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妻妾成群》《河岸》《碧奴》等,2015年憑《黃雀記》榮獲茅盾文學獎。《妻妾成群》被張藝謀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后揚名國際。
懷著崇拜的心情見到蘇童老師,卻因他的親切隨和而迅速拉近距離,又在交流中被他的幽默風趣所打動。戴著黑框眼鏡,穿著T恤,背著書包,整個人看起來既有精氣神又有青春范兒,被大家稱贊為“作家中的帥哥”。蘇童老師煙癮很大,然而比他煙癮更大的卻是“文學癮”。從他的講述中,你可以看到一個對“故事和夢”充滿興趣的孩子,在“做夢”的年代,如何一步步成長為“青年作家”,造出一個又一個“夢”。
每個人都有夢,文學的混沌模糊與“夢”接近
記:您為什么愛用“夢”來指代文學?
蘇:“夢”是一個虛幻而又有彈性的詞,在人類的生活中不得不談,因為每個人腦子里一定都有關于夢的故事,比如馬丁·路德· 金的《我有一個夢想》,他的夢影響了整整一代人以及之后人們關于“美國夢”的描述。
關于文學與夢的關系,我想先聊聊《紅樓夢》。記得我小時候第一次接觸這本書時,看的是父親從單位圖書室借來的繁體字豎排本。那時候我還看不懂,很疑惑:不就一個夢嗎,為什么能寫那么長?后來慢慢深入閱讀,才意識到《紅樓夢》其實講了一個“夢”,但又不全是“夢”,它講的其實是人生。有些同學可能認為文學是思考的產物,但我認為文學從很大意義上來說,是來源于某種無法言說的沖動,模模糊糊的情愫,或者是一種尚待實現的表達,它本身的混沌、模糊,與“夢”很接近。
記:可否請您介紹下對您影響比較深的作家,說說他們的“夢”?
蘇:俄羅斯的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的文學觀念,也就是他們的“夢”,是為了“救社會”。但文學的意義在于從來沒有一種觀點可以一統天下。比如偉大的普魯斯特,從另一個角度表現人生,他的“夢”不大但是連貫而精致,他的觀念很有個性,認為文學和寫作只是個人生活的分泌物,因此他不融入社會,甚至連陽光都不愿見,用現在的話說是“黑暗系”,《追憶似水年華》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卡夫卡又是另一類獨特的作家,很多人給他貼上“荒誕”“超現實”的標簽,我個人認為他其實是用故事在“救哲學”。讀他的作品,你獲得的東西不是直接的,而是要進去轉兩個彎再想一想。比如在《饑餓藝術家》里,他探討的是人與世界之間不可抵達的關系,這就是卡夫卡造的“夢”。
記:能和我們分享下您的童年經歷嗎?
蘇:我的童年時代充滿了故事和夢。我童年生長在蘇州,那時候的夏天,天氣炎熱,電風扇還沒普及,到了夜晚,人們紛紛出門乘涼,點上蚊香一起聊天。有段時間,我常常跑到一個鄰居大哥家,他會在庭院里為大家講故事。他的故事之所以讓我們感興趣,是因為他專門講鬼故事、恐怖故事和那個年代秘密的手抄本小說,比如《梅花黨》《希臘棺材之謎》《一只繡花鞋》。當時還是孩子的我對這類故事很好奇,越恐怖越愛聽,每次都嚇得跑回家在門后躲起來,但第二天還要去聽。
記得有一次,他講到一個叫《恐怖的腳步聲》的故事:在古老城市里的偏僻街道上有一棟廢棄的樓房,平時被封死,院子里荒草萋萋,從沒人進去。樓房非常詭異,每到半夜12點燈就亮了,左右鄰居都可以聽到一陣腳步聲。那天他在描述腳步聲“叭叭叭”時,眼睛緊盯著我們這些孩子看,這時墻外的高音喇叭突然響了,我們一聽,原來是紀念巴黎公社成立100周年,雖然跟我們毫無關系但攪了故事局。這個鬼故事被迫中斷,后來再也沒機會繼續聽下去。
故事雖然停了,但這個腳步聲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里。我漸漸愛上了故事,一直到小學、中學。每次想到一個故事又怕忘記了,我就偷偷在作文本上記下來,包括那個《恐怖的腳步聲》的續寫。有次被姐姐無意中發現,拿給她的知青朋友看,大家也許是出于鼓勵都夸獎我,我的興趣進一步被激發。
記:這種對故事的興趣是怎樣讓您走上文學創作之路呢?
蘇:小時候對“胡編亂造”故事的興趣讓我愛好文學,但那時候不像現在的孩子有機會閱讀經典作品,我連《安徒生童話》都沒看過。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期,各類文學資源涌入,開啟了大家對文學如饑似渴的追求。高中時期的我也興奮地投身熱潮之中,開始寫詩。
為了寫詩,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打算歌頌一條河流。歌頌哪條河流呢?長江和黃河沒見過,我就開始歌頌我家后面一條黑不溜秋的小河。從我的窗子往下望,每天可以看到有黑瘦矮小的婦女搖著船去撈河底的磚頭賣錢以維持生計。當然,在我的詩里,它不是黑不溜秋的,我會仔細描寫它的河水是如何碧波蕩漾,而河上的小船里坐著一個美麗的少女……這是我第一次開始將自己的個人經驗移植虛構,將丑的化成美的,將艱苦的世俗人生變成虛幻浪漫的抒情。
記:到了中學時期,您還繼續堅持寫作嗎?
