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琪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場景象征與意象解讀
陳思琪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是一部借一樁青少年殺人的犯罪事件來反映上世紀60年代臺灣現實社會與各階層人物生存狀態的電影,取材于導演在14歲時所讀中學發生的一件真實少年情殺事件,楊德昌認為引起這一犯罪行為背后有著更為深沉的社會時代因素。歷經30年后,導演用近乎手術刀的細致手法,在時長4小時的電影中精細重現了當年轟動一時的案件,將童年記憶糅合進時代的反思中并勾勒出當時臺北社會絕望惶恐的眾生群像,以巴爾扎克式的恢弘視角記錄了一部哀傷史詩,傳達了他對那段灰暗錯亂歷史的看法。
楊德昌對年代寫實性微小細節的雕琢有著近乎執迷的虔誠態度。電影中除了對關乎主旨的主要情節故事不遺余力地鋪陳之外,最明顯的手法莫過于借用大量的意象和有代表性的場景切換表現沒有通過人物和字幕直接言說出來的歷史反思。本文試圖通過分析影片中的場景設置和重要意象,說明這些場景和意象在傳達主題方面不容忽視的意義。
電影拍攝中用以承載故事情節發展的背景離不開場景的設置。楊德昌選取了幾個有代表性的場景,使鏡頭不斷在其中切換來配合故事上演,烘托人物心境。這些場景設計既體現了時代的獨有特色,更被導演賦予了影射主題、聚集矛盾高潮的重要作用。
(一)相對安寧的場景設置——小四家、牯嶺街
電影通過主人公小四一家外省家庭的生活狀態來反映上世紀60年代臺北居民奔波迷茫的生活現狀。從小四家看出當時大多數從大陸遷居到臺北的外省人住的是日本房子,穿木屐鞋;小四的好朋友小馬還發現自己家里遺留下來的日本軍刀,小四最后用以捅小明的是小貓家的日本短刀,影片中偶爾還聽到錄音機里播放的日本歌曲,日式傳統低調地穿插在影片中。小四媽媽抱怨住的是日本房子卻沒有看到打日本人后隨國民黨遷居臺灣來的意義。導演通過對小四家庭生活日式場景的展現,傳達出了一種反諷意味,即大時代過去之后遺留下的傳統并不會對普通民眾產生多大影響,透過日本戰敗遺留下來的日本文化僅僅作為一種陰影形式被保留下來,人們并不會刻意丟棄它,整個社會依舊充滿了迷茫與困惑。小四父母依然找不到人生的出路,撫養5個小孩的重擔還是沒有減輕一點,小四的媽媽不止一次為生活的壓抑與無望而哭泣。
通過小四一家的展現,那些1949年赴臺的外省人住著日本殖民者留下的舊宅,聽著美國流行的“貓王”音樂,追懷著的卻是當年上海的洋派舞會和漢口繁華喧鬧的街巷,對未卜前路的迷亂和對身份確認的猶豫,構成了楊德昌鏡頭下要捕捉的臺北人的時代精神。
小四殺人事件的發生地點牯嶺街也是導演經斟酌安排的場景之一。牯嶺街在電影開頭被設置為相對安寧的舊書攤背景,是少年們上學下課經常穿過的校門口街道,從鏡頭中看是比較熱鬧繁華的一帶。由于人多喧嘩,街道上不易發生矛盾沖突事件,鏡頭中傳出的是“三角褲”買書的交易聲。在這樣一個相對安寧熱鬧的街道路口,導演卻一反之前影片中卯架斗毆發生在夜間偏僻角落的習慣,把重要的殺人事件設置在大庭廣眾之下的牯嶺街,這種巧妙安排投射了小四殺人時的絕望與毫無準備,在效果上突顯了事發的偶然。而導演的深沉意圖則是:任何蓄謀已久的謀殺都發生在動亂的夜間偏僻處,而在公眾場合下的突發殺人事件才從一個反面間接展現了小四純真的動機。
