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1941年12月8日,日軍侵占上海公共租界。上海海關大樓前的一座銅像隨即被推倒,后來更被熔化。銅像的造型是一位大衣微敞,背手含胸,作低頭沉思狀的紳士形象,而這位紳士是地地道道的英國人,他的名字叫赫德。
羅伯特·赫德(Robert Hart,1835-1911),英國人,曾擔任晚清海關總稅務司半個世紀(1861-1911年),中國海關、郵政的早期創建者,晚清政治、外交、軍事、教育、文化等多個方面都深受其影響。當日軍拆除赫德銅像時,這位英國紳士已經去世整整30年,可仍被日本人看作英美勢力在中國的精神象征,必須予以鏟除。此時此刻,在上海的“郵票大王”周今覺卻在精心研究他的1200余枚大龍郵票,這種印有龍紋的紅、黃、綠三種郵票,就曾是赫德親自參與設計并印行的,如今已是“中華第一郵”的珍品了。
無論是在上海的侵華日軍極力要抹殺的精神象征,還是在上海的集郵家們極力要搜求的“中華第一郵”,曾在中國19世紀后半葉書寫過重要篇章的赫德,注定是不會被人們遺忘的。誠如銅像基座上的英文銘文所寫的那樣:“他是中國海關的總稅務司,中國海上燈塔的首創者,中國國營郵政局的擘劃經營者,中國政府所信任的顧問,全中國國民的忠實朋友。他是一位溫文而有耐性,智慧而有果斷力的人,曾經克服了無數重大的困障,而終于完成了造福于中國與全世界的偉業。”
雖然出自美國哈佛大學校長艾略特(Charles William Eliot)所書的銘文帶著西方文明的優越感,一味地贊嘆赫德在中國的“業績”,并不十分客觀,但這位被寫入《清史稿》的英國紳士,來自中國官方的評價也著實不低。這位被寫入中國史書的英國人,受到了來自李鴻章及成豐、同治、光緒、宣統四位皇帝的一致好評,給予的蓋棺論定是“赫德久總稅務,兼司郵政,頗與聞交涉,號日客卿,皆能不負所事”,是一個“食其祿者忠其事”的大清忠臣。
然而,在官方史書與銅像銘文之外,圍繞赫德的評價,無論在其生前還是死后,都還呈現出針鋒相對的兩極。仍有相當多的晚清官吏對其多方面的影響力深感憂慮與懷疑,認為這樣一位高鼻梁白皮膚的外國人操持海關大權,遲早會危及帝國的經濟與海防命脈。其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即是光緒五年(1879年)薛福成《上李伯相論赫德不宜總司海防書》。薛對李鴻章陳述了他對赫德的評價,并堅決反對清廷對其授予兵權,他說:“赫德之為人,陰鷙而專利,怙勢而自尊,雖食厚祿,受高職,其意仍內西人而外中國。彼既總司江海各關稅務,利柄在其掌握,已有尾大不掉之勢。若復授為總海防司,則中國兵權餉權皆入赫德一人之手!”薛的評價,站在國家主權的立場上,將赫德參與中國內政視作巨大隱患,當然是合乎情理,也是合乎邏輯的。李鴻章雖然沒有就薛對赫德的人品評價表態,但還是采納了薛的建議,最終未將總海防司的要職授予赫德。
或許,這只是在晚清的衰微國勢中,一支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而當殖民者與殖民地的定義被明確的書寫和啟蒙之后,赫德必然被插上“殖民者”與“侵略者”的標簽。畢竟,中國海關的誕生,是在屈辱的不平等條約之下的產物,并不是中國政府自己情愿且擁有自主權的國家機構。而且,中國海關的功能,只是為了滿足英法等西方列強戰爭賠款的籌措,它得以創建的基礎是被強迫開放通商口岸的日益增多。至今,歷史教科書上對赫德的評價,還未有正面措辭,一言以蔽之,只能是“英國侵華的主要代表人之一”。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這就是歷史人物的兩面性。一半是歷史的汪洋大海,海水里的鹽與沙,該過濾的遲早會過濾,該沉淀的遲早會沉淀;一半是人性的燭光或烈焰,火光中的焦灼與光明,該燃燒的仍會燃燒,該熄滅的終會熄滅。如今,再來探尋一個對赫德更為全面、充分、切實的評價,不妨先將殖民地史及被殖民者心態暫且擱置,耐心細致地翻檢一下他的印跡。在那些日記、書信或文件的字里行間,在那些隨意或故意的、自己拍攝或他人拍攝的中國影像之中,看一看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是怎樣在歷經太平天國起義、第二次鴉片戰爭、中日甲午海戰、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庚子事變等一系列劇烈動蕩的中國大地上扎下根來,開出奇異的花、結出不可思議的果來的。
