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蘭偉大的作曲家、民族音樂學家、音樂活動家杰克·波蒂先生離開我們半年多了,今天我們相聚一堂以研討會的形式追念他,頌揚他,我相信他在天之靈定會感到安慰和快樂!
初識杰克是在1987年。那時他正在中國西南省份采風。途經成都時他想見見中國內地的作曲家同行,于是托人打聽到我并約我見面。記得那是夏秋之交的一個晚上,我應約到他下榻的錦江飯店見面。他的房間里堆了很多攝像錄音和野外活動的器材,他也許注意到我在看這些東西,因此談話立刻從他此次采風中經歷的趣事說起,好像我們早就認識,跳過了雙方自我介紹寒暄的例行客套。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單純、隨和、幽默、誠懇,因此,立馬就一見如故了。
此后的二十多年來我們雖然彼此生活在相隔遙遠的兩個國度,但天賜的緣分讓我們還是有不少的見面機會,比如好幾次在國際性的音樂藝術節上我們會不期而遇,而有些機緣則是他著意安排的。比如1992年,他一手策劃的在新西蘭舉辦的第二屆Asia-Pacific Festival就正式邀請我作為中國作曲家代表參加。當他得悉我無法申請到國際旅費時,竟特意為我籌措經費訂好往返機票寄來,使我得以成行。當我后來向他表示感激時,他卻反而說要感謝我能夠赴會,因為他認為在亞太藝術節上不能缺了中國作曲家代表。爾后在新西蘭舉辦的奧克蘭藝術節和第三屆亞太藝術節他也都邀我參加。期間我還曾將他的合唱作品《五首搖籃曲》改編成中國彈撥樂五重奏(可以說是一種“再迻譯”)在新西蘭演出。他非常高興,珍視它為我們友誼的結晶。在我建議下,中國音樂學院也邀請他來講學,并于1993年他任職的新西蘭音樂學院與我們中國音樂學院建立了兄弟學院的校際關系。
與杰克·波蒂先生在成都初次見面后將近三十來年的交往中,他的為人,他的作品和他的精神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使我從中獲益良多,深受影響!這種影響也傳遞給我的眾多學生,他們聽我講他的故事,學習他的作品,有的遇上機會還直接聽他的講座,接受指點,有的還以研究他的作品為選題撰寫論文,更有人遠渡重洋慕名而去投奔他的門下接受深造。他們都以我有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可愛的朋友為榮。更讓我感到欣慰并滿懷感激的是,小兒高平在美國讀完博士之后在我鼓動下應聘去新西蘭工作的多年中,得到波蒂先生的關愛和幫助,并與之結成親密無間的忘年之交,使他在藝術人生的道路上獲得極為重要而深刻的影響和教益。
杰克·波蒂先生的音樂創作深受世界各地民俗文化的影響,他力圖擺脫歐洲文化中心主義的束縛,以運用跨文化的創作方法來真實再現民俗音樂本原精神為宗旨。杰克·波蒂先生的博士高足沈納藺教授建議將杰克·波蒂的創作理念與路線定位為“后民族音樂主義作曲(Post-nationalism in composition)”我是深表贊同的。這是指作曲家的創作不僅僅以一個特定(自己的)國家、地區或種族的音樂元素,如民間曲調、旋律、節奏或多聲音樂等視為其創作之源,而是以跨文化的理念,運用多個不同國家與民族的世界音樂元素,作為啟迪作曲和音樂作品創造的靈感,追求全球意識的跨步(crossover)精神。杰克這種世界性的民族主義的精神本質在于對整個人類,尤其是對弱勢民族、弱小國家及群體的關愛。這種人文關懷在他的許多作品中都能夠讓我們感動:如電子音樂《人類之聲》(Vox Humana)是在世界各地不同民族的教堂采錄的宗教儀式的現場錄音的并置,用來象征人類的和諧和對美好和平的向往;他與其它兩位作曲家合作的《哦,柬埔寨》(Oh,Cambodia)揭示了紅色高棉時期柬埔寨人民所受的深重苦難;鋼琴作品《薩拉熱窩》(Sarajevo)表達了對原南斯拉夫解體后,該地區戰亂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之同情和關懷;再如他在生命最后幾年為中西混合室內樂所作的《打》(Beat)中引用在中國采錄的下層人民的勞動現場的號子歌聲以表現人們艱辛生活中的樂觀品格,等等。
我認為杰克·波蒂先生的“后民族音樂主義”的核心思想是人類主義,是把個人作為全人類的一個成員,站在全體人類的立場來面對世界。因此,他的藝術精神就是追求全球意識的跨步精神。所謂跨步是一種開放思維,就是跨越不同時空中不同文明之間的疆界與藩籬,將各種精華匯聚打通,在多重文化維度中通過自由想象來重組多元文化資源以求實現人類文化傳統的傳承與創新。
后民族音樂主義理念的重要創作方法之一是所謂“迻譯作曲(Transcription in composition)”。迻譯作曲就是把一種音樂從它原生存在方式的環境移植到另一種存在方式的異質環境。這有點像文學作品的翻譯,同樣要求信、達、雅,但難度更大,因為迻譯作曲不但要“譯”,而且要“作”,需要更高的創造性。