(二)孕育黑暗的動蕩之地——學校、小公園冰店和中山堂
學校應是甚少沾惹社會不良習氣的純潔之地,但在楊德昌鏡頭下卻成為孕育黑暗、象征權力專制的場景之一被展現出來。主人公小四是臺北建國中學夜間部初二的學生,影片中的小孩兒就讀于同一所學校。滑頭是深入到學校中的腐朽勢力,他逼迫小四給他抄試卷,對于滑頭的威脅報復,不慣于招惹是非的小四也準備積極還擊。試卷被抄,小四跟著受罰,小四跟老師頂嘴,父親在教務處大聲斥責老師處事不公導致了小四被記大過。學校老師一被激怒就隨意將孩子打上不道德的壞學生標簽。無論是非曲直,凡是與老師、訓導主任據理力爭的行為統統被視為對學校的挑釁而被處分。小四父親在被警備總部訓話后精神崩潰、銳氣盡失,由于類似原因為兒子討公道的話語里變成了低聲下氣地對訓導主任陪笑講好話,小四終于忍不住抄起身邊的棒球棍擊碎了電燈。警備總部不僅擊潰了曾經一身正氣、勇于向惡勢力抗爭的小四父親,最終也毀了小四的學業。
以訓導主任為首的教師們遵循的是面子原則,只要學生回嘴頂撞就讓他們覺得丟面子,以記過、退學等方式扭曲學生的價值判斷。學校在影片中暗暗與警備總部相勾結,共同制造白色恐怖。警備總部所代表的政府力量始終隱藏在電影背后,以其無形的壓力迫害對政府稍有妄議或質疑的人,學校象征了警備總部的犬牙,更象征著制造白色恐怖的專制政府。
各路幫派聚集的小公園冰店和中山堂既承載了代表時尚文化的意義,也成了匯聚沖突、醞釀黑暗勢力的場景象征。小公園老大Honey的弟弟二條、小四的死黨小貓都是小公園合唱團成員,而曾經飽含政治因素浸染用來接待外賓的中山堂也成了文化表演的場所。小公園冰店和中山堂除了作為演出地點代表了當時的流行音樂文化,更是各路幫派勢力矛盾斗爭的引爆地點。正是在中山堂舉辦演唱會的現場外,流亡回歸的Honey遇見了以往宿敵眷村老大山東,早有蓄謀的山東最后把Honey推到了正行駛過來的貨車車輪下。
意象是指客觀物象經過創作主體獨特的創造活動而被賦予主體情感的一種藝術形象。根據《說文解字》,意象可以通過抽象來升華達到更有深度的意象,作為被主體感情物化的客觀物,它往往借留白增加藝術張力,避免直言敏感政治話題。
(一)貓王的音樂——美國流行文化的滲透
電影中經常穿插著貓王的背景音樂。小貓演唱了貓王的歌,還收到過貓王的回信。小公園冰店作為美國流行音樂登陸的舞臺代表了當時青少年對美國音樂時尚的追捧。小貓雖然不懂英語但仍演唱地逼真感人;小四入獄后,小貓送給他一盤自己錄制的光碟。美國音樂的廣泛流行不像日式傳統的低調呈現,而是作為激烈醒目的形象反映在電影中,帶給迷惘中的青少年很多娛樂與慰藉。
當時臺灣民眾對于美國的向往從小四媽媽對大姐出國深造的鼓勵態度中體現出來。第一代移民隨著國民黨失敗來到臺灣,但物質匱乏和長期戰亂流離后的茍安使得民眾看不到出路而把希望寄托到下一代身上,去美國深造成了大家的解脫方式。無論是貓王的音樂作為美國流行時尚的影響深入人心還是大家對去美國留學深造的向往都體現了民眾把美國當成了擺脫壓抑現狀的理想出路。
(二)二姐的基督教——美式文化在救渡中的失敗
小四二姐信奉基督教也作為意象之一被作為美國文化的滲透表現在電影中,它與之前貓王音樂的影響不同,在于它象征了美國夢的破滅。小四反感二姐宣講的基督教義,在影片中基督教顯得與時代格格不入。當小四被好友和愛人背叛時,即使是二姐那充滿宗教關懷的告解也沒能把他勸解回來,二姐最終面對小四殺人入獄的悲慘結局,只能在唱詩班中悲痛不已。