出生于北愛爾蘭阿爾瑪郡的波塔當鎮,父親是小酒店老板的羅伯特·赫德,早在19歲那年,就開啟了他的中國之旅。1854年,他搭乘“堪地那號”輪船離開英國。1854年7月25日,赫德踏上了中國的第一站——香港。
赫德在香港只待了不到三個月時間,他把自己關在住處,抓緊時間學習漢語。當年9月,他抵達上海,但上海這個東方大都會,沒讓他感到英國紳士固有的優越感。一年前小刀會起義的余波還在影響著這座中國最大的商業城市,清帝國的軍政力量與各種復雜的利益集團,與這里的西方列強租界勢力混亂地糾纏在一起,正在為學習漢語而焦慮的赫德,不禁又平添一絲莫名的無奈。10月,他匆匆離開上海,奔赴寧波,在英國領事館當見習翻譯。
在寧波,赫德才算開始了真正的中國生活。除第一要務仍是趕學漢語之外,他開始試探性地接觸中國人與中國社會。他敏銳地意識到,漢語教材諸如《論語》《孟子》《詩經》,雖然可以了解中國哲學、政治、文化的古典來源,但并不能成為此刻的中國生活指南。
兩年之后,1856年冬,赫德在寧波經歷了他在中國的最重要的一次“課程”,遠比那些“四書五經”的漢語課程更為打動人心。原來,自寧波開辟為通商口岸后,商務活動發展緩慢,卻成了毒品走私犯、海盜、土匪會聚之港。由于盜匪的猖狂,各國商船的護航業務隨之發展。但不久護航業務落入以葡萄牙人為主的歹徒手中,他們一方面以護航名義對沿海商船、漁船進行敲詐勒索,一方面卻干著防盜自盜的勾當,悍然盜掠商船,當地居民也在其侵擾之列。這樣一來,原本通商互利的初衷蕩然無存,寧波反倒成了匪盜橫行之地。
寧波當地居民,正在醞釀武裝反抗,而在寧波的外國僑民們感到事態嚴重,終日議論紛紛,無不憂心忡忡。在領事館里已經能獨當一面的赫德也異常緊張,他獨自睡在一間房里,把左輪手槍放在枕下,打開了窗子,準備一旦出現緊急情況,立即跳窗逃走。1857年夏,寧波人拿起武器,開始圍剿葡萄牙人,赫德在領事館的窗邊,近距離地觀看到了中國民眾的力量。戰斗在水中和岸上同時進行,葡萄牙人驚惶失措,傷亡慘重,他們甚至慌不擇路,跑到英國領事館門前大聲求救。赫德選擇了關上大門,不讓這場災難與自己有任何牽涉。endprint
在中國安全第一,沒有安全就沒有一切——7年之后,赫德完成在中國的第一部政治學著作《局外旁觀論》,其核心思想“安全”,可能就來自他在寧波的這場目擊。
1858年3月20日,赫德結束了寧波之旅,調任英國駐廣州領事館二等助理及二等翻譯。此時,太平天國起義與第二次鴉片戰爭,正在中國交替演繹,23歲的赫德,迎來了在中國的第一次人生機遇。
在這次激烈復雜的戰局中,赫德以一口流利的中文、得體中立的紳士風度,既贏得了領事館上司的賞識,又獲得了已為敗軍的中方官員的認可。他利用其與中國官員建立起來的良好關系,搜集到不少重要軍政情報,其中,尤為重要的是第一時間獲悉清廷主戰派僧格林沁布防重兵,阻止各國公使強行駐京的絕密情報。他將這一絕密情報上報給新到任的英國公使卜魯斯,但未獲重視。結果帶著一支艦隊赴京的英國公使,在大沽口遭受重創,鎩羽而歸。雖然這只是一次未獲重視的個人能力之展現,但事實證明,赫德的能力無可限量,他不但可以獨當一面,更可另起爐灶了。
1859年5月27日,赫德向領事館呈遞了辭職申請,才開啟了他真正意義上的“創業”之旅。原來,他辭職是為了謀求正在興建的中國海關負責征稅的職位,在那片新天地里,他認定會有更大的機遇。第二次鴉片戰爭之際,據英、法、美三國與清政府所簽署的《通商章程善后條約》,承認邀請英、法、美“幫辦稅務”,并把這種制度推行到通商各口去,于是外國人“幫辦稅務”便以條約形式肯定了下來。1858年條約簽署,1859年,條約中關于海關的條款便付諸實行,英籍稅務監督李泰國被“委以重任”,他不但被認為最有資格擔任“總稅務司”一職,更從中方先行獲得了海關的人事任免權,即“凡各口所用外國人,均責成李泰國選募”。
