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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山

2016-11-21 13:43:04胥勛和
劍南文學 2016年19期

□胥勛和

紅山

□胥勛和

“曹樸素,你哥把你妹夫打了,婆婆住院了,快回來收拾你家爛攤子!”羅紅在電話里說。

妹夫挨打,婆婆住院,咋回事啊?我正想問個究竟,羅紅甩出一句“回來你就曉得了”,掛斷了電話。羅紅是我的高中同學,如今在回龍鄉當鄉長,從來電顯示看出,她是在辦公室用座機給我報的信。

家院起火,十萬火急,我不得不急匆匆趕往回龍鄉去。

從縣城繞進回龍鄉,路程將近二百里,沒有直通客車,得在一個喚作“大轉盤”的地方轉道。坐在大客車上,我暈乎乎的,好似半睡半醒。車到大轉盤,余下的路程還有六七十里。客車停穩,我的腳還沒沾地,三輛摩托就湊過來搶生意。我沒多想,一抬腿上了靠車門最近的摩的。

摩的司機是個年輕人,戴了一副大框墨鏡,一身牛仔裝,渾身不帶一星山民味。在大轉盤轉車的,多是到回龍鄉。牛仔問:“大姐,是回龍吧?”我微微點頭,他一撥車頭就加速狂奔起來。土公路在狹窄的河谷間扭成一條大青蛇,牛仔熟悉路道,任憑摩托上下顛簸也不減速,抖得我五臟六腑翻江倒海,快要把早上扒拉的那碗米粉給抖出來了。轉過一道急彎,就在我喊他開慢點的時候,車子“吱”的一聲來了個急剎。我揉揉被灰塵迷糊了的眼睛,看清一輛大卡車側橫在路上,擋住了去路。

牛仔認得卡車司機,揚起頭喊:“三鬼子,啥狀況?”

三鬼子招招手:“爆胎了,快來搭把手。”

牛仔笑起來:“你得付工錢啊。”

三鬼子也笑:“不會讓你白干,這趟跑回來,請你喝酒。”

兩人說笑著蹲在卡車下換輪胎。我也下了摩托,活動一下麻木的腿腳。卡車上裝了三棵大白果樹,斷了枝葉和樹頭,就像垂死的巨獸。

我問三鬼子:“這樹賣到哪兒去?”

三鬼子抹一下臉上的汗水,說:“當然是城里啊。遠遠近近的城市都在修高樓,擴街道,綠化工程跟著火起來,山里的大樹都成俏貨了。”

牛仔說:“你們天天挖樹,大樹該要挖光了。”

三鬼子說:“回龍鄉值錢的樹還多。錢發財來找我,說他的老家還有好幾十棵大白果樹,要我先給他拿兩萬塊錢定金,他全賣給我。”

牛仔的語氣里透著羨慕:“錢發財是我們村出了名的財迷,看來,這回他真要發大財了。”

我心頭猛地一驚。錢發財是我親大哥,年輕

時拋下窮家到外村當了上門女婿。二三十年來,大哥舍不得給爸媽花錢,差不多和老家斷了來往。老家的柴山上,確確實實生長著大片白果樹。但那山是婆婆的命根子,從來不準家人亂動山上的一草一木。這樣一想,我豁然開朗了,定是大哥回家挖樹,氣壞了婆婆!

我的猜想還真是一點沒錯。在回龍鄉衛生院里,媽把我從婆婆的病床前拉開,引到圍墻角落里一叢茂盛的苦兒瓜架下,輕聲給我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兩年,白果樹生意火爆起來,一撥又一撥樹販子鉆進山溝來買樹,樹的價格也一路猛漲,從幾百元跳到幾千元,今年入秋竟然漲到上萬甚至好幾萬一棵。

“你哥咋見得那么多錢?”媽輕輕嘆氣,“他逼著幺女挖樹,你妹夫擋住他,他就動手打人。結果,你婆婆給氣得痰火攻心,差點一口氣上不來了。”

我很生氣:“婆婆今年該滿九十歲了,大哥還這樣氣她!”

媽無奈地搖搖頭:“你哥就是那號沒心沒肺的人,跟他沒道理可講。你大小是個干部,辦法多,得想法斷了你哥的念頭,保住那片林子。”

我點了點頭。

要說我家那片山林,得先從我婆婆說起。

婆婆是個老紅軍。

對,你沒聽錯——我的婆婆就是老紅軍——盡管幾十年來她對自己到底算不算紅軍從來就沒自信過。

婆婆不是回龍鄉本地人,她的老家在宣漢,具體是哪個鄉鎮她也說不清楚。她只說,她是宣漢縣芭蕉灣的人,小名叫苦女子。民國二十三年,宣漢縣鬧起農民暴動,窮苦人都去當紅軍,兩個哥哥牽著給人家當童養媳的苦女子投奔了紅軍隊伍,從宣漢一路打到通(江)南(江)巴(中)。苦女子年歲小,在紅三十三軍軍部當衛生員。有一次,軍長王維舟來看望養傷的戰士,看到瘦骨伶仃的苦女子端了一大盆草藥湯,挨個給傷員喂藥。

王軍長笑著問她:“小同志,多大了?”

“十四歲。”苦女子有點膽怯,聲音細得像茅檐下那縷晃蕩的蜘蛛絲。

“呵呵,還真是小同志呢。你叫啥名字?”

“苦女子。”

“哦,苦女子。我們紅軍戰士,好多都是苦娃苦女呢。”軍長沉吟道:“你有大名嗎?”

1.處理后各組食管鱗癌荷瘤裸鼠腫瘤細胞凋亡情況:TUNEL法原位檢測發現,經過25 d后,HBO組、DDP組和HBO+DDP組食管鱗癌荷瘤裸鼠腫瘤組織出現不同程度凋亡,其中HBO+DDP組凋亡程度最明顯,其次為DDP組,而Cont組食管鱗癌荷瘤裸鼠腫瘤組織未見明顯凋亡現象。見圖1。

苦女子搖頭。

軍長的興致高起來,嘿嘿一笑:“看來,你是窮得連名字都取不上的窮苦人。這樣,我給你取個大名,要得不?”

軍長身邊的干部說:“軍長給你取名字,又高貴又吉利呢!”

軍長蹲下身:“我來問你,你可有哥哥姐姐?”

苦女子不再膽怯,聲音大了一些:“大哥叫徐向遠,二哥叫徐向高。”

干部給軍長報告:“兩個都在部隊里,打仗很勇敢。”

軍長哈哈大笑:“真是巧的很,三個娃和總指揮長同宗同字派,都成親戚了。你就叫徐向紅吧,心兒永遠向著紅軍。”他拉過苦女子的手:“我要報告總指揮長,我給他找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民國二十四年三月,紅四方面軍發起嘉陵江渡江戰役,各路紅軍突破國軍和川軍的層層防線,向著川西北猛沖猛打。徐向紅隨著紅軍隊伍不停地走,她也記不清到底走過了哪些大場鎮和小山村,在清明節后,她就走進了地處平武縣南部的回龍鄉。

第一次聽到婆婆如此詳細地講起她的身世,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那會兒,我中師畢業剛分配到回龍鄉小學教書。暑假中,江曉鳴把我們的高中歷史老師黃敬堯帶到我家。江曉

鳴和我從小學一直讀到師范,又一同分在回龍小學教書,是名副其實的老同學新同事。

江曉鳴說:“黃老師現在在黨史辦公室工作,要來調查老紅軍。”

黃老師笑意盈盈地說:“樸素,你的婆婆了不起,是老紅軍呢。”

當時,婆婆正坐在階沿上剁豬草。她將雙手在圍腰布上揩擦幾下,對黃老師說:“你這同志說錯話了,我算不得紅軍的。那幾年搞運動,公社革委主任說我是假革命,假紅軍,不挨批斗就算對我客氣了。只有山對面老碉巖的吳云生,才是真真正正的老紅軍。唉,可惜他在前年去世了!”

婆婆說的“假紅軍”那件事,我記得很清楚。那事發生在一個冬天,那時我還是一個拖著清鼻涕的小黃毛丫頭。

搞大集體那陣子,生產隊到處砍火地種糧食,毀壞了好些長滿樹木的山頭。我家茅草屋后有一座山包,小地名叫苦竹蓋,山梁上有一塊不大不小的平壩,壩子中間臥著一方水塘,一看就是出糧食的肥地。麻子隊長好幾回想帶人砍掉樹木,把這塊壩子變成良田。但是,每次都遭到我婆婆阻攔,哪怕是天王老子也不許動那山上的土。公社革委主任聽說了,他就不相信一個女人能擋得了農業學大寨運動,要親自來砍樹開荒。

天空隱晦,寒風中飄著雪沫。婆婆聽說公社革委要來動土,一大早就喚過我媽:“快去老碉巖請你吳云生表叔,要他來保住苦竹蓋。”我媽不敢耽擱,沒吃早飯就翻過山梁去搬救兵。

上午,革委主任和麻子隊長帶著幾十號青壯年,提著斧頭,扛著鎬頭,陰著臉色向苦竹蓋涌來。我家的大黑狗撲過去,吠叫著要扯革委主任的褲腳,被麻子隊長一腳踢出好遠。我很害怕,拉著妹妹在階沿上發抖。婆婆走出堂屋,手里拎著砍柴的彎刀,那刀口閃著一道凜冽的寒光。

婆婆擋在了上苦竹蓋的路口,高高舉起柴刀。麻子隊長本想撥開婆婆的身子,卻沒想到婆婆發了狠,揮起柴刀劈了過來。麻子隊長閃得快,要不然,那一刀定會劈下他肩頭一塊肉。

革委主任怒氣沖沖:“徐向紅,你竟敢當眾行兇!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給你定個反革命的罪名,立馬捆起來開批斗會!”

婆婆輕蔑地說:“你在誰面前充老子?我才是你的老子!我鬧革命那會兒,你媽都還沒斷奶!”

革委主任冷哼一聲:“你逢人就顯擺你是紅軍,我們到縣上查過紅軍檔案,連你一個名字疤疤都沒有。你分明就是假紅軍!”

“哪個敢說徐向紅是假紅軍?”

吵得正激烈,老碉巖的吳大爺拄著棍子趕來了。吳大爺跨前兩步,和婆婆并肩站立。他拿棍子繞著眾人劃了一圈,朗聲說道:“你們都給我聽清了,我吳云生證明:徐向紅是比我資格還要老的老紅軍!”

麻子隊長跳起來喊道:“吳大爺,你跟著毛主席到了延安,到了北京,我們都認你是老紅軍。徐向紅是怕死鬼,沒有翻雪山過草地,躲在回龍鄉享福,她不算紅軍,她就是假革命!”

