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
我在北大學習、工作已逾三十年,歲月似乎漫長又似乎轉瞬之間,其中學術跋涉的甘苦和艱辛唯有自知。
在全球化文化語境中從事高等教學與科研,其多艱難和多歧路,使我深信學術確乎是心性化和堅毅者的事,并與其人文心性價值向度相關。讓生命充實而有光輝的學術,需要追求才有可能獲得。真正的讀書思考和寫作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情,同時也是一件相當興奮的事。痛苦于思想的超越性和言說的有限性,而興奮于寫下之后的銘刻性和喪我性。經年累月的深夜讀與思、思與言,使我領悟到“生有涯而知無涯”的意味,或許,讀書使我與歷代大哲面對同一精神層面的根本問題,而寫作可以使那稍縱即逝的思緒得以留存。
學術十六字心經:國學根基、西學方法、當代問題、未來視野
在漫長的學問之途,我堅持十六字心經:“國學根基、西學方法、當代問題、未來視野”。在我看來,沒有這四條法則,學問可能只是知識性的積累,而不會產生思想性的飛躍。正是依據這古、今、中、西的問題意識,使得我在大學時代注重對中國古典文化的研讀,研究生時代則轉向現代西學的研習,在北大執教多年后,則轉向中西文化研究互動和中國立場的確立,這是一個在轉型的“否定之否定”中精神深化和人格修為的過程。
我帶領我的研究生們討論和研究西方現代性文化對中國傳統文化造成的轉型性斷裂,我的每本書幾乎都是在反復講授中逐漸定型并完稿出版。1988年完成的《藝術本體論》,整體上研究文藝本體論諸問題;1991年出版的《后現代主義文化研究》,全面研究了西方后現代主義文化哲學和文藝美學的前沿問題;而《二十世紀西方哲性詩學》,力求深刻地闡釋廣義的文化哲學詩學或哲性詩學的問題。其后還出版了《現象學與解釋學文論》《后殖民主義與新歷史主義文論》,主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下)、《后現代主義文化與美學》《20世紀西方文藝理論大系》(九卷本)等,使博士生碩士生們能夠在進入前沿學術之初,就具有一種真正的全球意識,并在這一宏觀視野中為自己的學術進路尋找突破點。
這些研究表明我的知識結構、心理結構和心性視野的內在調整,也是我對自我思想的清場。我關注當代僅僅是在“問題意識”層面上的,而超越時代和學科領域的制約。不斷揚棄舊的知識結構,尋訪歷史的思想殘片并進行自我揪心問題和歷史靈魂的對話,是個人學術調整的真實意圖之所在。我總不愿服從于現代科層制度將人命定在一個職業框子中,而是想把自己定位為具有較廣視野和較高學術品位的思想者或自我學術的追問者。
正是在這種學術理念的介入中,我在北大的三十年可以說是沒日沒夜地苦讀、苦思、苦寫,并盡可能地正視自己的弱點、盲點和誤區,從而得以真正面對真實的學術和真實的自我。
學者生命之所在:中國問題和中國立場
學術研究中的“中國問題”和“中國立場”是學者生命之所在。在做西學的十年(1985~1995)我不是全盤西化的拿來主義者;在做“中國鏡像”“發現東方”的學術理路中(1995~2004),我的立場也不是民族主義的。
1995年出版《書法藝術美學》和《中國書法文化大觀》,強調在東方文化中中國書法最具東方魅力;1995~1999年主編百卷《中國學術思想隨筆大系》,努力展現出20世紀中國學術思想家的集體形象;2000年出版《中國鏡像》,對當代中國紛紜復雜的文化現象和思想癥候做出剖析;2001年出版《后現代殖民主義在中國》,顯示出處于劇烈變化的世界大潮中東方學者們與西方對話智慧。此外,2002年出版《全球化與中國》,對全球化時代中國文化命運和東方大國的思想智慧加以闡釋;2003年出版的《發現東方》,則是在博士生研討班對話基礎上對21世紀中國文化復興進行的新思考,提出了當代中國思想文化理論的一系列前沿問題,如傳統與現代的“中西之爭”與“古今之爭”的真偽問題;新世紀文化價值生態意識與話語轉型的背后合法性問題;全球化語境中西方文化播撒中的中國文論處境和中國文化精神自覺的重要性;打破“中體西用”“中體中用”“西體中用”“西體西用”而堅持“中西互體互用”的文化策略;后殖民理論對重釋中國的方法論意義和多極時代中國身份的“重新書寫”等,都盡可能顯示北大的學術高度和中西互動的眼光,使教與學在爭辯和對話中得以雙向互進。
我感到應該從全球性視角出發,從生命體驗和文明變遷的角度追問困擾人類生命心性的共同問題,在人類文化現狀和未來發展的坐標軸上反思中國形象和人類文化走向。在“文化輸出”中東方學者應該有自己獨立的視點和學術品格,使得在全球性的學術舞臺上不使“東方聲音”被淹沒。
學問“三統一”:義理、考據、辭章
北大每位深思好辯的學生,都使得教授們入思愈深,困惑愈多。就學問而言,我堅持“義理、考據、辭章”三者不可偏廢。“義理”主要是指哲學入思方面,“辭章”大抵指語言修辭運用方面,“考據”則側重對考古學最新材料的運用和文獻學修養的根基。在研究中我強調文本細讀和考據相結合的方式,主張在讀東西方大哲思想時,注意考慮每位思想家的思想脈絡,考察其怎樣進行思想“還原”。在知識考古學的“人文積層”中解決了什么問題?解決到何種程度?有何盲視?怎樣評價?如果將人類思想的進展比作一個環環相扣的鏈條,要進一層弄清楚他們屬于學術中的哪個環?他們用了怎樣的方法去試圖打開這個思想鏈條上的結?我意識到,問題意識對學者而言極為重要,帶著問題去發現更大的深層問題,發現問題的集叢和根蔓,而不是被浩如煙海的書本控制了自己的思想和旨趣,也不輕易相信任何所謂問題解決的答案。可以說,思考是生命的磨礪,是在艱難磨礪中找到所向披靡的思想利劍。
大學是新思想的催生所,是自由平等對話的文化平臺。在我的教書和寫作生涯中,我一次次深切地感到:真正的學術思想產生于艱難而有效的讀書和思想催生之中。學術是艱難的。學術不是進身之階,不是驕人之本,不是霸權話語,學術只能是“天下之公器”。應該說,知識分子在東方文化創造性轉型的新世紀,更需精神生態和文化人格的修為。在這個意義上,多年來與北大學生的深度對話,使我感到學術新思想誕生的真正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