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婷 張帆 王昱倩

留守、輟學、早戀,奉子成婚,廣西馬山早婚現象令人唏噓。這些大山里的早婚少年面對未來,表現出迷茫、糾結、忐忑
2月27日上午9點,廣西馬山縣婦幼保健院,16歲的韋璇躺在床上,睜著一雙大眼睛。如果不說,沒人猜得到她在一天前剛生了孩子——她一臉稚氣,剛上高一。
懷孕7個月時,韋璇還不知自己有了孩子,以為是肚子脹氣,一個勁吃健胃消食片。直到在廣東打工的父母過年回家,才發現她懷孕。責備了幾句,就準了她和19歲男友的婚約。
韋璇生產時,她的父母并不在身邊。剛過了正月十二,他們便返回打工地。守在產房外的,是19歲的準新郎。幾天后,韋璇將帶著新出生的孩子進入婆家,與她的學生身份告別。
這也是大山深處,一部分少男少女正在經歷的命運。
“結婚晚了,好姑娘都被別人挑走了”
廣西的2月,一彎彎青山中,雨水久落不停。在國家級貧困縣馬山,外出打工的人們如遷徙的候鳥,又回到了大山深處的家。
這是一年中最喜慶的日子,不僅是因為新年,還因為人們會按傳統習俗,把這一年的喜事都攢在這段時間操辦。
喜事里最多的,就是婚事。今年辦婚事的新人里,最出名的是16歲的張家樂和吳明敏。2月22日,馬山縣“16歲少年夫妻”的新聞成為網絡焦點,他們婚禮的照片被推上備大網站。
在當地人眼里,早婚早育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村民們回憶,早婚在上世紀60年代曾經盛行,到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村莊里的適齡青年受“晚婚晚育”政策影響,并未出現太多早婚情況。直到最近幾年,村里光棍逐漸增多,早婚現象也越來越明顯。按照當地人的說法,如果男人20歲結不了婚,就算是“老伙子”了。“姑娘就那么多,結婚晚了,好姑娘都被別人挑走了。”
馬山縣教育局一位官員介紹,在張家樂所在的這個村莊,40歲以上的“光棍”數量達40多個。“現在有些家長給男孩灌輸觀念,在外面讀書能找到女朋友的,盡量就找一個,把這門親定下來,完成一個家庭傳宗接代的最大任務。”
早婚中的女方家長,常常處于被動的一方,“女兒懷了孕來跟我說,除了嫁他,還能怎么辦?”一位父親顯得很無奈。
2015年,喬利鄉的李方明讀到初二輟了學,跟著父母在廣東打工。在校時,他與比自己高一個年級的韋禮芳戀愛,知道了這個消息,母親李敏(化名)沒有反對,反而讓李方明把輟學的戀人也接到廣東,與自家人一起生活。到廣東不過三個月,韋禮芳懷上了孩子,知道消息時,李敏覺得“有點早”,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安慰,“至少傳宗接代的任務完成了,生了第一胎,他們緩兩年還能再生一胎”。
2月28日中午,孩子醒來,韋禮芳兩手摟住孩子,一把抱起來。李敏怕她用力過猛,連忙上前幫忙。這個16歲的姑娘,如今一邊看著動畫片《海綿寶寶》、《熊出沒》,一邊在QQ上和同學聊著孩子怎么吃奶、丈夫公婆對自己是否好等話題。
“不讀就算了,我們有什么辦法?”