麻子隊長的話,就像一根劃燃的火柴投進炸藥房,把吳大爺給氣炸了。吳大爺顧不得年高歲大,撲過身子要撕扯麻子隊長。眾人一看勢頭不妙,全都打起退堂鼓,一窩蜂跑了。革委主任和麻子隊長不敢惹回龍鄉響當當的老紅軍吳云生,互相瞅兩眼,也悻悻然退了。

自我記事起,婆婆極少跟我們講她當紅軍的事,這以后,她更不提說紅軍了。只是有一點我搞不懂,婆婆為啥要死命護著苦竹蓋的林子。我偷偷問媽,媽低聲說:“莫提這話,免得你婆婆傷心。”

但是,婆婆到底還是給黃敬堯老師講了她當紅軍的事情,而且一講就收不住口,連著講了好幾天。

黃敬堯對婆婆說:“老大姐,是政府組織我們來把平武紅軍的事情都記下來,要印成書。”

婆婆不理解:“那有啥用啊?”

“老大姐,你還記得那些死去的戰友吧?”

“忘不了,到死都忘不了!”

“是啊,你忘不了,我們也忘不了。可是,我們如果不把他們記下來,等到我們都死了,誰還曉得他們?誰還曉得他們舍生忘死到底圖個啥?誰還會惜疼紅軍拿命換來的好日子?”

“嗯,你這話說的在理。”

江曉鳴在一旁插話:“聽人說,我爺爺救了你的命。婆婆,你給我講講嘛,我真是好奇呢。”

婆婆展開眉頭一笑:“你說對了,你爺爺江老禪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江曉鳴朝我調皮地擠兩下眼睛:“樸素,神奇吧?我們的緣分早在前兩輩就結下了。”

從上高中開始,江曉鳴公開追求我,弄得全天下都曉得我是他的意中人。婆婆也早把他當作半個家里人,不介意他當著長輩的面挑逗我。婆婆緩緩地說:“緣分是天注定的。就像我,從宣漢芭蕉灣遠天遠地跑來回龍場,起初認不得一個人,到頭來,卻和這方人恩恩怨怨糾纏了一輩子。”

婆婆準確記得紅軍政治部開進回龍場的日子,是民國二十四年農歷三月初九。這支隊伍有七八百人,男人們抬著機器,女人們的背簍里裝滿了東西,還有幾個女紅軍背著小孩。政治部主任李天煥大步走在隊伍前頭,他身后的小戰士高高舉著畫了鐮刀斧頭的紅旗。

回龍場街上,家家關門閉戶,青石板街面上看不到一個人。這也難怪,國民黨宣揚紅軍是長著紅眉毛綠眼睛的“霉老二”,老百姓經不住這番恐嚇,一個個早就跑光了。政治部首先要做的是群眾工作,李天煥把戰士們編成小分隊,進山去找老百姓回家。

誰曾想到,婆婆第一個找到的,正是我爺爺。

我爺爺是個啞子,和老紅軍吳云生同一年出生,都住在老碉巖。爺爺五歲那年,老碉巖突然爆發傳染病“窩窩寒”,老老少少死了一大片,爺爺和吳云生都成了孤兒。老碉巖住不得了,剩下的人四處逃散,只求保住性命。聽說江老禪在回龍場施舍湯藥和粥飯,曹啞子和吳云生隨人流擠在江老禪的高門大院前。

江老禪是回龍場的大戶,開了油坊、布店、藥房和雜貨鋪,家里銀錢多的是。但是,人生總是難圓滿,四十出頭,江老禪膝下仍無一兒半女。江老禪得閑便去回龍寺燒香拜佛,求老和尚賜個良法。老和尚笑瞇瞇說:“多行善事,廣種福田,觀世音自然會送金童玉女登你的門。”這以后,江老禪把銀錢看得輕了,逢上有人遭災落難,他總是大大方方疏財救苦,得了“江善人”的美名。回龍場周邊“窩窩寒”流行開來,江老禪當即開了粥棚。每天吃過飯,曹啞子和吳云生沒地方落腳,就蜷縮在江家階沿上過夜。江老禪心生憐憫,把兩個小兒引進大院,收留在家中做些雜事。一晃十多年過去,民國二十三年的秋天,江家突然喜事臨門,年過四十的江氏有了身孕。江老禪喜不自禁,精心伺候婦人安胎,掐指算著產期,盼著早日迎來麒麟兒。哪里料到,突然間聽說“霉老二”從旺蒼、廣元打過來,占了青川、平武和中壩,不幾日就要打進回龍場。江家對面的唐家也是富戶,唐老爺開茶莊。大兒子叫唐義仁,二兒子叫唐義慈,常年趕著馬幫下中壩上松潘,販運茶葉、山貨和鹽巴。兩人跑世外,都愛耍槍弄棒,是回龍場的狠角色。他們和縣城的團防局長楊興齋掛上鉤,在民團謀得正副排長的職位,對時勢了如指掌。

唐義仁安排老爹:“共產黨共產共妻,要是讓他們抓住,我們都活不成。我和義慈去找國軍,你先到山上躲幾天。”

唐老爺不甘心:“我辛辛苦苦攢下這份家業,咋個帶得走啊?”

唐義仁著急了:“共產黨打土豪分田地,專門收拾有錢人。保命要緊,快走啊!”

江老禪看到唐家急急慌慌進山去,他也惶恐到極點,趕緊打起包袱,帶著家人上山避禍。曹啞子在前面帶路,江老禪和吳云生護著江氏夫人,連夜上了老碉巖,藏進后山的巖窠。

時令挨近谷雨,春雨無休無歇,山上霧氣緊裹寒氣,好多人抗不住這份苦,患上“打擺子”的病癥。江老禪和夫人不停發抖,唇焦口燥,氣若

游絲。吳云生給曹啞子說:“再不下山,老東家怕是活不成了。”曹啞子嗚嗚哇哇比劃著,要吳云生看住東家,他去扯草藥。

曹啞子獨自在樹林里埋頭尋藥,突然肩頭遭人拍了一下。他一個坐鼓墩跌翻在地,仰頭看到的,正是婆婆徐向紅那張白白凈凈的笑臉,當然,還有幾個端槍的士兵。

“同志哥,別害怕,我們是工農紅軍,是窮人的隊伍,不會傷害你的。”小個子士兵說。

曹啞子嗚嗚哇哇叫著,那聲音帶著哭腔。

徐向紅伸出纖細的手臂拉曹啞子起身:“莫怕,跟我們下山,該干啥干啥。”

曹啞子掙脫徐向紅的手,轉身往巖窠跑。徐向紅和戰士跟著跑,見到緊緊擁在一起抖作一團的江老禪夫婦。

徐向紅摸了一下江氏的額頭,說:“燒得厲害呢。”她從挎包里掏出兩片白藥片,遞給江老禪夫婦。

江老禪怕“霉老二”拿藥毒死他,不敢吃。

徐向紅笑了:“這是奎寧,專治打擺子的。”

徐向紅這兩片奎寧,救了江老禪一家人的命。

我和江曉鳴結婚后,他還拿他爺爺江老禪救了我婆婆徐向紅來打趣我。我聽過婆婆講的這段故事,不再依從江曉鳴了:“你要搞醒豁,是我婆婆先救了江老禪全家三口,要不然,哪來你的爹,又哪會有你這個癩皮狗?”

我坐在婆婆床前,靜靜看婆婆的臉。這張瘦削的臉布滿細密的皺紋,像一枚風干的老果子。歲月不僅在婆婆的臉上刻下深深的印痕,也給她的心靈劃下累累傷痕。這些年,我在黨史辦編寫新版的《紅軍在平武》,查閱紅軍史料,走訪風燭殘年的親歷者,聯想到婆婆九死一生的命途,感慨良多。

黃敬堯老師第一次到我家走訪,給了婆婆一個名分:流落紅軍。

黃老師說,一九三五年,平武共有一千一百五十四人跟著紅軍離開家鄉,有的直接參軍,有的運送東西。這些人經北川到茂縣、松潘、理縣等地,后來又南下打百丈關,輾轉于甘孜、阿壩,三過草地,渡過黃河西征。漫漫征途,槍林彈雨,饑寒交迫,絕大多數人以悲壯的姿勢悄無聲息地倒下,卻給共和國撐起高挺的脊梁。平武籍紅軍到達延安的僅余十多人,建國初回到平武的僅有六、七人。這部血寫的歷史,我們沒有理由不一代代傳承下去啊!

那會兒,我萌生一個念頭:我要做紅軍史!也是命里有福,我的這個愿望變成了現實。仔細一想,這個愿望應該跟我婆婆有關吧,因為,我確實想知曉朝夕相處的婆婆到底有多少驚天動地的傳奇。

婆婆醒著,她也靜靜地看著我,目光里泛著笑意。

我握著婆婆干如雞爪的手,輕聲說:“婆婆,你放心,大哥不敢動家里那片林子,那是你的圣地,也是我心目中的圣地!”

妹妹從家里端來熬好的雞湯。我接過湯碗,一勺勺喂婆婆喝湯。婆婆微微張開干癟的雙唇喝湯,吞咽的動作帶動枯干的脖頸肌肉輕輕顫動。婆婆的神情多像襁褓中的嬰兒啊!看著虛弱的婆婆,我的心化成了水,兩眼潮熱。

婆婆一直是我家的主心骨。爺爺死得早,大煉鋼鐵時在工地上累出病,公共食堂生活差,爺爺就讓病給拖死了。我的爸爸和爺爺一樣,也是啞巴。婆婆狠命攢錢,四處托人說親,把階級成分最差的媽招進曹家。爸媽生下我們三兄妹,婆婆給大哥取名“艱苦”,給我取名“樸素”,給妹妹取名“簡單”。匪夷所思的是,簡單生來也是啞巴,念不成書,識不得字,她的心靈世界倒真是簡簡單單,就像不帶云彩的藍天。大哥從來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艱苦”就是受窮,他在苦竹蓋這個窮家窮怕了,像被獵狗攆急了的野兔,飛也似的逃到外村家境殷實的錢家,當了上門女婿,改了姓換了名,叫作“錢發財”了。妹妹成年后,看上外縣一個進山做木活的跑灘匠,招那小伙子做了丈夫。妹夫是個老實人,天天勤勞苦做,能

保一家人衣食無憂。我自小讀書成績好,婆婆逢人就夸我,夸得我滿心懷都是讀書的勁,最終考上學,抱上公家的鐵飯碗。

中午,羅紅到鄉衛生院來,她要盡地主之誼,請我“搓一頓”。

“城里來的貴客,還吃得慣我們這個窮鄉僻壤的毛毛菜嗎?”

