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吳開展
我也很想和他說說我的憂傷(八章)
湖北吳開展
那些年,我們互為頑疾,你胸藏悶雷,沖我撂下最狠的話
——就讓他死在外面!
帶著仇恨,我越跑越遠。生活的懲罰雪球般利滾利堆到我的面前。
背你去醫院時,我的心被你枯瘦的肋骨徹底戳痛。我才開始學著在文字里救贖,寫下一個父親,對另一個父親的懺悔。
你栓起門,往死里打,我也不會哭。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跪著,就不起來。
那時,我們互為對手,敵人。出氣筒永遠是母親……
這些年,我們牽腸掛肚,你總抱怨著我給你打的電話太少,我埋怨你總把病灶藏著,掖著,掩著,扛著。母親更是提心吊膽。
如今我終于懂得你針尖上,無限放大的父愛。
遠遠地,我就認出父親。他的蒼老不出所料,他的單薄不出所料,他的沉默不出所料,他的瘦削不出所料。
曾經刀片一樣的目光,此刻藏滿怯怯的溫柔。
父親佝僂著背,扶著自行車站在馬路對面。十年前給他買的那頂舊棉帽,仿佛沒有更舊,帽帶子在寒風里搖擺,右耳朵半耷拉下來,車水馬龍,也沒有淹沒它啪啪的聲響,仿佛被誰揪著、拎著、抽打著。
隔著一條馬路,隔著川流不息的寒風,我的心,早已跪下……
他已換了口氣,開始喊我的學名,用那雙打過我無數次的手,給我敬煙,有意地在我身邊坐下,摸索話題。
這個牛脾氣的男人,走起路來地動山搖的男人,一掌推倒母親的男人,這個從沒有抱過我的男人,老了。像一座快要散架的草垛……
現在,我們越來越像兄弟,我接受著他的前言不搭后語,他的病痛與無助,他的謹小慎微,甚至,越來越多的沉默。
更多的時候,我也很想和他說說我的憂傷。
當我幾年前把腳探進城里,就鮮少回去,只有秋收冬藏的時節,父親肩扛手提地進城,塞給我幾張鈔票,我才會想起老家還有兩畝地,仍記在我的名下。
這一刻我暗自慶幸,到了這把歲數,父母依然健在,自己仍是一個來路清楚的人。
顧名思義,這個一條溝穿村而過,溝連著溝,坎連著坎,被廣袤田野淹沒的小村莊,在江漢平原的大糧倉上,它不過是一粒不起眼的稗谷。
如果尋根溯源,它不是我的出生地。但我的各種器官在這里拼命地長成。
多年前,當我削尖腦袋,惦起腳做長子,終于把身體搬進城里,就羞于再提及它,如今人到中年,到過這么多的城市和地域,說著別人的方言和字正腔圓的國語。
我卻時常問自己,對人性和生活的參照物,為何一直會有它的影子,和無以言狀的隱密?
這半生,歷經過太多不想記住的地名與顛簸,十二年了一輪生肖。
異鄉那么藍的天,我沒有愛過,那么細的雨,也不是我的,陌生的人,我更沒有喜歡過。
偶而,也嘆漂泊的苦,悲思鄉的愁,血液中的鄉愁驚濤拍岸,我幾乎撐不起中年,但我心路依舊清晰,遼闊。
回到這里,我將會得到一小片土壤,和一群命里分攤的親人……
故鄉的氣息,這已足夠。我也相信,生活饋贈給你們的陽光,也會不偏不斜地照射我。
在故鄉,我將以小草之心寫下,我又成了有家的人,這半條卑微的命,我要重新來活。
寫到他生活的刀刃上,肉身沉重,針眼狹小的一生。
寫到我與他互為對手,仇人,讓他胸藏悶雷,自己與自己開戰的歲月。
細數他針尖上的小,父愛的大。
寫到這兒,我忍不住哭了,仿佛瞬間老去。也許有人會罵我矯情,我不怪你們,
因為你們不知道,這個要強了一輩子的人,現在變得多么沉默,笨拙,小心翼翼。老得病痛纏身,快要散架了,老得眼睛里長出了荒草,又要養活留守的孫兒……
還有無休無止的辛酸勞作,把自己搖晃活著,暮靄低垂。
你們不知道,他已悄悄為自己買好了墓地,你們不知道,他在盤算著那從牙縫里摳出的錢,怎樣分給我們……
虧欠如鯁在喉。
父親啊,你再也不會給我耳光,念咒,我該如何與你相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