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幅明
呼喊心靈的故鄉—讀曉弦散文詩集《考古一個村莊》
王幅明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著故鄉,從不間斷。白天黑夜喊,聲嘶力竭,甚至喑啞著嗓門喊。……
——《喊故鄉》
一個呼喊故鄉的聲音由遠而近,由小而大,直到充滿天地人間,讓人振聾發聵。
散文詩集《考古一個村莊》,是詩人曉弦獻給故鄉的一份厚禮。“考古”二字,既可拎出重量,又可看出“野心”。他不是單單為故鄉拍照;而是全方位的展示故鄉,為故鄉寫史,立傳,招魂。
故鄉,既是人文的,自然的,又是心靈的。
收入本集的散文詩,都是作者近年來創作的作品,且多以《仁莊紀事》(組章)的名稱發表過。不少作品發表后受到好評,被收入多種年度選本。
仁莊是詩人的出生地,成長地,出發地。仁莊儲存著詩人童年及少年時代太多的記憶。這些記憶象一些隱形的火種,遇到某種介體,就會瞬間點燃。他在《車過仁莊小學》中寫道:
車過仁莊小學遺址,記憶深處石斑魚一樣的夢的拓片,一一醒來。
搖下車窗,我看見,一只灰頭土臉的母鴨,正引領一群牙牙學語的小鴨兒,在我友好的喇叭聲里,朝冬日結著薄冰的小河,逐水而去。
我一眼認出,那只歪歪扭扭、左盼右顧的丑小鴨,就是我。
如今學業有成,工作有成,但少年時代的啟蒙教育刻骨銘心。看到曾經的小學遺址,一只灰頭土臉的母鴨,引領一群牙牙學語的小鴨兒,便想起當年丑小鴨似的自身。“灰頭土臉”一詞極為傳神,令我們想起當年民辦教師的處境。詩人真誠的自謙猶如一面鏡子,照出了永懷感恩的赤子之心。
另有一章《對仁莊一座草屋的回望》:
父親名土,母親叫花。我青蔥的小名,有草的象形,有新鮮好聞的泥腥味。
我成長的骨骼,黧黑的肌膚,咸腥的血液,甚至,生命里每個歪歪扭扭的腳印,都散發出濃烈的泥腥味。
可車過仁莊,我看見:一座秋風里瑟瑟發抖幾近坍塌的茅屋,像一條擱淺在河岸的破木船,在江南民居里典藏里,奄奄一息。
我終于看清了,草民的草,被原野哄著鬧著愛著寵著的草,一旦入了一雙法眼,被細密遴選和精心編織,被寵愛有加地送上捆綁著大紅喜字的人字架,他山村野夫的身份,像青蔥的泥腥,會在日月反復的炙烤里,蒸發殆盡!
記憶與現實存在著落差。詩人的心情是矛盾的:在回望中尋根,又在回望中悵惘。
記憶大多是童心的、快樂的、美好的,如《兒時的春晚》:“鐵箍滾啊滾,洋片砸啊砸;高蹺走啊走,踢皇踢啊踢;——將皇宮草草地布置于操場,最后那個叫皇的格子,用童稚的足尖,一下一下,亢奮著去抵達。”也有人生最初的課堂:“一個江南農村孩童,坐在顛簸在水中的勞動的罱泥船,仿佛坐進了人生最初、最生動也最無奈的課堂。不錯,父親的罱泥船是我溫暖的搖籃,那欸乃的櫓聲,是母親唱給我的樸素而動人的謠曲。在父親罱起的烏金樣的淤泥里,我尋覓鮮蹦活跳的魚蝦,尋覓童話的貝殼和泥螺,尋覓啟蒙我人生的智慧的寶藏。”(《在父親的罱泥船上》)而現實,卻有難言的無奈和苦澀:“最后的喬遷,輪到沉睡在祖墳里的爺爺。準備好漆黑的夜,準備好月亮的燈,準備好兒孫們精致的哭泣,準備好大包小包的紙馬和冥幣。甚至,怕爺爺孤單,還為他準備了捶背敲腿的按摩小姐,以及一棟袖珍的豪華別墅。然而墳頭吹拂的風,和依偎在風里的枯黃的茅草,似乎沒有準備好……只有七歲的孫子龍龍搶著說:‘爺爺,我們全住上大別墅了。今晚,我們送你到紫金公墓88號——我們為您買了一幢金碧輝煌的小別墅!’”(《最后的喬遷》)詩人為后人描繪了一幅這個急劇變遷時代的遷葬畫面,畫面是這個時代特有的:古老的風俗與享樂主義(按摩小姐)和物質至上(88號)的混雜。