“羅鄉長是我的父母官,我悉聽尊便啊。”我有事找羅紅說,爽快地接受了她的盛情。

回龍鄉是小鄉,人口僅兩千多一點。鄉小場鎮也小,一條不足百米長的主街,多是穿斗木結構瓦房。鄉政府在街道中段,前兩年建成磚混小樓,新色未退,在一大片灰蒙蒙瓦面的襯托下,顯得很醒目。我知道,那是當年江老禪宅院的位子。鄉政府門口,掛著“回龍羌族鄉”黨委、政府、人大的大吊牌,牌子也是新色的,因為,回龍在前幾年才被恢復成羌族鄉了。鄉政府對面,唐老爺家原來的地面上,矗立著一幢兩層木樓,掛著“回龍飯店”的招牌,可以算得這條街最“高大上”的餐館了。

羅紅邀我上了回龍飯店二樓的雅間。窗外,回龍溪波喧如歌,秋蟬在陽光里縱情歡唱。我憑窗觀望,橫跨回龍溪的松木風雨廊橋,對岸樹蔭下的回龍寺,都在陽光下安安靜靜蹲著。歲月靜好,山河無恙,一九三五年的春天已然隔世。

“你和江曉鳴還在冷戰?”羅紅撫著我的肩,拿私人話題引開我思古之幽情。

我吁一口氣:“還能怎樣。”

“他現在是紅得發紫的大紅人哦。”

“那又怎樣。”

“男女之間出了問題,最耗不起的是我們女人!”羅紅語重心長,“聽姐一句勸,只要江曉鳴不主動提出離婚,你就妥協吧!”

我側過身,定睛看著羅紅:“他早不是原先的他,我早不是原先的我——還回得到過去么?”

羅紅一笑:“莫搞這么嚴肅嘛。”

我也笑了:“今天不提煩心事。我來給你說紅軍,說說老前輩的事。”

“啊喲,你當上黨史辦主任,開口閉口都談歷史,穿越時空不費勁啊?”羅紅笑得更歡了。

“吃飯說事兩不誤,我給你看一封信。”我從包里拿出信,遞給羅紅。

她快速看完信,又細看了兩遍,這才穩身坐下,說:“紅四方面軍將帥的后人要幫我們建紅軍小學——這是好事,大好事。”

我說:“剛接到這封信,我和你同樣激動。想一想啊,過去六七十年了,那些老革命大多去世了,他們的后人卻從來沒忘了革命老區,沒忘了我們這么偏遠的回龍鄉,真是可親可敬啊!”

羅紅連連點頭:“從信上看,這位退役將軍不久就會來回龍鄉,我們該做些準備才好。”

我說:“婆婆早年有個心愿,想自家出錢給苦竹蓋的紅軍烈士修座氣派的大墓。因為家里缺錢,這事擱下了。”

羅紅臉頰漲紅,嘆道:“唉,那里有我先輩的罪孽。”

我趕緊給她敬上一杯茶:“羅紅,你不該這樣想啊!現在,海峽兩岸國共和解,都成一家親了。你外公罪惡滔天,他已經受了懲罰,這筆賬怎么也算不到你頭上。況且,你現在是黨的干部,都是自家人啦。”

羅紅接過茶杯一飲而盡:“樸素,你這話說的正確——太正確了!”

婆婆徐向紅治好江老禪的病,江老禪把紅軍當作了救命的菩薩。他扶著江氏下山后,讓曹啞子和吳云生給紅軍帶路,去找別的鄉親回家,要大家安心過日子。

霧氣籠罩山川,林中鳥兒的叫聲也都濕漉漉的。曹啞子和吳云生各帶著幾個紅軍,在老碉巖的密林里找人。曹啞子和紅軍的草鞋踩響地面厚實的枯葉,發出咕哧咕哧的聲響。這聲響傳進唐老爺的耳朵,他怕得要死,渾身像打擺子那樣抖起來。唐義仁、唐義慈臨走時,派了團丁王歪嘴保護老爺子和家眷。王歪嘴膽子壯,伏在地面,端起槍,朝著足音傳來的方向瞄著。

一步,兩步,三步,紅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恍如踩在唐老爺的耳根上。唐老爺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斷了,“哇”的一聲哭起來,掙起身跳出箭竹林,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跑。幾個家眷也嘰哩哇啦嚎起來,四下亂跑。

王歪嘴慌神了,手指扣動扳機,射出一顆子彈,刺耳的槍聲激起巨大的回響。說來也巧,這一槍瞄得并不準,卻擊中了帶路的曹啞子,打穿了他的肩胛骨。曹啞子啊啊哦哦叫著,倒在地上翻滾。紅軍當即開槍還擊,朝著被霧氣遮擋的前方射擊。

吳云生帶的那隊紅軍聽到槍響,從對面飛奔過來。他們誤把對方當成敵軍,雙方一場亂戰。王歪嘴見紅軍接上火,顧不得唐老爺,撂下槍逃跑了。等到吳云生聽清曹啞子的哭聲,才發現這是自家人打了自家人,忙喊“打不得打不得”,雙方才停了下來。這一場誤戰,紅軍死了一人,傷了兩人。打掃戰場時,紅軍找到唐老爺,他像死狗一樣癱在刺巴叢里。紅軍提起唐老爺的領口,他的懷里掉出一大包銀元,散落在地上,白花花一大片。

紅軍將唐老爺繩捆索綁,押回回龍場。紅軍保衛部部長賀長子,緊盯著唐老爺肥胖的臉,拉著湖北腔罵道:“狗財主,害死了紅軍戰士,老子要剝下你的皮!”他讓人抓來唐老爺的姨太,逼那女人交待埋藏銀錢的地方。女人怕死,帶著紅軍進了唐家的高宅大院,抖抖索索指點著。紅軍翻開臥室木地板,挖開馬廄石墻,找出上千塊銀洋。紅軍在回龍場打土豪分田地,打的第一家就是唐老爺。窮人擁在唐家大院里,分光了糧食、衣服、被褥,連鍋碗瓢盆也一并分了。唐家在鄉下有幾十畝田地,也被剛成立的村農會全分給窮苦人了。

江老禪看唐老爺家破財,獨自在堂屋里悶坐了好幾個時辰,端著銅水煙壺呼嚕嚕不停吸煙。過了晌午,江老禪想明白了,找到賀長子,獻出一千個銀洋,上百擔糧食,還說要騰出房子給紅軍用,他自己搬回鄉下苦竹蓋的老房子去住。

賀長子熱情地拍打著江老禪的手,連聲說:“你是開明地主,是我們團結的對象,我們要在縣蘇維埃給你安排一個職位!”

江老禪把頭搖得像磨坊下被水流猛沖的木轉輪:“首長,千萬別讓我做官,我做不得,做不得!”說完,轉過身一陣小步快跑,回到家簡單收拾幾樣東西,庚即下鄉了。

賀長子望著江老禪的背影呵呵大笑,喚過衛生隊隊長:“紅軍醫院就設在江老禪院里,那里夠寬敞。”

下午,近百名傷員住進江宅。婆婆徐向紅想把曹啞子接到醫院治傷,卻找不到人影。在下場口,徐向紅碰見吳云生,他正幫著紅軍抬重傷員。

婆婆問:“你看見曹啞子了嗎?”

吳云生答:“啞子跟著東家下鄉了。”

婆婆說:“他受了槍傷,得換藥。等你有空,帶我去啊。”

吳云生應道:“他是我兄弟,你這樣照顧他,我該謝你呢。”

就在這天下午,吳云生帶婆婆去了苦竹蓋。經過幾天調治,爺爺曹啞子的傷好多了。婆婆還幫著江老禪掃地、做飯、洗衣服,拿聽診器貼在江氏圓滾滾的肚皮上聽胎音,和江家混得熟透了。江老禪給江氏說:“這小女子是我們的恩人。往后,她要是有難,我必救她!”

農歷三月十九,紅軍政治部在回龍場舉行平南縣蘇維埃成立大會。會場設在回龍寺戲臺前的大壩子,幾十個紅軍戰士持槍警衛。回龍溪上的風雨廊橋,是場鎮直通回龍寺的必經之路,紅軍派了兩個機槍班守衛。平武縣南部地區的甘溪、桂溪、平通、橋頭、三圣、豆叩、大印山、鎖江河等鄉蘇維埃,都派代表和群眾參加慶祝大會。各地還為慶祝大會送來草鞋一千多雙,肥豬幾十頭,臘肉三千多斤。為了招待四面八方的鄉親,蘇維埃干部請來二十多個大案師做菜飯。徐向紅忙完紅軍醫院的工作,蹦蹦跳跳跑去回龍寺看熱鬧。

慶祝大會由平南縣蘇維埃副主席熊大元主

持。政治部主任李天煥站在戲臺上講話:“窮人團結起來,打倒豪紳地主、軍閥走狗,沒收財產,給窮人分田地!”臺下站著兩千多人,不管聽清沒聽清,聽懂沒聽懂,只要有人講話,大家都使勁拍巴掌。讓徐向紅沒想到的是,吳云生也上臺表演了一個節目,叫《劉湘跳河》。這個小青年,頭上歪戴國軍軍帽,身上穿一件國軍黃狗皮,那衣服太大,顯得松松垮垮的。吳云生兩手打竹板,捏腔拿調唱起來:

千錯萬錯自己錯,

而今失敗沒話說。

剿赤清共三打伙,

猴子、冬瓜耍滑脫。

只說重慶能避禍,

誰知四面奏楚歌。

紅軍捉住豈饒我,

我劉湘只好去跳河!

吳云生扮相怪異,動作夸張,惹得全場的人開懷大笑。徐向紅一雙小手拍得通紅,她擠到臺口,吳云生一下臺,就扯住他問:“你咋個上臺唱戲了?演得真是好看。”

吳云生笑著說:“前天,我唱了幾句山歌子,宣傳隊聽到了,說我唱得好,招我進了宣傳隊。”

“嘿嘿,你和我一樣,也是紅軍戰士了!”

吳云生用力點頭:“嗯,我是窮苦人,我也要革命!”

就在慶祝大會快要結束的時候,賀長子登上戲臺,揮著大手,高喊:“把罪惡累累的反革命分子押上來!”