新任公使卜魯斯,把辭職的赫德推薦給了李泰國,使其成為廣州海關的不二人選。就在赫德成為廣州海關副稅務司,一切緊鑼密鼓揭開序幕之際,李泰國自己又犯了一個致命錯誤,給了赫德一個“意外之喜”,也就此把他推上了更高規格的舞臺。
1861年1月21日,恭親王奕訴關于任命李泰國為總稅務司的“札諭”已經發出,并函邀其進京到總理衙門商討具體事宜。沒有人會料到,在這個節骨眼上,李氏競拒絕赴京,告病假回英國休養去了。傲慢的李氏究竟得了什么“病”,無從知曉。但1859年在上海因干涉民眾示威而被圍攻毆傷,可能也讓他有些負氣,有點“心病”罷。此時,英國政府不得不緊急委派另一位官員費子洛赴任,但他既不懂中文,又不了解中國官場,對中國人與中國社會的基本特質更是陌生,只能在廣州海關抽調赫德予以輔佐,形成了所謂聯合行使總稅務司職權的局面。而實質上,正是這次意外的機遇,讓赫德開始確立他在中國海關的絕對權威地位。
1861年6月5日,赫德抵達北京,順利進入中國政治的心臟。時年26歲的赫德與28歲的恭親王奕訴一見如故,相談甚歡,頗得奕訴器重與賞識,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極高評價。年輕的王爺稱贊這位英國青年官員,說“如果我們有100個赫德,我們的事情就好辦了”,還頻頻以“我們的赫德”來征引其觀點。
這一年,赫德憑借著從帝都帶來的榮耀與威權,一口氣打開天津、煙臺、鎮江、寧波、福州、漢口、九江等地官員把持著的地盤,陸續在各地籌建起了海關。在此期間,他還為清政府購買助剿太平天國所需的各式軍艦,并積極獻言海防海軍的戰略與策略,獲得了清廷上下的一致好評與普遍好感。雖然這并不是籌建海關的分內事務,但赫德的思維相當縝密,他始終認為,一個完整統一的、安全有序的大清帝國,才能使其施展抱負,實現自我價值。從這個角度上講,他與在華的外國人、外國官員已經有了本質上的區別,他已經自認為是大清帝國的一員,已經有了非同凡響的換位思考能力。不錯,他骨血里依舊是大英帝國海外服務精英,依舊是一位擁有西方思維方式的英國紳士,但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更是一位大清帝國龍旗下的沉思者了。
1863年11月15日,恭親王奕訴下達命令,任命赫德為總稅務司。收到委任札諭的赫德,激動得徹夜難眠,他在日記中寫道:“我的生活一直很順利,還不到29歲,已是中國海關總稅務司了?!彼坌牟?,在日記中給自己列出了八項計劃:一是要使海關進入良好工作狀態;二是勸清廷建立一支小型艦隊;三是勸說總理衙門在北京保留四個營的兵力,接受西洋軍隊訓練;四是促使清廷向歐洲派遣使臣;五是發展中國的采礦與通信業;六是促使中國商人摒棄木船,采用輪船和汽船貿易;七是將極為實用的有益的外文著作譯成中文;八是從海關內部開始,給所有中國官吏以較高薪俸,以終止其敲詐貪污行為,保持政府的清廉。
上述這八項計劃,后來均得到一定程度的實施與實現。單單是看其中促成了北洋海軍、現代化軍備、外交大使、高薪養廉的四項計劃,就足以證明赫德的遠見。在這個已經極端落后的垂老帝國中,有這樣一位還不滿30歲的英國青年,正在開創著種種奇跡與大業。
1864年5月,已經在上海履職半年的赫德突然又回到北京,向總理衙門遞交一份重要文件。這份文件,就是后來簽發的致各口稅務司的通令,赫德就是要統一口徑,以帝國中樞的權威來發布這一通令。這一通令的核心思想就是“本地化”,就是要在中國以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來決策與實踐。
通令強調“首先,我們必須毫不含糊地、經常地牢記:海關稅務司署是一個中國的而不是外國的機構”,所有的成員,包括總稅務司本人在內,都是“中國政府的仆人”,不能像其他在華外國人那樣有一種想象的優越感,“從而每一個成員對待中國人,包括政府官員和一般老百姓在內,必須盡量避免引起沖突和惡感的因素”。隨之而來,在上海海關內部的訓令中,赫德也始終強調“我們必須承認我們處于中國人的助手,而不是主人地位”,始終鼓勵部下盡可能學好中文,多深入中國社會,都要努力做“中國通”。