仁莊是人文的。詩人對故鄉的愛,首先表現在他用溫馨的詩句為親人立傳。
曉弦這樣寫父親:“說話啞口的父親,走路低頭的父親,一旦雙腳走上田埂,即便肩負重軛,也必然健步如飛。”“終于明白,父親鐘情于土地和莊稼的緣由了——彌留之際,正值仲春,從父親憂郁的眼神里,我們終于讀出什么,一個個去屋后父親伺候過的那片青青麥地凝望,然后回來接上父親的眼神。而父親枯井般的眼睛里,一瞬間居然煥發油菜花樣的神采!”(《屬土的父親》)通篇淋漓盡致地寫出了父親與土地的淵源。上述兩個細節讓逝去的父親呼之欲出。他與土地的血肉之情成為中國農民的生動縮影。
詩人寫母親時換了另一種筆調:“用灶灰擦拭燈罩的人,是我的老母親。她像一枚不斷矮下去的燈芯,端坐黎明空曠柔美的詩眼里。她是一位落寞而溫情的鄉土詩人,用早上第一把潮濕的柴火,寫詩。她有一張泥土般溫暖樸素的臉孔,屋頂天使樣瓦藍瓦藍的炊煙,是她每天要發表的鄉土詩。”(《灶間生活》)把一生只在灶間生活的母親寫成“鄉土詩人”,包涵了多么深厚的情感!何為單調?何為豐富?僅在人的一念之間。曉弦讓我們對“詩”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在曉弦記憶里,外祖母是一個拾穗者:“那個夏日,我的外祖母,在空落落的田地,尋覓被遺落的那些谷穗。仿佛她豁口的牙床,正在尋找早年走失的那些牙齒。”“她像季節不屑于收割的一棵稗草,干著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尚未干完的事。許多事情,開始干的人,多如蝗蟲,后來,便成了一個人的殘局……”(《收尾的人》)人們多關注那些追趕季節的青年男女,很少關注被甩在打稻機后邊的老者。曉弦不僅關注,而且以重彩描畫,放進他的人物長廊。用走失的牙齒比喻被遺落的谷穗,既貼切,又含有深意。在外祖母看來,一穗稻谷的重要,無異于一顆牙齒。這對于未經歷過饑荒的年輕人,是難以理會的。
比常人多了一個大拇指的姑媽,是耶穌虔誠的信徒:“掃盲班出來就能通讀《圣經》的姑媽,能把頌歌唱到極致。”“我在姑媽的體內讀到蛇、男人的肋骨,和耶路撒冷的火炬。而姑媽的眼睛,也能使羊皮紙上經文,燃起大火。”痛苦的姑媽在贊美詩的光焰里找到了幸福。
曉弦以悲憫之心為眾多鄉親立傳。
以裝神弄鬼聞名的“舅公”是個悲劇人物。“后來,舅公自己成了鬼,被人投進牛棚。”“舅公自己在牛棚真的變成一個結實得像一根打狗棒的餓死鬼。舅公死后,有好事者,琢磨起舅公捉鬼用過的機關——一枚縫衣針,一根鞋底線,一把旅行剪……”(《捉鬼的舅公》)如果說“舅公”的悲劇有“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因素,“八斤”悲劇的“兇手”則是社會。“八斤”生下來就遭受遺棄,最終的命運仍是一個是多余人:“后來,再后來,八斤長至成人。他的成人禮,是一根草繩,和村口那棵歪脖子扶桑共同完成的!八斤他爹,用畜牧場里一塊骯臟的墊腳石,把斷氣的八斤沉至塘底,還罵他是惡毒的花蜘蛛。”(《八斤》)
曉弦還以詩意的筆觸寫養蜂人(《養蜂者說》),以詼諧調侃的口吻寫捅灶灰的人(《捅灶灰者說》),以宗教情懷寫一個名字叫蓮的姑娘,被雷電擊傷后遁入道場:“骰子般投進歲月的空門——她撞鐘、念經、禮佛,把木魚一般空的日子,過得比空,還空。”“某一日,眾僧抬頭看見:一只迷路的紅鴿子,繞殿堂一匝,又一匝,這讓殿堂里慈悲的拈花觀音,一笑,又一笑。”(《紅蓮寺》)《石頭剪子布》寫一對盲人情侶的真摯愛情。全用白描,頗似電影的畫面。樸實無華的畫面,會讓那些雙眼清澈卻不懂真愛的人們頓生愧疚。