杰克·波蒂迻譯作曲的對象是世界各民族群體創造并世代相傳的“原生”音樂。他非常熱愛這些音樂,而這些音樂隨著人類生活方式的改變正在消失,因此他認為不但要盡量收集、記錄、保存這些音樂,而且也可以通過作曲家的迻譯作曲而留存在今天的音樂中。
關于Transcription,杰克·波蒂認為其基本原則就是“從聲音到記譜,再返回到(原本的)聲音”。他認為其中包含多個含義:1.“記譜:一個有聲音樂的記譜符號,是民族音樂學家的重要工具之一”;2.“改編:給原音樂材料蒙上了一個面罩,對其進行偽裝”;3.“傳迻:是一種將符號返回到聲音的作曲過程。它的每一個細節是可供分析和討論的聲音現象,我們稱之為音樂。但,迻譯對我而言,成為我作曲實踐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就像是一種音樂的旅行,去探索、感受不同的音樂與音樂表達”。(邁克爾·諾里斯《對杰克的提問:迻譯的過程與品德》)
例如杰克在1987年就創作過一套名為Three Transcriptions的弦樂四重奏(我在20年前為一本現代音樂詞典撰寫的杰克·波蒂條目中把它譯為《三首采風曲》)。這套樂曲可以作為他“迻譯作曲”的范例。全曲三段音樂分別以三種不同地區和民族的民間音樂為藍本加以迻譯改編而成。第一樂章以作曲家在中國西南地區采集的彝族口弦音樂為藍本,用弦樂的實音、泛音與撥奏的不同音色的配合將口弦音樂的音響與韻律模擬得惟妙惟肖。第二樂章是以非洲馬達加斯加一種古老的彈撥樂器“瓦利哈”琴演奏的樂曲為素材加以迻譯而成。第三樂章以快速的2+2+3復節拍貫穿始終,生動地再現出保加利亞鄉村樂隊的演奏風格與節日舞蹈的歡快氣氛。據杰克自己講,創作這部作品對他來說既是一種探索也更像是一次歷險,因為民間音樂要準確記譜就非常困難,特別是有些樂曲中各聲部的節奏實在太復雜了,即使將錄音放慢很多倍來聽,要完全準確記下來也幾乎不可能。因此他只能在抓住原曲神韻的前提下作巧妙的簡化來應對。這讓我們領略到當迻譯作曲家遭遇原生音樂中的復雜問題時需要怎樣來找到巧妙處置難題的智慧!因此,迻譯作曲絕對是一種需要高度智慧和技巧的再創造。音樂的迻譯現象比比皆是,并非波蒂首創,但波蒂迻譯作曲的理念、取向與方法是獨特的,他對原生音樂母本的熱愛、尊重與敬畏,是他迻譯作曲的出發點,由此而嘔心瀝血探尋出來的有時是非常復雜的方法,是獨一無二的。這是他的迻譯作曲與一般的改編移植的不同之處。
還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在波蒂的全部創作中,迻譯作曲只是其中一種非常重要的類型,另外還有我試圖稱之為“聲景作曲”(以前我曾稱之為“聲音攝影”,是類似于“具體音樂”以錄音音響為素材來組成作品的作曲方法)類型的作品,以及“個體(individual)作曲”類型的作品。
杰克·波蒂先生是中國人民的好朋友,他的一生中無數次來到中國,采風、交流、講學、創作,為中新兩國音樂家的合作與友誼奔波操勞。他采錄出版了大量中國各地民間音樂的第一手資料,做了許多我們自己都沒有做到的事情。在他創作的作品中有不少直接與中國有關,或相關題材(如以新西蘭人路易·艾黎抗戰期間在甘肅辦學,幫助中國培養技術人才的經歷為題材的歌劇《路易·艾黎》),或引用中國民族音樂素材(如前面提到的《三首采風曲》中的第一樂章《龍之歌》以及混合媒介室內樂《內地》等)。特別值得提到的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在我引薦下與中國紫禁城室內樂團建立了親密的合作關系。幾年中他不但親自為樂團創作了《天運》和《打》兩首作品,并努力促成紫禁城室內樂團與新西蘭弦樂四重奏團合作,委約多位中新兩國作曲家為這一合作創作作品。在此期間他不顧病體纏身,為落實計劃多次帶領新西蘭作曲家和新西蘭弦樂四重奏團來中國,從協商討論到排練演出,付出大量心血。紫禁城室內樂團與新西蘭弦樂四重奏團合作音樂會在中國和新西蘭的演出取得極大成功,也成為杰克·波蒂先生一生為促進中新兩國文化交流和友誼所做努力的最珍貴的結晶!
杰克·波蒂先生一生從事的事業,體現了他對全人類文化傳統的熱愛與尊重,他不是把藝術家個人凌駕于一切之上,而是謙卑地將自己的才華融化進人類文化創造的歷史長河之中。他的人文精神、藝術思想與創作成就值得我們認真研究,好好學習,并加以發揚光大。
(本文為作者2015年12月15日在“二十世紀后民族主義作曲家杰克·波蒂跨文化音樂作品研討會”上的發言)
高為杰 中國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特約編輯 于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