楊德昌對于基督教在影片中的引入暗示了美式文化并不能成為大家悲苦生活的救渡,正如小貓送給小四的光碟最后被監守隨意扔棄在垃圾桶一樣,暗示了即便是作為精神慰藉的流行文化,也依然像是政府當局故意借外國文化來轉移民眾對政治的注意力,是一種暫時的心理障霧,給人們帶來短暫的娛樂而放棄對于社會政府的思考。
(三)夜間部與手電筒——明暗與善惡的象征
楊德昌為配合主題和氣氛,將小四放置在初中夜間部就讀。小四在夜間部接觸到壞學生,被迫卷入幫派斗爭中。從少年們在學校里群毆,到萬華幫血洗眷村之夜,直至后來對父親的提審和小四在牯嶺街的行兇,無不是在黑暗中完成。“黑暗”和“夜間”,在楊德昌的電影里成了與“惡”如影隨行的意象。
與黑暗的夜間相對的是偶爾出現的光明,“光明”成了楊德昌要找尋的東西,盡管相較于長久的昏黑,光明只出現在電燈的閃耀中。電影里與“光明”有關的意象是小四在片場保衛辦公室里偷得的“手電筒”。因為升學考試成績不佳,被父親寄予厚望的小四只能去讀夜間部,手電筒就成為了他在黑暗里尋找光明的眼睛。他隨時將手電筒別在腰間,而在“山東”被砍死時,又是手電筒讓他在停電的漆黑中看到了真切的血腥。在選擇殺人之前,小四去片場退還了那個手電筒,此時意味著他不再需要光明,他已經被黑暗的心所吞噬。
(四)小四的近視與收音機——視聽的信任度
小四眼睛不好,他的近視成了一種帶有寓意的意象設置——他看不清小明是一個隨著每次搬家都要尋找新的戶頭保護的女子,看不清這個在小明眼里不可能為任何人任何事改變的世界。
小四家和胖叔家都有收音機,影片開頭和結尾播放的都是大學聯考錄取名單,在這里以收音機代表的聽覺無不提醒觀眾那個時代嚴酷的社會秩序,暗示了任何人都逃不過體制限制;小貓為了修理唱片機而弄壞了收音機,汪狗抱怨小四家的收音機“老早該丟掉了”則暗示了娛樂時尚對政府要聞的沖擊;小馬向大家炫耀自己的收音機“10公里外的狗叫聲都錄得到”。收音機作為依靠聽覺辨認事物的意象,成了后來不再信任視覺的小四最后經過聽覺確認事實的象征,當他聽小翠說小明曾和滑頭在一起或者聽小明自己說世界是無法改變的這一真切的事實,靠聽覺才使他最終認清殘酷無望的現實。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主題是探討少年犯罪的深層社會原因,對于十四五歲這個年齡段的少年,楊德昌有著異乎尋常的參悟,沒有低估他們的狡詐、殘忍和善變。圍繞少年犯罪主題,導演運用多種意象和場景象征來暗示和補充了主題之外未言明的社會意義,比如學校代表的警備總部這種政府黑暗勢力的滲透,小四家庭氛圍傳達出的各種文化元素的匯集,以貓王為代表的美國夢的破滅,小四借以尋求光明的手電筒以及靠以收音機象征的聽覺而非視覺認清的世界。所有這些看似無關意象的綿密交織,都讓楊德昌的攝影機長久流連,通過這些不起眼的意象場景切換使得導演細針密線地從社會和時代角度來解析少年逐漸對世界幻滅的過程,包含了導演對少年的青春記憶、對父母堅韌的敬意、對時代的批判與最終的理解。
作者單位:紅河學院 661100
陳思琪(1986—),女,漢族,廣東新會人,助教,研究方向:歐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