十多個持槍紅軍押著五個戴高帽掛黑牌的人到了臺下。徐向紅看得清清楚楚,中間那人就是唐老爺。唐老爺臉色煞白,虛汗淋漓,因為極度恐懼,原本肥大的身軀似乎縮小了一多半。

賀長子操著湖北口音宣讀每個反革命分子的罪惡,眾人聽不清楚他的話,也沒搞明白這些壞人到底做了多大的壞事。緊接著,有人舉起手臂呼喊口號,大家也都跟著振臂高呼口號。就在排山倒海的口號聲里,紅軍把那五人押出會場,押到不遠的山灣里,全給鎮壓了。

那時,會場一片寂靜。爆響的槍聲,讓整個回龍場地動山搖。

我在十多年前才聽羅紅講起,唐老爺是她的外祖爺,而她的外爺,正是屠殺紅軍的劊子手唐義仁。

那時,羅紅已經入了黨,在一個小鄉當副鄉長。有一天,羅紅到縣城開會。江曉鳴剛升為正科級干部,在會上碰見羅紅,給我報了信,要我約請同在縣城的幾個高中同學小聚。晚上,大家都喝了酒,而且喝得盡興,一個個醉意朦朧,性子也就放得開,好似變成了幼兒園里的寶寶,幼稚可愛。

“江曉鳴,坦白一下,你升官比坐火箭還快,有啥秘訣?”大胖嚷道。

江曉鳴不屑地“嗤”了一聲:“又不是練東方不敗的神功,要看什么葵花寶典。厚黑學,關系學,都是好學問,送票子,送洋房,功到自然成!”

小胖嘟囔道:“你娃就仗著財大氣粗,拿糖衣炮彈猛攻領導。”

江曉鳴故意抬起手,把粗大的金戒指晃給一桌人看:“這世道,還真得財大氣粗,要不然,哪個看得起你?”

我有點生氣:“江曉鳴,你說話注意點兒,要有個黨員干部的樣兒。”

江曉鳴撇嘴一笑:“在座的都是鐵哥們,在你們面前,我不裝。”他偏過油光水滑的腦袋,對我說:“老婆大人,要不是我又跑又送,這會兒,你還在回龍鄉那個夾皮溝里教那些流著清鼻涕的娃娃識字呢,哪有資格當什么黨史辦副主任!”

我不服氣:“我這工作是黨給的!”

江曉鳴哈哈大笑,那幾人跟著笑起來。“天真,幼稚!”江曉鳴撫一下我的臉,“這是你的缺點,也是你的優點,我喜歡!”

羅紅為我幫腔:“我就相信黨!我外爺是殺過紅軍的反革命,被黨鎮壓了。要是搞血統論,政治審查我根本過不了關,哪有資格當招聘干

部?共產黨就是偉大,論本領不論出身,給了我機會。”

江曉鳴兩眼瞪圓:“你外公在哪兒殺過紅軍?我聽樸素的婆婆說,回龍鄉有兩個血債累累的惡魔,一個叫唐義仁,一個叫唐義慈,該不是他們吧?”

羅紅臉上的酒紅瞬間消退了,平靜地說:“是唐義仁。”

桌上的人都驚呆了,也全都沒了醉意。我把目光投向羅紅。她還是那樣平靜,而我,一時心里竟是惶惶然。

戰事吃緊,從涪江河防前線送來的傷員越來越多。好在紅軍打下了中壩,源源不斷運來各種物資,也保障了紅軍醫院的藥品供應。徐向紅從早忙到晚,極度疲勞,走路都想打瞌睡。

這天深夜,衛生隊隊長喚過兩個醫生和徐向紅,命令道:“你們帶一個擔架隊上前線,把重傷員運回醫院來救治。”頓了頓,隊長補充一句:“部隊馬上轉移,你們的動作要快!”

一行人打著火把,連夜翻山抄近道趕往涪江河防。翻過牛角埡,距前線更近,槍炮聲清晰可聞。迎面過來一隊隊士兵,個個疲憊不堪,人人沉默無聲。看來,部隊確實開始撤退了。醫生揮揮手:“馬上天亮了,大家再加把勁,我們要趕在斷后部隊轉移前完成任務。”

徐向紅強打精神,跟著擔架隊跑。天光放亮的時候,他們趕到了煽鐵溝陣地。小個子醫生找到指揮員,報告了隊長下達的任務。

指揮員皺緊眉頭,指著波濤洶涌的江面,嘶聲說:“看到沒有?敵人馬上要進攻!我們全營就剩三四十人了,最多撐半天,不曉得能不能撤下去。”

徐向紅聽指揮員的口音,帶著宣漢腔調。莫非這是自己家鄉的部隊?但是,情況緊急,她沒敢張口問閑話。她望向對岸,密密麻麻都是穿黃狗皮的川軍。敵人把幾十張木排推到江邊,架上機槍,做出了強攻的架勢。

醫生問:“傷員在哪兒?”

指揮員拿帽子擦擦臉,滿臉血水和硝煙,一擦成了戲臺上的包公。他指向左側山包,說:“后溝山神廟里。我們的營長傷最重,拜托你們照顧好他!”

醫生彎下腰,帶著擔架隊向后溝跑去。

山神廟隱藏在樹林里,炮彈把屋頂炸塌了,破廟歪歪斜斜,快要倒下的樣兒。五個傷員躺在草坪上,有人痛苦呻吟,有人昏迷不醒。看護的小戰士是輕傷員,見了救兵,一把拽住小個子醫生,哭著說:“我們徐營長不行了,快救救他啊!”

徐向紅聽得清楚,小戰士說的是家鄉話。這真是宣漢的部隊呢!徐營長?啊呀,二哥徐向高就是營長啊,這個重傷員會不會是他啊?徐向紅心頭猛然騰起一團火,撲過去捧著那個重傷員的頭仔細看。血污、硝煙、塵土、草屑,都遮掩不住親人清晰的面龐,徐向紅發出山崩地裂一聲長嚎——

“二哥啊!”

就在這時,對岸打過來一陣迫擊炮,噼噼啪啪的槍炮聲使得整個涪江河谷熊熊燃燒起來,兩方士兵的吶喊驅散了慘淡的晨曦。

醫生大喊:“抬上傷員,走!”

羅紅做事屬于行動派。吃過午飯,拉我進了她的辦公室,打開電腦,要我和她一起草擬《回龍羌族鄉紅軍烈士陵園策劃方案》。

我笑她是急猴子:“好飯不怕晚,用不著這會兒就忙天慌地趕工啊。”

羅紅也笑:“好飯拖不得,一拖就涼了。”

我剛把QQ掛上,“紅軍后人”的頭像就歡快地閃爍起來。這是那位未曾謀面的將軍。將軍退役后,專心研究紅四方面軍軍史,主動與紅四方面軍長征途經的每個縣黨史辦聯系,搜集各縣的紅軍史料。此前,將軍跟我聊天時說過,他父親在平武參加了涪江河防戰斗,在回龍場養過幾天傷。他父親記得回龍老百姓的好,養傷時,老百姓送來臘肉,他父親吃得滿嘴流油。在那最艱苦的環境里,這份情義,寶貴得很吶。將軍最

大的心愿,就是想為老區人民做點事情,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打開“紅軍后人”的對話框。將軍給我傳來一份名單,排列著要來參訪回龍的紅四方面軍將帥子女的名字,好長一串,有二三十個。他還傳了他們在巴中、南江、旺蒼等地建成的紅軍小學照片,那一幢幢嶄新的教學樓,閃耀著紅彤彤的愛心。

我正想跟“紅軍后人”談談修建烈士陵園的事,樓下突然驚炸炸響起吼聲:“曹樸素,你給我出來!”

羅紅蹙緊眉頭:“你大哥找來了,你有麻煩了。”

我咬咬牙:“他不敢吃了我,不怕他!”

我站起身,還沒走出鄉長辦公室,錢發財就沖上樓來了。不等我說話,他一把抓住我的左胳膊,嚷道:“走,跟我回苦竹蓋去,分白果樹!”

我用力想掙脫錢發財的手,他的力氣大,我沒掙開。就像老鷹拎小雞,大哥拖我下了樓。我踉踉蹌蹌撞在樓梯扶手上,手臂磕破了皮。我實在忍無可忍,揚起右手,一巴掌打在錢發財臉上。這是我第一次出手打人,用盡了平生力氣,下手夠狠,錢發財挨打的部位一片紅腫。這一擊完全出乎錢發財的意料,他惱羞成怒,眼珠骨碌碌轉著,想在院里尋磚頭柴塊報復我。

羅紅沖下樓,朝著錢發財吼:“不準在鄉政府撒野!”

各個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聽到這么大動靜,都出來了,擒住錢發財,叫他動彈不得。

錢發財不服輸,惡狠狠說:“曹樸素,苦竹蓋的林子有我的一份,要是不給我拿錢,我就一把火燒了它。”

我也火大,回敬他一句:“你敢燒林子,我點火燒你家的房子!”

錢發財向我投來仇恨的一瞥,甩脫那幾個鄉干部的手,梗著脖子走了。

羅紅豎起大拇指:“樸素,好樣的!”

紅軍全線后撤。一路上,婆婆徐向紅只看到少數掉隊的傷員,不見大部隊的影子。醫生自動當了收容隊長,把掉隊紅軍攏進擔架隊,組織大家一起撤退。

爬上牛角埡,醫生指揮小戰士帶幾個輕傷員警戒,他打開醫藥箱,開始給徐營長做手術。徐向紅解開二哥的上衣口子,胸脯上全是血。醫生清創后,發現徐營長的致命傷在左胸,子彈擦過心臟穿過背部,幸好沒打到動脈,否則他早犧牲了。忙了二十多分鐘,醫生給徐營長縫好傷口,纏上繃帶,命令大家即刻出發。大家累了一夜,借著醫生手術這點時間瞇了一會兒。等大家起身要走,才發現擔架隊好幾個民工鉆進樹林跑了。醫生嘆了一口氣,親自去抬擔架。徐向紅也顧不得個小力弱,挽起了二哥擔架的布繩。小戰士看她實在抬不起,也加入進來,和她并肩前進。

一路上,從山上俯瞰河谷,好些場鎮和村落在燃燒。徐向紅心里明白,這是紅軍在執行西北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張國燾的“堅壁清野”政策。走了大半天,他們終于趕到回龍場。

紅軍政治部在昨夜就開始轉移了,這里剩下不到一百人,都忙著收拾東西。隊長正指揮醫療隊搬器材,見醫生帶隊伍回來,把他拉到一旁,神情嚴肅地說:“部隊要輕裝行軍,重傷員無法帶走,得就地安置。”

醫生頓時緊張起來:“敵人馬上反撲,這些傷員都沒戰斗力啊,后果……”

隊長擺擺手,不讓醫生說出“后果”:“我知道,我知道!”他重重地長嘆一聲,“可是,有什么辦法?”

