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光明
李子園春色
○ 石光明
秋光漸老的季節,卻想起了雪峰山邊邵水河畔的李子園春色。
其實,在資江和邵水河雙清薈萃的寶慶古城,李子園并非勝景,坐落在這里的邵陽師范專科學校也并不知名,享譽盛名的只是傲居城南的“六嶺春色”。然而,三十年前,四季的河流游走到邵水河口處,春雷挾帶春水,把河曲山梁上這個叫李子園的地方漂染得春色滿園,春意盎然,春景常在,成為了恢復高考后一代學子永遠的念想。
在我的記憶中,李子園的春色是可憧憬,可閱讀,可回味的。它萌發于改革開放、百廢俱興的時代,蓬勃于師德馨香、青春浪漫的校園,永生于學脈相連、心結綿綿的情懷。
清晰地記得,這一年的早春,料料峭峭,乍暖還寒,三月初了,還沒聽到布谷的歡鳴,也看不到杜鵑的霞錦,厚實的冬衣仍不敢脫去,裹著少年那顆余悸未平的心魄。剛剛散去的雨霧,把雪峰山中千峰萬壑田園村社浸泡得潮潮潤潤,陰陰涼涼,恍恍惚惚。抬頭卻已見,一柱柱清光撕裂厚厚陰霾,穿透重重云層,照射到了蒔竹古地的山嶺河流,敞亮了山中少年久被遮蔽的視野,溫暖了剛從寒雨連江漂泊不定中登岸的心靈。經過了欣喜、等待又幾近絕望的煎熬,我這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終于聽到了來自遙遠北方春雷震響的黃鐘大呂,收到了高校擴招后那溫暖心窩的補錄通知。許多年后,我成為了“組織部里的年輕人”,清理干部檔案時,高考試卷退還給了我,才明白當年差點“落第”的真正原因。拂去夢中的天潮地濕,收起沾滿寒風冷雨的油布傘,心情如清爽的蟬翼飄舉藍天。不禁也如余光中當年在香港新界半島沙田中文大學一樣激動歡呼,“畢竟是春天了”。
懷揣著入學通知書,搭乘一輛拖運原木出山的卡車,開始了新的求學尋夢之旅。車開行的那一刻,我不忍看的是,母親的笑容顯然被淚水澆濕,父親挺直的身影依然難掩滄桑。這是我第一次離開綿綿的大山。山里的孩子心愛山。何況是這個生我養我,晴雨交集,冷暖相伴的家山家園,是這座塵封了孔明南征歷史,千年后依然古樸的蒔竹小鎮,是這方縈繞著知青生涯余韻悠遠的綠水青山。帶著對父母家園的眷戀不舍,帶著逃離隆冬圍困掙脫春寒糾葛的激動不安,帶著對雪峰山外爛漫春光向往的鍥而不舍,興奮與悲涼交織,眷戀和思量混響。我就像一只雛燕,惴惴而歡快地飛向山外廣闊無垠的天地,飛向被資江和邵水滋潤了數千年,在甘棠古渡載渡了數千年的寶慶古城,飛向那將任我暢游書山學海的美麗校園的無邊春色。
車奔馳著。我憧憬著。遠遠近近重疊蕭瑟的橫嶺側峰,總想重演“春風不度”的古人嗟嘆,車一近跟前,卻猛地出現豁然洞開的山峽河谷,在重重屏障上破開一道裂口,讓春的信風循著峽谷吹入。春風過處,一座座青山綠嶺,一排排樹影如云,一個個集鎮村莊,一處處炊煙氤氳,雞鳴犬吠一陣陣,樵夫牧童一群群,春的氣息撲面而來。春的色彩一下子明朗了許多。難怪有人說,春天存于人的心間。心中注滿了春日陽光,眼前便也春光明媚了。細看時,森林翠綠得翻出黛色的波浪,樹葉青綠得滴落清亮的天光,小草也嫩綠得招展養眼的初妝。畢竟是春天來了,“吹面不寒楊柳風”啊。感悟中,對李子園春色的憧憬愈加強烈。
春天是大自然的一件服飾,春色是人們心緒的一個季節。看著景物在車窗邊不停地變換,忽然想起曾經讀過的庾信《春賦》中的句子,庾信是魏晉南北朝時的俳賦大家,《春賦》是他前期賦作的代表。“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這景象,這感覺,一千多年前的詩人就說過了。但賦中的“苔始綠而藏魚,麥才青而覆雉”的妙處,不身臨鄉間春景,是難以領悟得到的。