記者采訪到的早婚少年們,無一例外都是從留守兒童到留守少年。她們的父母都是常年在外地打工。除了是留守少年,他們另一個共同的特征是“早戀”。
張家樂說,他所在的初中戀愛很普遍,班上50個人有30個都談戀愛。在他們就讀的中學里,“性”不是新鮮事。
馬山縣婦幼保健院婦產科主任陸榮莉認為,雖然初中有生理衛生課,但大多數少男少女都沒有做保護措施的意識。這催生了一批低齡產婦,她們是生產事故的高發群體。根據馬山縣婦幼保健院的入院記錄,僅在今年1月份,就有8名未成年孕婦在此生子,最年輕的15歲。據此推算,馬山縣僅該院一年就收治近百位未成年孕婦。一位馬山縣教育系統的人士認為,正是因為這些留守少年在性上的隨意,導致早孕,而有了孩子,就只能選擇輟學嫁人,這也是馬山當地早婚現象的一個原因。
2月28日,開學第一天。喬利初中初三年級的普通班里,人群稀稀拉拉。一個學生說,在初一時,年級有7個班,初二時,變成6個,初三時,已經只有5個班了。學生們輟學的理由五花八門:因為懷孕要結婚、因為被同學嫌棄不愛干凈、因為打架、因為睡眠不足……
根據2014年馬山縣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當年全縣小學、普通中學全年招生數14112人,畢業生數11843人,出現了2269人的缺口。馬山縣一位教育系統的官員說,事實上,政府一直在做“控輟保學”工作,力圖杜絕輟學和早婚。在片聯中學,記者看到縣教育局發的一份文件,鼓勵學生完成學業。文件上說,這里上學不收學費、雜費,只有一些自愿交納的資料費,家庭困難的學生每個學期還有6BO塊錢的補助。
在馬山縣教育局長黃漢仕看來。年輕人出外打工和意外懷孕是“控輟保學”工作難做的原因之一。在農民年人均純收入不過6058元(2014年數據)的馬山,出門打工,一個月掙三四千塊錢,是一件誘人的事情。“學校會做勸導。但有的家長覺得早務工早養家,說哎呀,算了,讀就讀,不讀就算了,我們有什么辦法?”黃漢仕說。
“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好了,我們不需要管那么多”
結婚、打工、蓋房、生子,他們的父輩、他們父輩的父輩,都是這樣過完自己的一生。如今,這也成為年輕夫妻們一種不曾懷疑的生活。
由于這些婚姻都沒有走法律程序,政府部門也無法統計這些少年婚姻的真實數據。馬山縣教育局一位負責人告訴記者:“就拿張家樂結婚這件事來說吧,不是出了新聞,我們都不知道。他們在深山里結婚,也不登記,誰會了解?”
在馬山縣一個鄉鎮中學做過班主任的黃莉(化名)說,她見證過很多無疾而終的戀情。這些早戀、早婚的孩子,有時通過QQ、短信聊天就能確定關系,他們把彼此作為寂寞生活里的一個寄托。但這種感情來得猛烈,走得迅速。她用了一個比喻:像一場煙花,很絢爛,但很快就消失了。
廣東省青少年研究中心主任曾錦華認為,這些偏僻的山村早婚現象,父母是始作俑者,早婚背后,是父母的推動和家庭壓力。普法的重心應當放在監護人身上。
京衡律師事務所律師余超說,早婚早育會帶來一系列的社會危害:違反婚姻法規定,破壞了法律的嚴肅性;一旦懷孕,不利于胎兒發育也不利于母體健康;早婚者年齡較小不能很好地處理家庭矛盾,為家庭不穩定和社會矛盾埋下隱患。
張家樂與吳明敏的婚禮走紅網絡后,馬山縣于2月22日下午組織工作組進行了深入調查。查實有關情況后,工作組對張某、吳某雙方及其父母進行了批評教育。同時,馬山縣教育、民政、婦聯等部門召開了聯席會議,會上各個部門都做了檢討。會后政府落實了五大措施應對輟學和早戀現象,包括加強法律法規宣傳、完善德育關愛機制、建立“控輟保學”網絡、提升貧困救助力度、拓寬升學就學渠道等。
記者采訪時,少年夫妻們對政府的舉措表達了一致的觀點,“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好了,我們不需要管那么多。”(文中早婚少年皆為化名,據《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