醫生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說:“我留下來照顧他們!”

隊長跨前一步,緊緊握住醫生的手;“好吧,就這么定了!”

徐向紅守在二哥擔架前,一勺勺喂二哥喝鹽水。二哥昏迷著,卻能咽下水。看到二哥的喉結因吞咽而動,徐向紅心里生出歡喜:二哥有救了,二哥不會死!在她專心致志喂水時,有人拍了一下她,她嚇了一跳,差點掉了勺子。徐向紅

定神一看,曹啞子又比又劃,指給她看,混亂的人群中,江老禪來找她了。

江老禪遞給徐向紅一包銀錢:“徐同志,前路兇險,這錢也許能幫你度過難關,收下吧。”

曹啞子嗚嗚哇哇叫著,那意思也是讓她收下錢財。

徐向紅趕緊推拒:“我們是紅軍,不拿老百姓的東西。”

這時,醫生過來了。他遲疑一下,還是把話說了出來:“徐向紅,你二哥是重傷員,部隊要把他留在這里。”

“啥?”徐向紅哭出聲來,“你們不要我二哥了?”

醫生顯得手足無措,連連說:“不是,不是。都是革命戰友,我們咋會丟下他呢。”

徐向紅拿袖子揩眼淚:“那好,我和二哥要跟大部隊走。你們要是嫌他累贅,我來背他走!”

醫生囁嚅道:“真不是你那意思。我也留下來,等給他們治好傷,我們再一起追上大部隊。”

隊長聽得徐向紅哭,也走了過來:“小徐同志,這是組織的決定,請你理解組織的難處吧。”

徐向紅低頭不語。

江老禪想了想,出來打圓場:“首長,我們這里山大林密,藏下幾個傷員,應該沒多大問題。我家啞子熟悉山里,讓他來幫你們藏身吧。”

隊長感激不盡:“那好啊!等到革命成功,我們要給你授勛章。”

江老禪苦著臉說:“勛章就算了。眼下,國軍說來就來,能不能保這些人的性命,全靠菩薩保佑了。”

徐向紅挺身站起,氣嘟嘟地說:“二哥不走,我也不走,我留下來照顧他!”

“也好。”隊長同意了徐向紅的請求。他不敢耽擱部隊行軍,向部隊揮一揮手:“出發!”轉過身,隊長抬臂向在場的每個人注目行禮。

徐向紅舉手還禮。她的眼淚刷刷流淌,淋濕了腳下的土地。

遠處傳來隆隆炮聲,就像滾過天空的驚雷。

下午,輸完液,鄉衛生院的醫生建議婆婆留院觀察,我也勸她多住幾天,身體康復了再回家。婆婆不聽,犟著要走。我們違拗不過,只好攙著婆婆,慢慢走出衛生院。羅紅不值班,也想夜里跟我擺一些姐妹私房話,便隨我們一家人走上通往苦竹蓋的村道。

夕陽緩緩西墜,半圓的月亮早早候在東山,山間浮起淡淡的煙嵐,清風拂面,鳥鳴悅耳。也許是因為厭棄城里的現代時尚,這些兒時熟視無睹的景致,竟讓我生出身在世外桃源的愉悅。

我和婆婆提起“紅軍后人”講的那些往事,婆婆低著頭不答話。我以為婆婆耳朵背聽不清我的話,又大聲說:“我們要給那些埋在苦竹蓋的紅軍烈士修一座陵園。”

婆婆畢竟年歲大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回話:“修啊,立一塊碑。”

羅紅顯然有點激動:“會立碑的,立一塊又高又大的碑,把知道的烈士姓名都刻上去。”

這話婆婆一下就聽清了,說:“好,好!”

鄉長登門是貴客,媽和妹妹忙著殺雞燉肉,爸不能陪客人閑談,就在灶前燒火。夜間寒氣重,妹夫把火塘燒得旺旺的,給我和羅紅泡上自家炒的青茶。我叫妹夫坐下來,給我們說說錢發財和他打架的事。妹夫不善言辭,啰啰嗦嗦好一會兒,我們才大致聽清了事情的經過。

這段日子,白果樹像牛市的股票,給炒瘋了。有樹的人家,奇貨可居,漫天要價。沒樹的人家,都怨先人不給子孫造福。拿得出本錢的,當上老板去買樹。沒錢的,當上掮客賺幾個跑路費。可以說是人人爭談白果樹,個個都做發財夢。我家這片白果林,成了眾人眼里的金山銀山,一天得有好幾撥人來探問。

昨天,錢發財一到家就嚷,他自小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曹家虧欠他太多了,他要回來分家產,挖了白果樹去賣錢。媽和他論理,說他早早離家,既沒給家里做過貢獻,也沒在集體分得土地和山林,哪有資格要家產。錢發財說,他不認

天不認地,更不認什么理,他就只認錢。媽很生氣,說這林子是婆婆的心頭肉,當年公社革委主任都不敢動這山林,你這個小祖宗還想翻天!錢發財爭吵不過,抓起鎬頭就要上山挖樹。妹夫上前擋住錢發財,兩人扭打起來。婆婆見了這場面,一時急火攻心,暈倒了。一家人亂作一團,忙忙慌慌把婆婆送進鄉衛生院。家人沒電話,媽想起羅鄉長是我的好朋友,就到鄉上求羅紅給我報信。羅紅也很著急,三言兩語給我說了情況,轉身趕往衛生院去看婆婆。

我無語了。

羅紅安慰我:“樸素,你是讀書人,未必還沒有讀懂當今的世道人心?”她站起身,“今夜月色明朗,我們出去走走吧。”

確實,月色美好,可解千愁。我們腳隨心動,緩步走上屋后苦竹蓋的小徑。靜謐的林間樹影婆娑,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爬上兩道坎,我們登上寬大的臺地,一方水塘映著月光,多像仙女照鬟鬢。

我指著水塘側邊,說:“這就是紅軍烈士的墳墓。”

羅紅說:“我來過好多回了。”

“一百多條生命呢。”

“是啊。”

“每回看,每回都心痛。”

“看著心痛,想起也心痛。”

“這是革命的代價,太沉重了。”

“所以,唯有銘記,才懂珍惜。”

我感覺眼眶熱熱的,一抹,全是淚水。

羅紅也抹淚:“在這兒,我比你更難受。你心里有先輩的光榮,而我,永遠抹不去前人的罪孽。”

我輕輕擁抱羅紅:“你要堅強!”

紅軍前腳撤走,國軍后腳跟著緊追。國民黨胡宗南部書記長許良玉成立了地方整理委員會(也就是“還鄉團”),委任唐義仁當回龍場的主任,唐義慈當副主任,命令他們清除紅軍的殘余。端午過后兩天,唐義仁騎上高頭大馬,帶了三四十個嘍啰,殺氣騰騰殺進回龍場。

剛到場口,唐家一伙眷屬擁上來,一把鼻涕一把淚,都喊老爺死得好慘,要給老爺報仇啊!唐義仁一怒之下,抬手槍殺了在半道上抓的幾個掉隊紅軍。

王歪嘴平常自吹懂風水,湊近唐義仁耳邊說:“大哥,我看過苦竹蓋那坪上,埋下死鬼不得轉世投胎。這些霉老二,就該壓在地獄十八層,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把這幾個死鬼埋到苦竹蓋去,咋樣?”

唐義仁信了王歪嘴的鬼話:“要得!捉到霉老二,都弄到苦竹蓋去砍頭!”

當天下午,唐義仁捉住平南縣蘇維埃代表楊大壽,押到苦竹蓋,先割耳朵,再用刀砍掉雙臂,最后才殺頭砍死。楊大壽的慘叫,驚飛了滿山林的鳥兒。只有成群的烏鴉在林子上空盤旋,不停地號叫:哇——哇——哇——

第二天,“還鄉團”捉到三十多個掉隊紅軍,夜里押到坪上,用矛子戳,用刀砍,這些紅軍活活疼死……第三天,唐義仁殺害了平南縣蘇維埃游擊大隊長劉萬全夫妻、土地委員曹善富、游擊隊長魏天傳全家四人、游擊隊連長易元林全家三人、花園村蘇維埃主席白天成全家三人、委員文中理全家四人、龍王廟村蘇維埃主席陳大培全家三人、游擊隊員王興成父子三人(兒子名叫王樹朋、王樹謙)、游擊隊員崔元興全家五人……

大屠殺慘絕人寰,血雨腥風籠罩回龍場的山山嶺嶺,村村寨寨。

江老禪聽不得苦竹蓋坪上的慘叫,怕驚了江氏的胎氣,忙忙搬回街上宅院。半夜里,他搖醒曹啞子,塞給啞子一個布袋。曹啞子翻身起床,提上布袋子,躡手躡腳溜到后院土墻,扔一塊石子,聽聽沒有動靜,這才翻墻出院。

月似彎鉤浮碧霄,清風如水洗翠林。如此美景,卻因屠殺的恐怖了無詩意。曹啞子隱在暗處,看清廊橋橋頭和上下場口民團布下的崗哨,

不敢走街上過,穿過街后密林,偷偷向山上摸去。啞子自小常隨江老禪上山挖野藥,記熟了山間的小徑密道。他身輕如猿,疾行如貓,不消一個時辰,就攀上老碉巖更高處的野豬城。他學著山貓叫了幾聲,黑暗中傳來掌聲,徐向紅迎了出來。

小個子醫生接過布袋,翻出玉米餅和煮雞蛋,摸出兩包金瘡藥,連說太金貴了。徐向紅掰碎雞蛋,一塊塊喂給傷員吃。曹啞子怕傷員噎著,拿竹筒灌滿山溪水,喂傷員喝水。徐營長失血多,雖說神智清醒了,卻還不能動。吃了東西,大家的精神好了一些,就向曹啞子打探山下的情況。

提起大屠殺,曹啞子忍不住抽泣起來。他指點著眼前每個人,然后,比劃出砍頭、戳心、開槍的動作。啞子天生模仿力強,紅軍一看就明白了,要是被白軍和民團逮住,他們沒一人能活命。

天亮下山危險大,啞子不敢久留,匆匆折返下山。

徐向紅守著二哥,哭腫了雙眼。

二哥輕聲喚:“苦女子,哭有啥用,莫哭。”

徐向紅想給二哥笑一笑,哪能笑得出來,還是哭了。

二哥受不得傷感,淚珠滑出眼眶。他咳出兩聲,撕扯傷口劇痛,額頭滲出一片細密的汗珠。

徐向紅拿毛巾給二哥擦汗,輕輕撫摸他的胸脯,幫他平復咳喘。等到二哥稍微平靜下來,徐向紅好幾次動了動嘴唇,最終忍不住,問二哥:“你和大哥同在二七九團,有他的消息嗎?”