曉弦熟悉故鄉的一切,包括一草一木,一鳥一雀,活著的和逝去的大大小小的生命。詩人的筆下萬物有靈。
他寫鳥:“向西去?抑或向東去?天空正在陳舊,大地不再翻新。那些遺落的事物,像蓬勃的灌木叢里一陣打鳴后撲楞起翅膀的雉鳥,在仁莊浩大的天空,作最后的盤旋,然后徑自向我們不知方向的地方,遠去。是的,鳥有先知,兀自飛去,我們何曾懷疑?”(《鳥有先知》)鳥向何處飛去,它們有清醒的判斷和選擇。這是鳥的生存之道。
在詩人眼里,鵓鴣是神性的抒情詩人:“她一鳴喚,天會越發地藍,云會越發地藍,太陽瞬間變成彩虹!她一鳴喚,那些在田間地頭迷路的人,腳下的路會灼亮起來。”(《鵓鴣》)其貌不揚的蟾蜍是一群默默的實干家:“像一場突臨的陣雨,消失在田角地頭,她們似乎早已忘掉了時間。她們一不叫春,二不叫床,更不會隨意叫屈,指甲大的身子,深陷于紛繁的農事。”小小的麻雀兒,是上帝最早失寵的孩子,因而有極高的警惕性:“她們知曉,天亮得去遠山覓食,傍晚要銜著那瓣黃昏回來。順便采擷沿途那些正在凋敝的風景。對她們而言,再潔凈浪漫的雪地,也是上蒼隨意丟棄的一張宣紙,而銀裝素裹的大地,只不過是另一張形而上的天網。”
詩人寫一只長角的紅菱:“是的,她是鉚足勁的新人,當她走過荷葉田田的夏天,像一個羞澀而足月的產婦。但,菱兒銘記自己錨一般的使命,始終張揚起棱角分明的秉性。終于,她在微涼的秋水里搖身一變,捧出的,是一顆不羈的頭顱。”(《懷念紅菱》)紅菱時刻不忘宿命般的操守與個性。樹是永遠的舞蹈家:“與風押韻,是風之舞;與雨押韻,是雨之舞!樹啊,你這卓越的舞蹈家,在與你片刻的對視中,我居然產生一種難以復原的失重的感覺,像一只在風中傾斜的鳥巢……在不停的舞蹈中校正自己,始終醒在日月的追光燈里,不敢有絲毫的懈怠。”(《舞蹈之樹》)生命不息的木槿永遠不懂人間的世故:“木槿即使在一個地方吃過虧,甚至差點丟過命,也不會怯怯地躲開,而是照樣無心無肺地長,照樣一心一意地綠。”(《木槿,木槿》)仁莊的植物全是情種,其神秘的隱語都被曉弦一一識破:“當藤兒駕著季節情潮,向風信子傳輸綠色情語時,一片葉兒就是一個在陽光里注冊過的‘伊妹兒’。看啊,一條藤蔓騎上籬笆,像躍上愛情的青竹馬,穿過老墻斑駁的陰影,優美地跳將下來。來不及站穩,風一吹,那一浪一浪的綠就怎么也停不下。”(《與藤蔓對視》)
甚至一些細微的孤獨的聲音,也被詩人聽到:“或許,她長在豆棵一個顯山露水的上端,又在主干上;或許,她過早享受了水分、花粉和陽光,需要率先傾吐自己的心聲。她是醞釀了整整一個春天、蟄伏了整整一個夏天,而提前被太陽喚醒的那個孩子。她也是無數豆莢中第一個失寵的孩子!”(《大地的另一種聲音》)
在大遷徙的時代,仁莊的樹木也只能與時俱進,充當光榮的“移民”:“城里有著比黃金貴的別墅,多像一位將軍,需要高大威武的樟樹、樺樹、黃桷或者青桷做衛士。……這些樹,這些令仁莊敬仰已久的大樹,另走他鄉前,居然不揮一揮綠色衣袖,只是用祖傳的纖軟的根,偷偷地舔了舔仁莊的黃泥巴。”(《大樹的欣喜》)大樹對仁莊的無限留戀,盡在一個舔字中。
曉弦為何日夜不停地呼喊故鄉?請聽他痛苦而悲壯的解釋:
這喊,不是鴛鴦蝴蝶的故弄玄虛,不是金絲雀鳥的嘩眾取寵;
這喊,是七月梧桐樹上的鳴蟬,在晨間嗅到了黃昏征兆;是身披黑袍的烏鴉,夢見了疾馳而來的死亡的噩耗。
這喊,是一顆柔軟的良心對麻木的靈魂的喊,是一張起皺的喉嚨對行將消失的耕地的喊,是一棵蒼勁的翠柏對著茅草萋萋的祖墳的喊啊!”
