰中)我總以為他在代表黨,批評這個,打擊那個。現在才明白是他自己一套,有一小集團,這里布置那里布置,爭領導權!更絕不是黨的代言人!”
1959年,蘇聯成功發射“月球1號”探測器,沈從文非常激動,寫信說:“我覺得真是只有請求入黨,來紀念這件大事,才足以表示社會主義陣營理想全面的擁護和成功深深信心。”可好友丁西林拉他入黨,沈從文又表示沒興趣。
1960年初,還在“三年自然災害”中,沈從文在井岡山住了3個月,搜集了10萬字素材,卻未能寫成小說,后來寫了幾首“詩”,如:
延安城雖小,茂材集群英。
馬列勤學習,勞作共艱辛。
青春冶一爐,集體成巨人。
1970年,在給蕭乾的長信中,沈從文說:“寫了首《紅衛星上天》長詩,如有機會在另一時公開。可惜照目前情形說來,我大致不會看到這首詩發表了。這也沒有什么關系,因為時代多偉大,個人實在小得可笑。”
1949年后,沈從文的內心是不穩定的,在“承認自我”與“否定自我”之間反復徘徊、猶豫不決,時而被“左”的潮流裹挾,時而又向自由回歸,應該說,兩個沈從文組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沈從文,否則很難理解沈從文的行事為何飄忽不定。
僅舉一例,梁實秋晚年曾寫過很多回憶昔日文友的隨筆,僅憶老舍就有三篇,他回憶冰心的文章讓冰心“十分感激,曾寫一封信,托人從美國轉給他,并懇切地請他回來看一看新中國的實在情況”,可沈從文看到梁的文章后,卻說“最無聊文人梁實秋,還在西雅圖寫文章追悼我”,“為臺灣宣傳加鹽加醋”,梁實秋誤以為沈從文死于文革中,但并無惡意,對于激烈回應,沈從文自稱在“配合政治”,但學者多認為,沈的回應,可能與梁未大加夸贊沈的文章有關。
1988年4月21日,《人民日報》記者李輝問沈從文:“你們老也老了,和好不行嗎?要是他(指蕭乾)來見你,你趕不趕他走?”沈沉吟了一會兒,說:“來看我,我趕他干什么?”李輝與蕭乾約定,出差回來后一起去拜訪沈從文。
沒想到,5月10日,沈從文因心臟病發作去世,兩位老人最終未能在此岸冰釋前嫌。
(摘自《鳳凰周刊》2016年第20期)
吃貨
●五四運動以后,每逢5月4日,北大必有一群校友聚會,指點江山,暢談國事,借以紀念五四運動,名之曰“五四”聚餐會。這個慣例堅持了好幾年,而且每年都要邀請老校長蔡元培參加。在某年的聚餐會上,蔡感慨地說:“我們這幫人真是吃‘五四’的飯哪!”
●黃侃喜愛美食,在北大任教時,京城飯肆酒樓處處吃遍,在家里吃也是一點馬虎不得。據其學生陸宗達回憶,當時黃的“一頓中飯,可以從日頭正午吃到太陽偏西;一頓晚飯,能從月出東山吃到子夜烏啼。他吃飯并不多,這中間最主要的就是談”。他經常對陸說:“要學我這學問,光靠課堂上那點不行,必得到這飯桌上來聽,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