二哥又流淚了。他顫顫巍巍動動右手,指著左胸的衣袋,說:“大哥在這兒!”

徐向紅將手伸進二哥的衣袋,掏出一枚紅布做的五星。不用二哥說啥,徐向紅知曉,大哥徐向遠沒了。

二哥又一陣咳喘,喘得似乎接不上氣來。過了好久,他才停下喘,斷斷續續說:“我們一起打江油縣城武都……他打頭陣……讓手榴彈炸了……就死在我懷里……我留下了他軍帽上的……”

徐向紅捧著紅五星,嚶嚶啜泣,雙肩輕聳。

二哥說:“妹子,我的五星也給你。我這傷難養好,又落在敵后,我的日子怕是不多了。我們家就剩你一個,你一定要活下去!”

徐向紅搖頭:“二哥,我們都要活下去,活到革命成功,一起回芭蕉灣種地。”

二哥笑了:“傻妹子,你得替我們活,給徐家留下根脈啊!”

記得八十年代那個暑假的下午,當婆婆徐向紅講到這段時,江曉鳴和我不約而同問:“婆婆,那紅五星還在嗎?”

黃敬堯老師也說:“這是烈士的遺物,是革命文物,很珍貴呢!”

婆婆拿手背抹抹淚水:“這是我兩個親哥的命,我咋會丟。”說罷,她起身揭開堂屋正中的毛主席畫像,取出一個小布包,放在桌上輕輕打開。我看見,兩枚紅布五角星緊緊相挨,好似親兄弟摟肩搭背微笑的樣子。

山上紅軍被捕,是因為敵人搜山,重傷員行動不便難以轉移。

唐義仁大開殺戒,很快殺光了山下抓捕的紅軍、蘇維埃干部和他們的家屬。苦竹蓋的血肉磨坊沒血肉了,這讓唐義仁這個大魔頭焦躁難耐。他叫來王歪嘴,問道:“還有沒找到的霉老二嗎?”

王歪嘴報告:“端午節前兩天,赤匪動身到徐塘去。我藏在老林里不敢出來,遠遠地看見他們翻山,不曉得具體情況。”

唐義仁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管他有沒有漏網之魚,先把網撒下去撈一撈。”他叫唐義慈集合隊伍,雙手叉腰,粗聲大嗓發了命令:“從今天開始,都給我上山去搜霉老二,抓住一個當兵的,賞大洋五塊,抓住當官的,賞大洋十塊。”

團丁中好多是獵人和藥夫子,山里的路道

爛熟于心。兩三天后,敵人搜遍老碉巖,慢慢接近了野豬城。

野豬城地勢險峻,三面懸崖。那天,隊長派士兵幫著把傷員轉移到山上,醫生看中這地方,一是因遠離場鎮不易發現,二是易守難攻,實在跑不掉,干脆跳崖。眼下,敵人封鎖了唯一的路徑,紅軍自然陷入絕境。放哨的傷員發現敵人來了,醫生和徐向紅拖拽著傷員轉移,兩人力氣不夠,哪里拖得動。團丁放出的獵狗嗅到紅軍傷員的血腥氣,狂吠著追趕上來,這幾個紅軍全暴露了。

唐義慈帶著團丁圍過來,獰笑著喊:“赤匪,快快繳槍投降吧,大爺我賞你們一個全尸。”

徐向高要醫生和妹妹快走,他和傷員們打掩護,跟敵人拼命。醫生和徐向紅都搖頭。醫生說:“從決定留下那一刻起,我就等著這一天到來。今天,我們革命到底了!”

見紅軍不出來,唐義慈罵一聲,打出一槍。敵人在唐義慈驅使下,一步步靠近。王歪嘴躬著腰端著槍,嘴里念叨著:“老子今天抓兩個當官的,就有娶媳婦的錢了。”這個甜蜜的念頭給了王歪嘴勇氣,他沖在民團最前頭。

隊長臨走時,留給醫生一支駁殼槍。徐向高對醫生說:“我的槍法準,把槍給我!”

醫生給槍上好子彈,把槍遞給徐向高。徐向高伏在石頭后面,簡單瞄一下,打出一槍。出膛的子彈帶著尖利的嘯叫,直穿王歪嘴的額頭,王歪嘴應聲倒地,到陰曹地府去圓他娶媳婦的夢了。

徐向高笑了:“老子夠本了!”

敵人全趴在地上,一通亂槍射擊。徐向高的槍里沒多少子彈,擋不住敵人的火力。對峙小半天,終究是敵眾我寡,敵人待到紅軍子彈耗盡,蜂擁而上,捆住了這幾個傷兵。團丁沿路鳴鑼,扯著嗓子喊:“快來看啊,抓到霉老二啦!”那一聲聲鑼響,驚得老百姓心驚肉跳。

曹啞子撲爬跟斗跑去給江老禪報信,江老禪坐在堂屋的大木椅上長吁短嘆,捧著銅煙壺吸水煙,點煙的那根紙媒明明滅滅,燃盡了。

晚上,備好一桌酒菜,江老禪親自到對門唐家,恭請唐義仁來喝酒。

“賢侄,你這次安定了地方,真是大功一件啊!”江老禪恭維道。

唐義仁恨恨說:“我這是有仇必報。”

江老禪說:“你爹其情可憫。”

唐義仁說:“明天,老子割下霉老二的腦袋,拿去祭奠我的親爹!”

“全要殺掉?”

“一個不留!”

“可不可以做筆交易?”

“江善人,未必你想買霉老二的人頭?”

“我是有恩必報啊。”

唐義仁擱下酒杯,一下跳起來:“江老禪,你明知我和霉老二有不共戴天之仇,咋個跟我開這玩笑。”

江老禪微微一笑:“賢侄,你且聽我把話說完。”

唐義仁氣哼哼地不言語。

江老禪說:“要說報仇,你已經殺了上百個赤匪,你爹一命換百命,他也可瞑目了。而我受了救命之恩,卻未報絲毫,這叫我如何安心。而今,你缺的不是快意恩仇,而是重振家業的真金白銀。我呢,不缺錢財,缺的是恩義二字。我們兩相對換,可不是各取所需嗎?”

唐義仁吼道:“不殺盡霉老二,我心不甘。”

江老禪說:“多殺無益啊!人生圖享樂,錢財才是最妙的開心順氣丸。只要你肯賣,我花大價錢買,白花花的銀子,你愿意看它化成水?”

唐義仁遲疑了:“你能給啥價?”

“你先開個價。”

“我只賣一個,少了兩百個大洋就免談。”

“每個我給你加一百,多賣幾個,怎樣?”

“這事有通匪的嫌疑,許書記長要是追查下來,我活不成。最多賣兩個,這話頂到天了。”

“那好,我們錢、人兩清,立馬兌現,如何?”

唐義仁歪著頭說:“江老禪,說來聽聽,你想

要哪兩個?合我心意,我就干,要是合不上,你這銀子我不掙!”

“那個小女子給我治病,救我一命,我得報恩。我家啞子男大當婚,我買那女子給啞子做媳婦,豈不兩全其美?”

“嗯,準了!”

“還有那個醫生,洋藥中藥都會用,我那藥鋪用得上啊。”

“匪性殘暴,你不怕他惡狗反身咬善主?這個,說不通。”

“哎呀,你忘了?你的大兒子患急癥,因為找不到洋藥死掉了。你的小女兒得病,要不是及時送到中壩吃了洋藥,能保命么?我們這大山溝缺醫少藥,要是有個好醫生,你家也能隨時使喚啊!”

“這么說,多少有點道理。照準!”

江老禪見唐義仁點頭,急忙進內室取出六百大洋,捧到唐義仁身前。

唐義仁收下錢,補上一句話:“這兩個明天得陪殺場——先殺殺他們的匪氣,今后你也好使喚。”

江老禪念道:“阿彌陀佛!”

第二天,江老禪帶著曹啞子去了苦竹蓋,卻不愿上山看唐義仁殺人,靜靜呆在瓦屋里。近晌午,聽得團丁喚他的名字,忙出門來看。院子里,兩個紅軍被捆綁著,徐向紅昏死過去了,醫生臉色煞白,目光呆滯,似是魂魄出竅。江老禪先給曹啞子說:“把徐女子背回去,過幾天我給你們成親。”接著,江老禪解下醫生的繩索,用力拍打醫生的背:“醒一醒,跟我抓藥去!”

這天晚上,江家響起嬰兒清亮的啼聲,江老禪的兒子降生了。

在苦竹蓋的這個夜里,我和羅紅同榻而臥,兩人東拉西扯,扯到江曉鳴頭上。

江曉鳴繼承了爺爺江老禪的優質基因,頭腦聰明,擅長交際,眼光獨到,行動果決,天生是塊做生意的好料。上世紀八十年代,全民經商,回龍鄉的人瘋狂伐木,旮旮旯旯都是木材販子。江曉鳴上課懶心無腸,卻成了販運木材的急先鋒。很快,他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腰包鼓脹起來。同一時期,涪江河挖金出紅灘的消息傳進回龍。江曉鳴異常興奮,找到我們一個在沿江場鎮教書的同學,和那人合伙投資挖金。那同學的父親是縣上有影響力的干部,借助這一無形的力量,他們賺得盆滿缽滿。有了雄厚的經濟基礎,兩人并肩進軍官場,一路攻城掠地,戰績驚人。現今,江曉鳴調到外縣當上副縣級領導,身邊的朋友都看好他繼續上升的前景。他那位同學更需仰視,調到外市當了副市長。

“他最大的行事風格,就是善于投機。”我總結道。

羅紅說:“重要的是他成功了。”

我說:“我不稀罕。他那種成功,最招風騷的女人。”

“當今社會,像江曉鳴這類人,有幾個能做到君子慎獨?”

“前兩年,我趁他醉酒歸家,問他那些風言風語是不是確有其事。哼,他倒爽快,不打自招!一想起他的丑行,我的心子都快炸開了。”

“嗨,你這是道德潔癖,還是心理潔癖?注意,潔癖是病態。”羅紅說,“其實,你的心理困境很簡單。要么,徹底砸爛一個舊世界;要么,大踏步前進收復失地。”

我說,“說教太空洞,給支個有用的招。”

羅紅突發奇想:“叫他回來給紅軍烈士修墓!”

“此話怎解?”