初見李子園,很平常的一個山頭,正在建設中的景象。據說,學校創建于1958年,其間,幾經廢立搬遷,前兩年才又從數百里外魏源故里遷回古城原址。一幢新建的理科教學大樓,撐起了學校風雨之后弱冠之年的歲月,一片剛平整的環繞八百米跑道的運動場,鋪展了剛從十年文化禁錮中放飛出來的一代青年的學步翱翔之路。沒有茂林修竹,也沒有桃李成行,道路旁稀稀落落看到些新栽的幼株,綠色依然蕭瑟。竟沒有想象中高等學府的神秘幽深,從大開敞的校門口一眼便看到了后山河岸。在我依然激動著的心海,只是微風吹過,漣漪輕起。確沒有后來入讀岳麓山下千年學府,面對其悠久歷史油然而生的震撼,也沒有新世紀初到中央黨校進修,與友人漫步未名湖畔北大燕園,留連人文勝景起于心底的肅敬。然而,它帶給我的卻是春寒料峭中的絲絲溫暖,春雨蕭瑟后的盈盈溫馨。現在想起來,仍是那樣的刻骨銘心。“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我已然從眼前不多的綠樹看到了蓬勃的生機和濃濃的春意了。我如同饑渴已久的沙漠跋涉者,遠遠望見了綠洲,急切地渴望著親近這早存于夢中的綠色,閱讀這已萌芽在心里的春色。
山里孩子沒坐過火車,沒開過眼界。看電影《鐵道衛士》,每當看到大智大勇的公安戰士駕著小車與火車賽跑,然后飛身跳上火車與敵特搏斗,火車長嘯如飛奔的烈馬,拉起的長煙如馬鬃一樣飄曳,我們的心也便風馳電掣,神往著御風而行的快意。到校后的第一個星期天,不怕城里同學笑話,就是要去城東的火車站,一睹火車的真容。當時火車路只修到邵陽,一截盲腸路,曾讓邵陽人遺憾激憤不已。但在山里孩子眼里,高闊修長的車廂,高昂雄壯的車頭,高揚嘯叫的汽笛,那氣派真叫人驚奇感慨。跟隨著遠去的火車,平行的雙軌一路向遠處飛伸而去,連接韶山,連接長沙,連接北京,把天邊的春風和春色牽引來邵水河邊的甘棠古渡,染新六嶺春景雙清秀色,在我們這一代人寒窗苦讀的李子園種下了生生不息的春光。回到寢室,天已向晚,興奮不已地向同學說起現在看來非常幼稚可笑的觀感和滿足。夜色中,一陣悠揚的笛聲從宿舍樓不知哪個窗口飄出,帶著楊花柳絮的春風,帶著穿林打葉的春雨,帶著桃紅李白的春色。
李子園的春色在哪里?我曾無數次地問自己,問老師,問同學好友。得到的答案也有無數個,似乎有答案,又似乎無答案。仿佛這春色氤氳在禪風之中。在李子園的幾年學習參悟,我終于讀到了滿園春色。她,與朝露輝映在墻外桔園邵水河邊的晨讀,與燈光陶醉于階梯教室圖書館里的晚課,伸枝展葉于授課老師的聲情并茂,蝶舞蜂飛在文學美苑的千古絕唱,風生云起于社會實踐的多姿多彩,瓜迭綿綿在同學師生無窮回味的粗根細蔓。
李子園每天都醒得很早。晨光熹微中,九曲的邵水河寧謐如鏡面,霧氣飄蕩,水氣淋漓,像一幀剛洗印出水的照片。依稀顯影出,數千年前西周周武王之弟周召伯追蹤舜帝南巡之路,在這條河邊甘棠樹下布施王政的情景,顯影出兩千年前春秋時期,楚國大夫白善督率士民筑城建堡的場面,顯影出一千年前北宋年間,理學宗師周敦頤以永州通判攝邵州事時,遷建學宮,興辦教育,流連愛蓮池的故事。早起晨讀的男女學生,或坐或立或徘徊,驚起樹叢一只只宿鳥。露水未晞的橘葉草叢,在潮濕浪漫的晨氛中醒來,隨著學子們來來往往的游走,大氣小聲的吟誦而前俯后仰,像極了魯迅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描寫的,書塾先生誦讀古文時神癡可掬的形態,“將頭仰起,搖著,向后拗過去,拗過去。”俯仰之時,卻把露水偷偷沾濕了學子的褲腳鞋襪,也把濕濕的春天的記憶,留在了學子們的心底。
