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安
《說書人》是師陀小說集《果園城記》里的一篇頗具個人風格的作品。這篇文章乍一看仿佛是一篇散文,實際上卻是一篇小說。師陀在創作這篇小說的時候將散文手法融合進小說之中,形成了獨特的文風。當我們細細研讀此文之時,我們除了在文風上為它嘆服之外,還會為師陀對夢想與現實的獨到而深刻的理解而嘆服。
本文名為“說書人”,我們在研讀時可以發現一個讓人感到很有趣的存在。文章在第1——6段集中寫了“聽說書”一事,而在后面的段落里則集中寫了“說書人”的事。當我們細細研讀文本描寫觀眾聽書的情節時候,我們發現觀眾可以用一個詞——“癡迷”來概括。在說書人說書的時候,這些聽眾們忘記了生活的疲勞,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完全被迷住了,“他從傍晚直說到天黑,一會兒定更炮響過,接著是寺院里的大鐘,再接著,鼓樓上的云牌?!蔽闹杏谩耙粫骸薄ⅰ敖又?、“再接著”三個詞來表示時間流逝的迅速,仿佛就是一瞬間一樣,而事實上,時間已經過了很久。為什么物理時間如此之長而心理時間如此之短?毫無疑問,這是因為人們完全沉溺到聽書里面去了,以至于忘記了時間的流逝。文本除此之外還寫到“當這些聲音一個跟著一個以它們宏大的為人熟悉的聲調響過之后,攤肆全被收去,廟里安靜下來,在黑暗中只有說書人和他的聽客。”通過寺廟里說書人和聽書的安靜這一側面描寫,將他們被所說的書里的世界所沉醉之后的難以自拔寫得淋漓盡致——說書人所說的世界讓他們意猶未盡,久久不能自拔。作者用這種聽書過后的安靜襯托出了人心的沉醉和癡迷。在這兩個地方,作者用聽眾們的感受和表現來側面寫出說書人所說的書對眾人的吸引力。而在文本的第二段,作者還專門以“我”的感受來寫出這種吸引力。“即使現在,我仍會寧可讓世間最愛我的人去失望,放棄為人敬仰的空中樓閣——什么英雄,什么將軍,什么學者,什么大僚,全由他去!我甘心將這些臺銜讓給別人,在我自己的大名下面,毫不躊躇的寫上——說書人,一個世人特準的撒謊家!”在這里,作者將“仍會”和“寧可”兩字并用,強調出“我”對說書人的崇拜,甚至將“英雄、將軍、學者和大僚”這些人所敬仰的高貴的職業與說書人這個卑微的職業進行對比,并且還在這些高貴人之前添上幾個“什么”,將自己對說書人的崇拜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當我們再來關注說書的人的時候,我們會發現一個更有趣的現象。說書人無疑是窮病而死的,當他死之時,往昔沉迷于聽他說書的人居然沒有一個來送葬!這不得不讓人感到詫異。其實更讓人感到詫異的是,當“我”與埋葬他的人對話之時,我們發現這段對話無疑是冷漠至極的,盡管“我”一再追問,但是三個人里除了“內中一人”的敷衍答復之外,其他兩個人沒有說過一句話,哪怕是一個字,而答話的人所說的話更多的也是透露著不耐煩。而讀到他們對于說書人的尸體的處理的時候,我們幾乎難以置信。文中寫道“這所謂靈柩,其實只是一卷用繩子捆著的蘆席,說書人的腳從席子里露出來,不住隨著杠手的步驟擺動,他的破長衫的一角直垂到地上,一路上掃著路上的浮土?!膘`柩的簡陋我們尚可理解,畢竟說書人是個窮病之人,自然是沒有錢買的。但是這幾個杠手居然讓死尸的腳從席子里露出來,隨著杠手的步伐擺動。我們看到杠手對于這具死尸其實是沒有將其當作一個人來對待的。在這里,說書人是毫無尊嚴而言的,杠手們是冷漠至極的。
當我們將聽書和待人進行對照的時候,我們幾乎要懷疑自己的眼睛了,聽書之時癡迷至極,而待人之時又冷漠至極,這兩種態度的發出者是同一群對象嗎?研讀至此,誰都會迷惑為什么同一群人態度差異如此之大。
對于這一問題,我們不妨先回去看看說書人在說書之時都說了些什么。細讀文本,我們發現,說書人在說書之時“他說‘封神、說‘隋唐、說‘七俠五義和‘精忠傳”,“他說武松在景陽崗打虎,說李逵從酒樓上跳下去,說十字坡跟快活林,大名府與扈家莊?!彼f十字坡,說小商河,截教的瘟黃陣和隋煬帝賞過的瓊花。在他的說書里“我們還想到在夜色模糊中玉墀四周的石欄,一直沖上去的殿角,在空中飛翔的蝙蝠?!边@些故事里的人物其實無非是行俠仗義的英雄,這些故事也無非是除惡揚善的故事,人們可能已經聽了一遍又一遍,耳熟能詳,但是只要從說書人口里說出來,人們就感到了莫大的快感。細細地考究這些聽眾的身份,其實他們都是社會的底層人士,因為說書人說書的地方就是在底層人士聚集的城隍廟。這些人士無非是在說書人的口里聽到了一個難以企及的夢而已。這個夢,“感動過多少人,給了人多少幻想,將人的心靈引的多么遠,向這個沉悶的世界吹進一股生氣”,這是一個凡人的世界,憑空創造出的一個俠義勇敢的天地。所以,聽眾們只是沉迷于一個無法企及的夢里而已。
而在現實生活中,這些底層人們的生活其實是殘酷至極的。生活日漸艱難,通貨日漸膨脹,說書人吃饅頭的錢也難以賺到,其實何嘗不是反映了當時小城里的人們已經困苦至極了。而說書人所埋葬的地方——亂葬崗,則淋漓盡致地展示了小城人們的悲苦現實?!耙黄舆B著阡陌的荒地,累累的無主墳墓,點綴墳墓的栒祀和野草”,“累累的”、“無主”這兩個詞已經將當時小城困苦而死的人們描繪得相當清楚了。像說書人這樣處境的人,杠手們每天不知要埋多少,小城人們不知要見多少。人們對此早已麻木,還有誰對說書人的死活在意呢?現實是殘酷的,師陀在文末注明此文寫于1942年不是沒有意義的,1942正是河南發生大饑荒,以至于人相食的時候。
現實如此殘酷,所以人們如此冷漠,而人們如此冷漠,于是也就更易沉醉于說書人所營造的夢里去。說書人是一個人們特許的撒謊家,明明知道這些都是一個又一個不能實現的迷夢,但是人們都樂于沉醉在這夢里。
說書人是死了,其實大家也都知道這夢也就永遠的不會再現了,于是一個杠手嘲諷道:“現在你好到地下去了,帶著你的書?!边@即是對說書人的嘲諷,其實何嘗不是對自我的嘲諷呢?正如說書人讓大家沉迷于夢里去,其實自己一說起書來也就亢奮異常,無法自拔一樣。
說書人的一生無疑是卑微的,但是他用自己卑微的一生去圓了眾人一個難以企及的夢。他讓夢想的陽光照進了現實,因此盡管他活著時簡陋,死了時簡單,但是他的人生在隕落之后得到了升華。
★作者單位:浙江永嘉第二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