“第一,測試一下他的忠誠度;第二,對他進行一次革命傳統教育;第三,他不差錢。”

我興奮起來:“鄉長大人果然水平高,說的話句句有理,最有用的是后一句。”

“說干就干?”羅紅又成了急猴子。

“說干就干!”我心里冒出惡作劇似的快感。

“那就馬上查他的崗啊。”羅紅笑得有點調皮。

我摁亮手機一看時間,凌晨一點過。分居這一年來,我從沒主動給江曉鳴打電話,就算他打過來,除了說說女兒的學習,我基本上沒理睬他。這時給他撥電話,實在是太冒失了,我不免遲疑了。

羅紅見不得我臨陣退卻,奪過我的電話,翻出江曉鳴的號碼,嘻嘻笑著撥了過去。她這一招夠狠,斷我退路了。

電話那頭,“歡迎你致電某某縣”的宣傳語剛念到一半,就響起了江曉鳴那略帶磁性的男中音:“樸素,還沒休息啊?”

狗日的,做了那么多虧心事,卻裝出風月無痕的樣子,真他媽不要臉!

羅紅拍拍我,示意我接話。

江曉鳴又拋來一句:“我也沒睡,在翻閑書。”

我冷笑:“就你那德行,是不是在看《金瓶梅》?”

江曉鳴不跟我繞:“有啥事?說吧!”

我也直奔主題:“我想了卻婆婆心愿,給埋在苦竹蓋的紅軍烈士修墓立碑。”

“正事。好事。我支持!”江曉鳴好似在批閱下屬的報告。

“支不支持,看你行動。”

江曉鳴語調沉穩:“樸素,我是從回龍鄉走出來的,我心中也一直有紅軍情結,我是真心支持。這樣吧,全部花銷都歸在我頭上,我把錢打進你卡里。”

我忍不住給了他一個表揚:“這還差不多!”話一說完,我先掛了電話。

羅紅猛地抱緊我,壓著嗓子笑,笑得身子一抽一抽的。我也笑,兩人不由得瘋到一塊,恍惚回到了任性的少女時代。

笑過,羅紅輕聲哼唱:“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我緊跟著唱:“我們要做主人,我們要做主人,向前進!”我們反反復復唱那老歌,真把江曉鳴當成新時代的土豪了。

隔壁,傳來婆婆咳嗽聲,我們這才發覺瘋過頭了。

第二天,羅紅要回鄉上,我想陪她走一段,都早早起床了。媽和妹妹忙著給我們盛洗臉水,煮荷包蛋,羅紅推拒不了,只得一一領受。臨走,羅紅去跟婆婆告別。婆婆酣睡著。我捋了捋婆婆稀疏的白發,回想起早年她對抗革委主任的壯舉,感覺反差如此巨大,禁不住鼻子酸酸的,想哭。羅紅不愿叫醒婆婆,悄悄退出去。

剛跨出大門,突見前方山坳駛來一輛摩托,一人駕駛,兩人坐在后座,直奔我家院落。我看三人面熟,待他們近在眼前,才看清是昨天見過的牛仔、三鬼子,還有我哥錢發財。

我不免好奇,問兩個小青年:“你們來干啥?”

牛仔和三鬼子也都認出我,回以禮貌的笑容:“錢發財叫我們來看白果樹,要是能說好價錢,他就賣樹給我們。”

羅紅插話:“你們曉得么,錢發財說的白果樹在哪里?”

三鬼子答:“他說就在苦竹蓋,我才租了摩托來看樹。”

錢發財粗喉大嗓,想在氣勢上壓住我們:“今天必須把樹分了,我不貪心,只賣屬于自己那一份。”

媽生氣了:“這些樹沒一棵是你栽的,沒你的份。”

三鬼子和牛仔面面相覷:“扯筋的生意,我們不做。”兩人轉身要走。

錢發財急了,掏出打火機晃著:“要是不分樹,我真就燒山。”

羅紅拉我到院外:“遇到不講理的了,多少打發幾個吧。”

我說:“這成啥了,拿你們對付纏訪的那一套來對付他?”

羅紅不跟我啰嗦:“畢竟你們血脈相連,鬧起來都不好看。”

我心想: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了,不妨一試。于是,我叫過錢發財:“你鬧來鬧去,

就是要錢嘛。說來我聽聽,要多少?”

錢發財有些錯愕,緩了緩神,報出數來:“五萬。”

我想起羅紅曾經教過我逛服裝店砍價,先給他砍下一大塊:“給你五千。”

錢發財梗著脖子:“四萬!”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我把錢數定在兩萬。錢發財不死心,還想再往上跳一跳。我發火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要把我惹毛了,一分錢也休想。”

錢發財吐出一口唾沫:“那就兩萬,我要現錢。”

我說:“過兩天給你錢,要是沒拿到,這片林子任你放火燒。”

打發走錢發財,羅紅問我:“你從來都是小氣鬼,今天咋愿當冤大頭了?”

我伏在羅紅耳邊說:“我得把這筆錢算在江曉鳴頭上。”

羅紅像貓叫那樣連連說“妙”。路上,我們放聲高唱“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越唱越覺得心血如潮,激情澎湃。

上世紀八十年代那個暑假,婆婆的講述讓我們心潮澎湃,久久難以平復。就像每一個充滿好奇心的聽眾一樣,我和江曉鳴都想知道人物后來的命運。黃敬堯老師抄寫完婆婆當紅軍那段口述史時,我生怕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便急著問婆婆:“那么,后來呢?”

“啥后來?”婆婆不解。

江曉鳴和我心念想通:“就是我爺爺花錢救下你以后,又發生了什么事啊?”

“哦,你們是問民國二十四年后的事情啊?”婆婆搖搖頭,“那些年都是亂世,日子不好過呀。”

我把茶盅捧給婆婆:“先喝水,再慢慢給我們講。”

黃敬堯也說:“老大姐,流落紅軍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給我們說說吧。”

婆婆捋一下額前的白發,“嗯”一聲,接著講起了紅軍離開后的親歷和見聞。

江老禪老來得子,興奮得額頭發亮,雙頰紅潤。曹啞子和徐向紅要報江老禪的大恩,男人賣力干重活,女人伺候坐月子的江氏,都是成天忙得腳不沾地。滿月那天,江老禪掛紅放炮,大宴賓客,為的是沖沖晦氣,慶祝自家的大喜事。這以后,日子似乎慢慢回到紅軍來之前的節奏,回龍場恢復了平靜。

但是,傷痛和仇恨永難消弭。唐家和江家門戶相對,徐向紅和唐義仁成了低頭抬頭都看得見的冤家。徐向紅看見唐義仁,眼前一下子浮現出二哥和戰友犧牲的場景。那天,唐義仁用了古代慘無人道的酷刑——凌遲,操起殺豬的剔骨刀一片片割紅軍的肉,還往傷口上抹鹽。二哥和戰友疼得一次次昏死過去,直到最后血盡而死……唐義仁看見徐向紅,也拿眼珠瞪著這小女子,就像兇殘的狼不肯放過嘴邊的羔羊。江老禪冷眼旁觀,心里惴惴不安,擔心哪一天唐義仁突發狂犬癥,要對徐向紅下毒手。江老禪叫來曹啞子和徐向紅,要他們立刻搬到鄉下去住,耕種苦竹蓋那片坡地,自種自吃。

醫生倒是安下心來,在藥鋪處方抓藥。不到半年,醫生治好不少疑難雜癥,方圓百里的病人都來回龍尋醫問藥,他成了山民信服的藥王菩薩。唐義仁和那些團丁的家人生病,醫生眼里好似只有病人沒有仇人,照樣藥到病除。唐義仁覺得醫生無毒無害,不再想著要弄死他了。

得了江老禪的銀錢,唐義仁做起老本行,開茶莊,趕馬幫,生意越做越大。經人引薦,他跑到縣衙去,給新縣長送上大包銀洋,買回一頂保長的烏紗帽,在回龍當起了土皇帝。過了幾年,回龍這片地區種上鴉片,成了平武有名的“煙場”。唐義仁坐地起科,收繳煙稅,又多了一大項收益,簡直是肥上添膘,回龍這小池塘擱不下他這飛天龍了。

唐義仁的禍事,就出在他“飛龍在天”出山

闖世界上。仗著有錢有槍,唐義仁到中壩買下宅院,開起鋪子,成了花花世界的花花公子。唐義仁愛看川戲,特別是中壩絢春班的臺柱子月中仙,完全迷住了唐義仁的心竅。他成天泡在絢春班戲園子里,大把花錢給月中仙捧場。月中仙那句唱詞“你把奴家摸一把,摸得奴家周身麻”,真是把唐義仁的骨頭都唱酥軟了,他日思夜想的就是“摸一把”。這天,唐義仁酒勁上頭,真就沖上臺去“摸一把”。他不曉得,月中仙是中壩龍頭大爺雍子固的心頭肉,外人誰敢去動?雍子固沖冠一怒為紅顏,拔槍摟火,打中唐義仁右腿。闖蕩中壩的龍潭虎穴,唐義仁的結局是瘸著腿滾回回龍場。

說話間到了民國三十九年,也就是一九四九年的冬天,國民黨氣數已盡,解放大軍橫掃胡宗南的潰軍,賀龍率領解放大軍打進川北。平武地方實力人物順應時代潮流,在地下黨領導下,組織山防隊起義,宣布和平解放。一九五0年開春,隨解放軍到平武建立新政權的,有一個回龍場的老紅軍,他就是當年江老禪家的小長工吳云生。新解放區干部奇缺,部隊安排吳云生就地轉業,剛成立的平武縣人民政府任命吳云生為回龍鄉鄉長,派他回老家征糧、收槍、組織農會。

回到回龍鄉,吳云生先去看了江老禪。江老禪拉著吳云生左看右看,總是沒法把眼前這個一身虎氣的中年漢子和當年那個稚嫩的小青年聯系在一起。“回來就好,就好!”江老禪反反復復說。

吳云生說:“老東家,天又變回來了,這天是人民的天了!”

江老禪說:“是是是,又要打土豪分田地了。”

吳云生又去苦竹蓋見曹啞子。啞子緊拉著當年的小伙伴,嗚嗚哇哇叫著,說不出滿心的歡喜。

徐向紅熱淚長流:“我做夢也想不到,你們還能打回來。”

吳云生說:“我們的勝利來之不易,都是流血犧牲換來的。”

說起犧牲,徐向紅哭得更厲害,她把吳云生帶到苦竹蓋坪上,詳詳細細講了紅軍烈士就義的慘狀。吳云生咬著牙說:“這筆血債,該償還了。”

其實,唐義仁第一眼看清吳云生帶著工作隊踏上回龍街的青石板,已經預感自己死期臨近了。他和弟弟唐義慈借酒解愁,越喝心里越空虛,不由得長吁短嘆。唐義慈卻沒那么消沉,給大哥透了一個消息:“豆叩的龍頭大爺張質均在練大刀隊,定下計策要滅了土霉匪。我們有人有槍,不如去投張質均,說不定乾坤扭轉,回龍照舊是我們的天下。”

酒精燒紅了唐義仁的雙眼,他噴著酒氣問:“真有此事?”