“旦別河橋楊柳風,夕臥伊川桃李月。”真羨慕唐朝詩人宋之問,一日之內,朝夕春景,都收眼底,俱描筆下。而李子園的春夜,窗戶依然是寒窗,主題依然是苦讀。所有的教室,都是燈火通明。明亮的日光燈下,三三兩兩散坐著不同系科專業,或捧卷靜讀,或埋頭筆記的男女學生。晚自習的時光,格外安靜。在專心攻讀的學子眼前耳旁,門外沒有楊柳風,窗外沒有桃李月,室內也很少竊竊私語。然而,寂寂的夜風總是挾著草木的清香和醒人的涼意,闖入教室,旋著華爾茲舞步,偶爾翻亂幾張書頁,招惹得冷冷的燈影似乎想蠢蠢欲動,讓本在靜心研讀的年輕學生也生出些異樣的情愫來。
生于晚清的祖父,少年時只上過幾年書塾。聽說我在學古文啃古籍,一本新華字典已不夠用了,可憐七十多歲的老人,在那個荒僻的鄉村,在那個“文革”洪流剛剛退去的年月,不知想了多少辦法,也不知踩了多少門檻去尋找,也許還把父親寄給他的不多的生活費也花掉了,卻讓我喜出望外地收到了他親手寄來的一本康熙大辭典。后來才聽說,祖父的宗親里曾出過不少讀書人文化人,有大學教授,有達官顯貴,鄉下沒有舊書鋪,祖父就是從一位族人家里,很費了些功夫把這本辭典淘來的。這本康熙大辭典很有點年頭,好像是民國時的版本,紙張已經泛黃發脆,封頁掉了,前后一些頁面也有缺損。經過十年“文革”浩劫,能保存下來就屬不易,又焉能奢求完好呢。捧著厚如磚頭的大辭典,如登山得到一根拐杖,行船得到一把櫓槳,執著的訪客得到了一塊敲門磚。我徜徉在李子園,安坐于明燈下,去尋芳歷史的春天,訪勝春天的歷史。敲開被歲月塵封的門窗,一抬腿,一探頭,就與先秦兩漢的春天撞了一個滿懷,與春天的唐詩宋詞共同葳蕤歡唱。
不經意間,我來到了《詩經》里的鄭國,清澈瀏亮的溱洧河邊。“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你看,三月的上巳節到了,溱洧水流淙淙,歡暢春游的男女們紛紛來到水邊,采摘芳香的澤蘭;情思繾綣的情人,相互贈送著美麗的芍藥花。文學史家曾說,鄭風綺旎。是啊,一幅歡快明麗的春景,永遠刻畫在溱洧河上。幾千年后,人們讀來仍感到香風拂面,春意盎然。
走進漢樂府的園林,只見:“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前面一段寫景比興,最后兩句點出主旨。勸諭人生應抓住青少年的黃金時期,努力學習,積極進取,有所作為,老來才不會怨悔。一曲《長歌行》,兩千年前就把市井流傳婦孺皆曉的民歌,唱成了一首春天暢想曲,一章青春勵志篇。樂府的春天竟如此的蓬勃向上!“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成了歷朝歷代千家萬戶耳熟能詳的千古名句。
唐詩宋詞是文學史上的兩座高峰。這里的春色更是多姿多彩,浪漫絢麗。攀登途中,可隨手采摘韓愈的“草木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可隨處觀賞楊萬里的“不如臥聽春山雨,一陣繁聲一陣疏”,還能隨心品味陸游“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千古佳境。當然,唐宋詩詞史的春光也有凄美悱惻的一頁。“二月二日江上行,東風日暖聞吹笙。