蘇:是的。中學時期受到“傷痕文學”(小編注:傷痕文學是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在中國大陸文壇具有重要地位的一種文學思潮。)的影響,有一次我用3天時間寫了1部1萬字的傷痕小說。寄到哪去呢?《人民文學》門檻太高,我想我就實際一點,低調地寄去了剛剛成立副刊的《蘇州日報》。
過了十幾二十天,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經過隔壁舅舅家的時候,表嫂跟我說:“郵遞員寄來一個大而厚的信封。”其實我被退稿了,但當時表嫂的表情很“曖昧”。當我媽媽回家的時候,她也表情“曖昧”地揶揄我:“聽說你有一封很厚的信被退回來了?” 原來她們以為那是我被拒絕的情書,猜測我早戀了。因為我的家人中沒有從事文藝工作的,更沒有投過稿的,他們從來不知道,一個厚厚的信封里裝的不一定是情書,而是小說。這件事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記:您后來進入了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那時的大學生活是怎樣的?
蘇:現在的學生可能不知道,上世紀80年代是一個非常狂熱的文學年代。身處其中,你都不好意思不寫點東西,不寫點東西就說明這個人不正常。別說是中文系,就是數學系、物理系的同學也在寫小說,不寫小說也至少寫幾句詩。無論學什么專業,大學里必須通過寫作才能讓你的青春完整。我真正開始創作,其實也是在進入大學之后。記得那時候我每天寫詩,但發現同學都寫得比我好,于是我就改寫小說,打算另辟蹊徑。
記:聽您的描述,上世紀80年代是一個很美好的集體“做夢”的年代,讓人神往。那么在您畢業之后,直接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嗎?
蘇:后來我的文學之路經歷了很多坎坷。我1984年畢業,帶著半發酵半持續的文學夢走入社會。這時候我的身份很難界定,作為一個發表過2篇小說和5首詩歌的人,我認為自己是一個青年作家,但事實上沒有其他人認同。
我去了南京藝術學院,被學校分配做輔導員。工作之余,我繼續做著文學夢,有時為了記錄靈感寫到凌晨3點多,第二天昏昏沉沉地去上班。坐在對面的書記每天都帶著不滿的眼光看著我,這就是我剛踏上社會的那些年。
記:您怎樣評價這段邊工作邊寫作的日子?
蘇:這段時間的日子說起來很平常,但也不平常。上班期間,我給不同的刊物寄我的稿子,但寄出的稿子都像歸鳥一樣地紛紛回到我的“鳥巢”,這樣的經歷很痛苦。但我想起大學同學的一句話:“不要抱怨別人有眼無珠,總覺得自己被埋沒。你要是真的寫得好,誰也擋不住。”于是我持續不斷地寫,直到3年以后,發表了《一九三四年的逃亡》,1988年發表了《罌粟之家》,1989年又發表《妻妾成群》,我總算如幾年前所愿,成了一個青年作家。
記:談到創作,您的寫作目的是為了什么?
蘇:在思索了很多年后,我覺得我的“夢”,也就是我的作品,不是要做大做強,而是做精致。作家說到底就跟孩子一樣,每個作家的一生其實只有一個百寶箱,這個百寶箱里裝著你的記憶、經驗和才華。那箱子里有什么呢?它不可能裝下一個世界、整個人類,說白了它能只裝一個城市,就像喬伊斯的都柏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老舍的北京;或者一個村莊,比如沈從文的湘西、莫言的高密;一條街道,一個家族,比如《紅樓夢》。我個人的想法是,從《妻妾成群》《米》到《我的帝王生涯》,我的作品實際是一條街:香椿樹街,那條我童年成長的街道。
記:聽得出來您對故鄉的情結很重,而且影響了您的創作?
蘇:沒錯。記得前幾年回老家,我發現找不著家了,因為我失去了童年的坐標,老建筑都被拆遷改造。那時候我百感交集,突然覺得自己的寫作目的不應該太大,只為了挽留這條童年記憶里的街道,讓已經死去的街坊鄰居和失散各方的小伙伴,永遠活在我的小說里。從某種程度上講,我覺得很多作家一生都背負著故鄉。雖然現在我住在南京,但只要一寫小說我就會回到蘇州,因為事實上,我寫的都是我的童年。
記:您認為童年對于您的意義是什么?
蘇:我認為童年生活其實一直在我們身上延續,甚至成長壯大。我把童年生活視為寫作的最大秘密。關于自己的童年記憶,我認為每個人熱愛它也好,憎恨它也罷,它都是一個寫作者一生行囊中最重的那一件物品,也是最貴重的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