唐義慈冷笑道:“中壩的雍子固逃到吳家后山,拉起反共救國軍的隊伍,給張質均封了第三大隊大隊長。我們去和他聯絡,說不定也能拿到一張委任狀。”

唐義仁搖頭:“雍子固是我的仇人,肯定容不下我。”

唐義慈不以為然:“而今生死關頭,哪還記私仇?他們有好幾百人,靠上他們,我們才可保命。”

唐義仁想了想,說:“要說穩妥,還是去投靠張質均。”

唐家兄弟說干就干,當天夜里,帶上十幾個鐵心的狗腿子,翻山去了豆叩祖師廟。

一九五0年六月二十六日,張質均發動了反革命叛亂,上千土匪同時進攻豆叩、南壩、桂溪、鎖江等十幾個場鎮。

唐義仁得了張質均命令,裹挾上百土匪和無知百姓,吶喊著沖向駐扎在回龍寺的解放軍工作隊。吳云生身經百戰,盡管身邊只有三名戰士和十多名工作隊隊員,但要對付這群烏合之眾,也是不在話下。他和戰士守住風雨廊橋,瞄準敵人開槍射擊,打死了沖在前頭的五個匪徒。唐義慈擺出死戰的架勢,脫下上衣,揮著手槍,

帶領敢死隊又沖了上來。吳云生也勇氣倍增,跳出掩體,端起輕機槍一陣橫掃。叛匪應聲倒地,唐義慈喊一聲“媽呀”,也一頭栽下廊橋,死在回龍溪的波濤里。唐義仁一看這陣勢,全身泄了氣,一瘸一拐帶著殘匪往山林里鉆。

很快,中壩的解放軍派出兩個營進山剿匪,敵人發動的“六·二六”暴動徹底失敗。土匪有的被打死,絕大部分投了誠,只有少數幾個慣匪藏匿在深林里,不敢露頭。唐義仁雖說右腿殘廢,逃命的行動倒是不遜于正常人,一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工作隊開始在登記投誠的土匪中進行甄別,凡是受蒙蔽的百姓,通通放回家搞生產,罪惡不大的,集中在鄉上開會學習。吳云生做得最細致的一項工作,就是遍訪鄉親,詢問當年何人參與了屠殺紅軍,帶了多大罪惡。清查下來,唐義仁那二三十個“還鄉團”團丁,人人手上都沾了紅軍的鮮血。除去暴動中被打死的團丁,鄉上已經關押了剩下的人。吳云生請示上級,如何處理這伙暴徒。上級的回復簡單明了:堅決鎮壓一切反革命!

開公審大會那一天,回龍寺的壩子上擠著兩千多人,場面和一九三五年成立平南縣蘇維埃時同樣宏大。烈日烘烤,會場蒸騰起熱浪,婆婆徐向紅不停地揩拭臉上淋漓的汗水。好幾個老年人上臺控訴,都是遭團丁殺了親人的遺屬,他們一把鼻涕一把淚,引得臺下也響起一片哭聲。徐向紅的心子在燃燒,她把我媽推到曹啞子懷里,擠出人群,擠上戲臺,大聲講起苦竹蓋上那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舉起拳頭高呼:“血債血償!”臺下群眾也都跟著高呼口號,聲浪裹著熱浪,撼動群山,回龍鄉又一次地動山搖起來。

二十多個反革命被押進山灣,一陣槍聲響過,婆婆忍不住掩面哭泣。這天晚上,婆婆帶上香蠟紙錢,爬上苦竹蓋祭拜英烈。吳云生也來了,他一邊燒紙一邊對地下的亡靈說:“同志們等著,用不了多久,我要親手殺了唐義仁,給你們報仇!”

吳云生的誓言并未很快實現。唐義仁拖著瘸腿東躲西藏,多次逃過民兵的跟蹤追擊。直到兩年后,老婆偷偷溜進山給唐義仁送衣服和食物,民兵潛蹤跟隨,唐義仁這才暴露了行蹤。吳云生也沒親手殺了唐義仁,而是送到縣上交給公安局,最后由法院判了死刑。唐義仁的老婆犯了包庇窩藏罪,也判了重刑,送到山外勞改。唐家剩下一個小女孩,政府把她交給住在另一個山灣的舅舅家撫養。這個女孩后來做了羅紅的母親。吳云生干完鎮壓反革命的工作,向組織口頭申請,回老碉巖鄉下種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吳云生生了重病,托兒女給婆婆帶信,說他死后想埋進苦竹蓋,跟老戰友在地下相聚。婆婆很爽快地答應了。老紅軍吳云生病死后,就埋在苦竹蓋向陽的緩坡上。

江老禪早年幫了紅軍,政府就給了他一頂紅帽子——平武縣各界代表大會委員,在區上開會坐過主席臺。經過土改和“三反”“五反”一系列運動,江老禪看清了自己該走的路子,在政府倡導公私合營時,帶頭把自家經營的店鋪全交給公家,把大部分宅院獻給政府,自己留下幾間小房間,優哉游哉過上逍遙日子。“文革”來臨前,他在家病逝,逃脫了席卷神州大地的紅色風暴。

醫生在解放初被招到剛成立的縣醫院,當了兩任院長,后來調到山外大城市,再無訊息。

婆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恢復了流落紅軍的身份,每年能領到政府發的生活補助。家里的日子如靜水無波,婆婆安心在鄉下休養。前些年,當著我的面,媽曾問婆婆對身后事有啥安排。婆婆揉了揉眼睛,說:“我死后,也埋在苦竹蓋。這片紅軍墳,你們能保護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江曉鳴的美德是重信守諾,想來,他看重的應該是男人的面子。給他打過電話的第二天,我收到他發的信息:款已匯到,請查收,若有欠缺,告知即可。我把打土豪的成果說給羅紅,她在電

話那頭笑罵道:“有錢就他媽不一樣!”

我要趕在“紅軍后人”來之前把新版《紅軍在平武》印出來,每天忙著跑出版社,忙著校對樣書,難有時間回老家。

羅紅話說得干脆:“苦竹蓋的事,該我跑腿。”

我問:“這么大的事,得給縣上領導打要錢報告呢。”

羅紅說:“這不用你操心,縣上領導高度重視,表態要撥款整修回龍寺和紅軍橋(風雨廊橋),把回龍的紅軍革命遺址建成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和黨性教育基地。”

一個月后,書印好了,紅軍的墓也整修一新,定下的紅軍小學捐贈授牌的日期也到了。

這一天,艷陽高照,晴空如洗,是大山里最常見的好天氣。縣上的領導站在紅軍橋橋頭,看到客人乘坐的車到來,笑吟吟迎了上去。這么多老人,哪一個是跟我聯系的“紅軍后人”呢?我問走在前頭的老人,他哈哈大笑,指著身邊的人說:“我們都是紅軍后人啊!”

儀式隆重、莊嚴而簡樸。

縣領導致詞說:“平武是革命老區,一九三五年四月,中共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在徐向前、陳昌浩、王維舟、李先念、李天煥等首長的率領下,從川陜革命根據地經青川、江油等地挺進平武,占領了平武縣城,解放了平武縣境大部分地區。紅軍在平武開展革命活動兩個月,播下了革命的火種,留下了英烈的浩然正氣和為了崇高理想而不怕犧牲的紅軍精神。我們一定要繼承革命先輩偉大事業,高擎紅軍精神火炬,把對信仰的忠誠,對信念的執著,化作對平武的深情熱愛,感恩自強,辛勤勞作,把平武建設得更加美好!”

紅軍后人向紅軍小學捐款捐物,還送給學生一百套紅軍服裝。他們的代表也講了話。在講話中,紅軍后人回顧了“蘇維埃”的來歷和紅四方面軍在平武的戰斗歷程,飽含深情地勉勵廣大青少年要像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那樣,為了崇高理想不怕犧牲,奮勇前行。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早日成為祖國的棟梁之才。

聽著這些話,我的腦海里冒出偉人的兩句詩:“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也許,在庸常的日子里,我會覺得這些語言太“高大上”,但是,經過這么多年對紅軍史料的挖掘、整理,經過對紅軍個體生命和集體精神感同身受的體認,我確信,我們發揚紅軍精神,在當今乃至今后,都是有意義的。說一句我的心里話:紅軍是我們療治心病的良藥。

儀式結束,縣領導陪同紅軍后人前往苦竹蓋祭拜英烈。

通往坪上的土路,已改建成石砌的墓道。巨大的墳塋前,矗立著墓碑,碑上鐫刻著上百個英烈的名字,其中好幾個顯然是小名或外號。碑的兩側刻著一副對聯,這是紅軍后人撰稿傳給我的:忠魂赤膽千秋在,紅色江山萬年長!

登上墓臺,大家看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跪在墓前燃香燒紙。是的,這是我的婆婆。婆婆太老了,在高大的墳塋和墓碑襯托下,她顯得特別瘦小,像一片枯葉。我明白,此時此刻,在婆婆的心里,那些戰友的魂魄全都復活了,他們看到眼前的一切,一定都是滿心欣慰吧!

羅紅扶起婆婆,向紅軍后人介紹:“這是我們回龍羌族鄉唯一健在的流落紅軍,她叫徐向紅,從宣漢一路打到平武……”

不等羅紅說完,紅軍后人中幾個退役將軍整了整衣服,跨前兩步,列成一排,高喊一聲:“敬禮!”齊齊抬臂舉手,給婆婆敬了標準的軍禮。

婆婆干癟的嘴唇蠕動著,想要說啥,卻沒說出口。她顫顫巍巍地想站直,盡量挺起胸,緩緩舉起右手,給將軍們還了一個不標準的軍禮!

瞬間,我的心里涌起狂濤,禁不住熱淚盈眶。我摸出紙巾,悄悄擦去淚水,抬頭環顧巍峨雄壯的群山。

正是深秋時節,滿山的楓香、青杠、栓樹、黃櫨被陽光照透,一簇簇,一塊塊,一片片,閃爍著耀眼的紅色。

哦,這一座座紅山,真是美得令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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