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二月二日》是李商隱描寫踏青節的一首七律,也是其詩集中很有特色的一首。李商隱慣以深沉凝重的筆調,婉曲晦澀的用典,描寫戀情愛情,吟詠歷史,酬唱應和,其“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等名句,風流千古,光照詩壇。而他晚年在東川柳仲郢幕府寫作的這首律詩,卻一反過去風格,通過對春天踏青歡快節景的描寫,表達了在陷入牛李黨爭,長期潦倒困頓中,得到正直惜才的東川節度使柳仲郢扶助信任,薦為檢校工部郎中,用為幕府判官之后,輕緩舒暢的心情。思接千年,我不由得也為李商隱舒了一口氣。然而讀完后四句,方覺得生活磨難對詩人的影響太深太深,“新灘莫悟游人意,更作風檐夜雨聲。”前面幾句所寫的美好春景,所用的歡快筆調,卻是為了反襯出詩人壓抑郁悶的情懷。那沉重的春愁,讓詩人一背就是上千年。
春光旖旎中,又看到蘇軾的《蝶戀花》了。蘇軾是宋詞中豪放詞的領軍人物,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一句“大江東去”,就激起古今多少文人萬丈豪情,千年驚濤。俞文豹曾把蘇詞與柳永詞作比,說“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折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在我看來,他的婉約詞也不比柳詞遜色,《蝶戀花》就是代表作之一。你看,嶺南的暮春景色被他寫得多么靈動美麗,景中含情:“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前幾句寄寓了春光漸逝的傷感,然后詞意一轉,表明了坡公相信天涯到處都有春天,不管自己身處何地,也能處之泰然的曠達。但到下闕最后一句,卻又一轉,“多情卻被無情惱”,那一份無奈和自嘲,耐人尋味的生活哲理,又把春天弄得有點凄切傷感。濃重的傷春情緒,令人唏噓不已,難怪盡管詞很美,跟隨詞人身邊的侍妾王朝云竟不忍歌唱它。
閱讀中,歷史和文學的春色,移植成為心中的春光,又把李子園的春意裝點得愈加明媚,也愈加迷濛,愈加鮮艷,也愈加滄桑,愈加晴闊,也愈加幽深。
在李子園的春色里,我們閱讀寒暑,閱讀四季,想象著把四季都染成和煦美艷的春色,讓四季美如畫,神州春常在。走出李子園的日子里,我們閱讀自然,閱讀社會,期盼著把社會建設成生態和諧的家園,讓李商隱的春愁,蘇東坡的傷春不再重演。多少次,車過邵水橋,總忍不住伏窗南望。望穿一曲春江秋水,望透幾重綠丘紅樓,李子園的春色,母校的溫馨,便裊裊升起在視野上方,直到車已駛遠。
石光明,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人大常委會委員,湖南省人大民族華僑外事委員會主任委員。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散文集《岳麓山下》(作家出版社出版)、七絕詩集《瀟湘聽雨》(岳麓書社出版)、詩集《難忘是鄉愁》(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等。散文、詩歌作品多次被收入多種作品年選、獲獎和被選刊轉載。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