——《喊故鄉》
對著茅草萋萋的祖墳喊,詩人是在喊魂!
曉弦所寫的故鄉,并非一部風物志,更像一部生命志、心靈志。他不是為正在消失的故鄉唱挽歌,而是呼喊心靈的故鄉,守護心靈的故鄉。
詩人的心靈之鄉里儲存著形而上的哲思:
閃電,孤獨的閃電,在紙一樣的天空,于寂寞之中訇然炸響,照徹宇宙中沉重的浮云和委瑣的塵埃,照徹那些崇高和不太崇高的靈魂和欲望,照徹宇宙中一切的一切,并酣暢淋漓地詮釋生命所能抵達的高度。
渴望閃電者是誰?直面閃電捧出滾燙的心者,又是誰!
靈魂一旦染上閃電的氣韻,便擁有了氣宇軒昂的大度,那時,太陽的尊嚴便金幣一樣撒滿人生的每個站臺。
——《孤獨的閃電》
就筑在童年那棵被雷擄走一彎樹枝的古銀杏樹上。
一只喜鵲,在我遙遙無期的遠眺里款款飛來,像一片神奇的為命運舉托著的的黛青的瓦片。
……
有時候,她是開在思念之樹上一朵永不枯萎的太陽花。當我的情感之蝶在歸途中迷失航向,會被她的神奇的力量緊緊抓住。我因此相信了凡?高的向日葵,和它那光芒四射的永恒的魅力。
——《鵲巢》
《考古一個村莊》是曉弦的用心之作,厚重之作。他將名不見經傳的仁莊推到世人面前。世人因曉弦得知仁莊,仁莊因曉弦獲得永生。仁莊的豐富,幾可視為江南鄉村抑或中國鄉襯的一個標本。仁莊也使中國當代散文詩的田園多了一處獨特的風景。
我曾懷疑過:仁莊也許是作者虛擬的一個地名?后來知道,仁莊的確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村莊,不能不佩服仁莊先人的智慧。
詩人還寫了仁與禪的微妙關系,以及自身的宿命:
……
當童年好奇的目光被那只蟬兒突然接住,我兩腿一軟“咚”地一聲從高高的柳樹上,掉進深深的池塘——我像一塊萬劫不復的石頭沉到了池底。
掙扎,本能的掙扎……我孱弱的身子居然海綿一樣浮了起來,沾滿淤泥的小手,居然抓住了大柳樹裸露在水里的根。
后來方知,池塘曾是仁莊廟的遺址,我落水的地方是廟前有名的放生池。
難怪喜歡禮佛的爺爺愛喚它放生塘。莫非,今生今世,我是佛陀放生于塵世上的一只土撥拉機的鳴蟬兒……
——《放生的蟬》
人人都有“家”,但未必都有“鄉”。讀曉弦散文詩,既感到驚喜,又讓人慚愧。我們每個人都有故鄉,可我們,對故鄉有多少了解?喊過?守過?
2016年盛夏,于鄭州天堂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