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不被祝福的愛情
劉誠龍
李菊藕美目巧笑,蘭心蕙質。百年而后,我們細瞧,見她臉如滿月,目似杏眼,雖然看上去,有幾分憂郁,憂郁中有幾分睥睨,卻也是任是無由也動人。是的,以男人之眼來看李菊藕,養心又勞神——男人會有多少夜晚睡不著?
李菊藕秀外慧中,足可與才子西窗共燭;有學有才,才者,能寫《一剪梅》與《聲聲慢》;學者,她曾與老公一同編寫了幾部書,如《管子注》二十四卷與《莊子古義》十卷;伊之才,僅是寫詩編書?不,她會彈琴,她會書法,“酷嗜《蘭亭》”,一筆好字呢;“晴,午后陰”,她與老公居后花園中,月白風清,“夜聽內人彈琴”,那是如何銷魂的琴瑟和鳴?“晴,在蘭駢館半日,與內人茗談遣悶。”
這是李清照與趙明誠?不是,這是李菊藕與張佩綸的愛情,不被世人羨鴛鴦,而被時人笑肚腸。李菊藕如花美眷,似鮮年紀,其時正是二十有二,豆蔻盛開,那是怎樣的撩人韶華?李君初嫁了,黃燦燦花開,張氏三娶了,黃花花菜涼。張佩綸年已四十,日已過午,如何贏得二八少女三八美眷心?以世俗來看,年齡是問題,問題還是,張佩綸“二鍋頭”都不是,是“三鍋頭”了。娶李菊藕前,張佩綸梅開二度,待娶李菊藕,張佩綸已然三婚。
張佩綸風頭正勁?沒,其時他正走麥城。《清史稿》記之:“張佩綸,字幼樵,直隸豐潤人。父印塘,官安徽按察使,卒於軍。佩綸,成同治十年進士,以編修大考擢侍講,充日講起居注官。”是的,他是很有才的,先前也有膽魄,“與寶廷、鄧承修輩號‘清流’,而佩綸尤以糾彈大臣著一時。”你說他是官場憤青也可,你說他是士界清流也可,他是有聲名的,有才氣的。
而李菊藕初嫁了,其時之張佩綸蠻像是落水鳳凰。張做文人足夠勝任,他偏偏爭強逞勝,要投筆從戎,使得爾曹身與名俱滅。光緒十年,“法艦集,戰書至,眾聞警,謁佩綸亟請備,仍叱出。比見法艦升火,始大怖,遣學生魏瀚往乞緩,未至而炮聲作,所部五營潰,其三營殲焉。佩綸遁鼓山麓。”中法戰爭,張佩綸擲筆請纓,意立戰功,戰火紛飛,他還高喊口號,沖鋒陷陣。槍炮可不是幾句口號抵抗得住的,“比見法艦升火,始大怖”,臨陣跑了。
李菊藕嫁張佩綸那會兒,張佩綸人到中年,運在低谷。才氣雖在,年齡優勢不在,事業優勢不在,情感純潔程度優勢不在。什么優勢不在啊,簡直是各種劣勢都擺在那兒。
李菊藕是什么人?她剩女嫁不脫了?她家庭差,身世背景不如人?不,不,不,她非貧家女,也非小家碧玉,她是大戶人家出身,正宗大家閨秀。她父親誰?她父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大清炙手可熱的、響當當的人物——他就是李鴻章。
如此美女與豪家女,卻嫁一位落魄才子,不為人笑煞?是的,張李之愛,來喝喜酒的,有;喝完喜酒后,吐唾沫的,更多。梁鼎芬是這么笑話的:簣齋學書未學戰,戰敗逍遙走洞房,笑話張佩綸秋點兵戰場縮頭龜,席夢思床上猛沖鋒;比梁文人罵得更狠的,連他岳老子都一起挨罵呢,“養老女,嫁幼樵,李鴻章未分老幼;辭西席,就東床,張佩綸不是東西。”
北宋理學家胡瑗曾提出“嫁娶說”,此說乃世俗定理,人間公理,基本上所有塵世愛情,都是以此婚姻理論來指導愛情實踐的:“嫁女須勝吾家,娶婦須不若吾家。”女人出嫁,夫家必須比自家強,比自家富,比自家貴;男人娶親,妻家須比自家窮,比自家家事差,比自家背景弱。
按這個世俗標準,李菊藕真是“下嫁”張佩綸。是嗎?美閨女李菊藕卻有其超凡脫俗的愛情觀:“此矯世之言也,非圣賢之言也。”胡理學家這話是毫無道理的,“然充類盡致則貴家之女將無可嫁之士,而貧士可以乞丐之女為妻矣,豈理也哉”,若這樣,那皇家公主嫁誰去?貧下中農家娶誰去?“而于姻戚之家斤斤計較其貧富貴賤,所以似高而實陋耳。”說什么皇權富貴,怕什么戒律清規,算計什么門當戶對。愛情,不能斤斤計較其貧富貴賤,當以琴瑟和鳴與才貌相當為上。
張李之間的愛情,不以世俗為標配,而是才情為質檢——愛情質量,是錢,是貌,是家世,是背景嗎?愛情質量應該是兩相悅,兩相愛,兩相知音。愛情與婚姻有萬千種,種種愛情不都是一樣高質量。比如,財貌配其愛情質量多半低于材(男帥哥)貌配,而材貌配尤其低于才貌配。張李愛情,算是才貌配,兩人婚后,愛情篤厚,你寫詩我磨墨,你書法我倒茶,你挑水我澆菜,你讀書我捶背,卿卿我我,你儂我儂。張李老少戀,是愛得真摯而深情的,讓人羨煞。看張佩綸日記,多記有“午后與菊藕清談良久”,多記有“以家釀與鞠藕小酌,月影清圓,花香搖曳,酒亦微醺矣”;多記有“鞠藕小有不適,煮藥、煎茶、賭棋、讀畫,聊以遣興”;多記有“鞠藕生日,夜煮茗談史,甚樂”……這般愛情,不合塵俗婚姻,勝卻塵俗婚姻無數。
張李愛情甚篤,知否知否,其愛情不被時人看好,其婚姻質量卻甚高,高質量者,不僅是兩人相愛質量高,其婚姻之結晶也挺高的呢:張李婚后,生子張志沂。張志沂何人?嗯,君不知,我也不知他何人,可是,張愛玲,閣下當知道吧?張愛玲即張志沂之女,張佩綸與李菊藕之孫。
知否知否,張愛玲是張李高質量愛情的高品質結晶。
(插圖:郭翠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