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養寵物的那一天,是這么跟自己商量的:如果養狗,不可能天天出去遛它;如果養鳥,不可能天天記著喂它;所以只能養烏龜,好活的烏龜。而且我堅決不養外來龜,那都是“入侵物種”,我要好好養兩只本土龜。
后來,我在天橋上看見了蘇珊娜和維嘉,它倆當時都在一個老爺爺手中攥著的綠色網袋里。前者不停地往外擠,想要追尋自由;后者卻十分淡定,只伸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冷眼看世界。我問:“這是什么龜?”老爺爺說:“長壽龜?!蔽蚁耄冒?,那就是本土的了。我又問:“忘了喂食怎么辦?”老爺爺說:“扔柜里一個月不喂都能活!”我一拍巴掌,花了15塊錢,把它倆帶了回來。
那時候我一個人來北京念書,跟宿舍里的同學都不熟,他們每個人都忙忙碌碌,各自吃飯、各自去教室,漠然得很。我把兩只烏龜養在一個綠色的盆里,放在窗臺上。這是陰面的窗臺,采光非常不好。唯有上午9點左右,會有一縷陽光穿過外面的爬山虎,打在屋里的墻上,延伸到地面,形成兩道綠色光線。如果那個時候我沒出門,一定是周末或節假日了。我會趕緊把頭從書本里拔出來,順著光線看一看外面,想起《綠野仙蹤》里的翡翠城,感覺那是世界給我的獨特溫情。
養了兩只烏龜后,一度引起舍友的反對。自從它倆來后,維嘉保持著一貫的老實,而蘇珊娜就從來沒有安生過。它不停地想要“越獄”。它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四肢不停地撓著,即便根本爬不上來,也仍然不管不顧地想要出去。“刮嚓嚓,刮嚓嚓”,綠色的大盆,一直這樣響著。
為了不影響舍友休息,我只好把盆子搬去了衛生間。
后來,蘇珊娜變得更加老練了。只要我不蹲到盆邊上,它就“刮嚓嚓,刮嚓嚓”地爬,但是我一走過去,它立刻會收起四肢縮起腦袋,小眼珠子滴溜溜轉,仿佛是躲避家長責罵的小孩。
我的幾個舍友脾氣都很爆,有時會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吵架。這個時候,我都會去衛生間“休息一會兒”。我覺得當烏龜真好,世界這么亂,什么都不用管,縮到殼里就好。
有一天我走進衛生間,發現盆里只有維嘉。哎喲,蘇珊娜真的“越獄”成功了!我打著手電照照墻角,用衣架把蘇珊娜給撥出來,放回到盆里。
我不敢太靠近,怕嚇到它,就在遠處拿著鏡子用反光看。原來是蘇珊娜爬到了維嘉的背上。我說呢,維嘉后背殼上的那些刮痕,原來是蘇珊娜弄的。它可真聰明,都有技巧了。我不得不換了一個盆沿更高的盆。
維嘉得病的那一天,我遭到了班主任的訓斥。我是從河北轉學過來的,我想念老家的同學,班主任抓到我在自習課上偷偷寫短信,還當眾念出來:“親愛的小米,我想念我們一起下晚自習時,路上的星光。”
我很失落地回到宿舍,發現盆里格外安靜。這可不尋常。我觀察了一番,發現維嘉的眼睛表面覆著一層白膜,根本不能睜開,而且還大張著嘴,仿佛喘不過氣來。
我趕緊上網查,先要弄清楚它們的品種才能對癥下藥。哦,耳朵位置兩塊紅,紅耳巴西龜,外來物種,不是我想要的本土龜。算了,不管了,趕緊看看巴西龜白眼喘氣是怎么回事,哦,是真的得病了,要點眼藥水才行。
我買來土霉素和棉簽,卻發現可憐的維嘉已經不行了。
我流著眼淚,在樓外那片爬山虎的腳下挖了一個小坑,小心地把維嘉埋下去。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蘇珊娜不再“越獄”了。它變得非常老實,簡直就是維嘉的翻版。我覺得它得了抑郁癥。
好消息終于來了。我投的幾篇稿子在雜志上發表,稿費陸續寄來。我在寒假幫爸爸整理了一大堆材料,他的項目完成后,也給了我一筆不小的“酬勞”。
我把壓歲錢和所有“外快”都取了出來,我要換地方住。這是好朋友一直跟我建議的,他說,與其那么別扭,還不如自己搬出去。
收拾東西的那天,我眷戀地看到光線爬進屋來,我把蘇珊娜抱到那抹綠色里。它抬起腦袋,小眼睛在光線的反射下如同翡翠。
沒想到,在陽光明媚的新家,蘇珊娜居然恢復了活力?!肮梧赅?,刮嚓嚓”,似乎總能聽到它鬧出的動靜。跟我一起合租的女孩,總是被逗笑。
發現蘇珊娜的生命力驚人,我對它的照料水準就轟然下降了。喂食與換水,從兩天一次變成了三四天甚至一星期一次。聽見它“越獄”的聲音輕了,我就會跟合租的女孩說一句:“哎呀沒事的,它好好的,死不了?!?/p>
不死,似乎成為我對蘇珊娜的唯一要求。
直到有一天,女孩說:“哎呀,它已經伸著腿好幾天了,你沒有注意到嗎?”
我蹲下去仔細觀察,才發現蘇珊娜的左前足腫得非常厲害,都不能縮回殼去。
我找到附近的寵物醫院,醫生把它腫脹的前足完全拽出來,才發現根部被一根頭發絲纏得死死的。醫生把發絲剪斷,又打了一針抗生素:“發現太晚了,估計這條腿要壞死了?!?/p>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蘇珊娜四條腿都好好的,我答應了一個好朋友,說要把它送給他。我往朋友家走,走到路上才開始舍不得,我不能失去蘇珊娜,它是我的寶貝。于是我開始大哭,醒來才發現只是一個夢。
我這樣粗枝大葉的人,也許不適合養龜吧??墒俏乙膊荒馨烟K珊娜放生,因為它是外來物種。
我只能好好照料它,讓它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等它逝去之后,我再也不要養龜。
我和合租的女孩經常給蘇珊娜換水,給它曬太陽,它只剩三條腿,但動起來照樣很靈活。
似乎是身體的原因,也似乎是跟我們熟起來的原因,我都忘了從哪一天起,蘇珊娜不再“越獄”。曬太陽,大口吃,好好活,對著我們眨眼睛。
我們的小屋里,到訪的朋友也越來越多,他們給蘇珊娜貢獻龜糧,還有曬太陽的小假山,它的生活環境可好了。有一次我拿出手機,翻看蘇珊娜最早的樣子,才發現它儼然長大了一圈。
“你都知道它是巴西龜了,為什么還要愛它呢?”女孩問。
“因為它跟我一樣,都是外來妹?!蔽覔现K珊娜硬邦邦的殼,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