“本地化”準則,是赫德在中國為官之道的總綱,他所有的成功與業績都基于此。在寧波,他還只是感悟安全第一;在廣州,他漸漸懂得中國社會的機遇何在;在北京,他反客為主的法寶就是換位思考;在上海,他必然要將“本地化”原則奉為最高準則了。從近代海關制度的創建,到海務工作的拓延與管理,再到海防事業的籌措與整合,沒有“本地化”準則,英國紳士們的中國夢,不但無法實現,更會瞬間夢醒。endprint
30年后,李鴻章的一道奏折,就很能說明中國海關“本地化”的成果。奏折中寫道:“中國海面遼闊,港汊紛歧,綿亙萬余里。經總稅務司赫德歷年設立警船、燈塔、浮樁等二百六十余處。如北洋之大沽、曹妃甸、遼河口莫邪島、成山頭、崆峒島、猴磯島及海軍提臣丁汝昌商同添造旅順老鐵山、威海衛、趙北咀等處,均屬險要地方。自設置燈塔后,往來船只即使遇到風暴,不致迷向觸礁,于水師行駛、商船入貨獲益匪淺?,F值巡閱海軍,臣等順道勘視北洋各處燈塔、船樁,深為合法。該稅務司赫德盡心籌劃,不無微勞?!?/p>
這道奏折,褒獎了中國海關30年的“本地化”成果,也從側面反映了一個更為重要的現實結果,即赫德的海關業績隨著海關、海務、海防綜合體系的有序發展與持續積累,還間接促成了清帝國海軍的成長,北洋水師的實力漸趨完備。這道奏折遞進紫禁城的這一年,1894年,也正是中日甲午海戰之年。
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戰爭除了震驚與憂慮,赫德此時更多的是無奈與無助,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們正在設法籌集現款,購買武器并招聘人員,我們能有什么作為?如果我們失敗了,海關自然要化為烏有,日本人將會換上他們自己的人員。我很難過,但是我看不出躲開這場大災難的辦法?!彪m然如此,我們還是看到,120年前的那位英國紳士,頻頻寫成書信,四處求援、申訴與通報。
果然,甲午海戰中,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清政府以2億兩白銀,割讓臺灣、澎湖列島及開放商埠的慘痛代價,結束了這場恥辱的血戰。當然,西方列強與日本的激烈博弈,最終并沒有“海關化為烏有”的極端結果出現,赫德本人作為中國海關的最高長官,也勉強還能支撐下去。此后,又經歷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庚子事變等一系列劇烈動蕩,在赫德30年海關時代似乎漸有“中興”氣象的大清帝國,開始每況愈下,病人膏肓。但赫德的最高準則——“本地化”,依舊高懸于中國海關,他甚至為義和團激贊叫好,他在日記中寫道:“它證明了全體人員將如何響應號召……50年以后,就將有千百萬團民排成密集隊形,穿戴全副盔甲,聽候中國政府的號召,這一點是絲毫不容置疑的!”
赫德在中國留下的最后一張照片,拍攝于1908年4月20日。
照片的拍攝畫面不夠清晰,似乎現場是有一些微雨蒙蒙的。上海九江路外灘的中國海關大樓前,身披大衣、頭戴禮帽,一臉憔悴的赫德,緩步穿行于兩邊列隊的海關職員之中。在場所有的海關職員,均投以敬意的目光默送這位73歲的老邁紳士,與那些夾雜在保安人墻之間的中國民眾的身影,形成了某種莫名的哀感氣場。
三年后,1911年9月20日,赫德病逝于英國白金漢郡的麻羅。此時,離中國的“辛亥革命”只有20天時間了,也即是說,大清帝國的倒計時已進入以天計算的精確刻度了。而就在此刻,中國的最后一位皇帝溥儀,仍然沒有忘記這位“我們的赫德”。生前已經獲得了維多利亞女王授予的準男爵封號的他,又在死后獲得了中國皇帝追封的“太子太?!保_到了清政府官位的從一品。他的一生,在大清與大英兩個帝國之中,都儼然國之棟梁,生前位極人臣,死后也極盡哀榮。
1914年3月27日,造價15000兩白銀的赫德銅像,運至上海。5月25日,這位英國紳士的銅像,就在他當年告別中國的地界——上海外灘海關大樓,隆重地豎立起來。只不過,這一次,他的頭頂上不再有大清帝國的龍旗飄揚,北洋政府的五色旗、國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漸次替換著飄搖動蕩。如果這尊銅像能保存到現在,已是百年紀念??伤A⒃谏虾M鉃┻€不到30年光景,就因日軍侵占上海租界,而被拆除且熔化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