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汀
祁媛是近幾年引起很多注意的青年作家,《黃眼珠》是其最新的小說作品,代表了她最近的寫作狀態。我對她的閱讀是回溯性的,從《黃眼珠》出發,到可認為是其成名作的《奔喪》為止。這種集中的閱讀,有助于更好地認識這篇小說在她的寫作整體中的位置,我以為《黃眼珠》可作為把握祁媛小說優缺點的一個恰當文本,或者通過《黃眼珠》,也便于我們去認識她寫作的整體情況。
祁媛最引人注目的兩篇小說是《奔喪》和《我準備不發瘋》,我們幾乎可以認定,這算是她的代表性作品,呈現了祁媛寫作的特點——她善于從日常生活里的特殊時刻或絕對性事件著手,對人的生命狀態進行冷靜、有節制的敘述。就這兩篇作品來看,在前者,這個時刻是死亡;在后者,這個事件是母親的發瘋。死和瘋無疑是生活里的特殊形態,極容易產生強烈的戲劇性。除了極端的死和瘋,祁媛小說里的另一個特殊元素就是小說里的主人公總有著睡眠問題。不知道這是否和祁媛自己的經驗有關,但這么多地用失眠來呈現人物的精神狀態,暴露出祁媛特別想為他們的氣質找到一個依存和出口,然后好就此展開故事。
在敘事的層面上,祁媛的小說存在一個非常常見的模式,即大多數故事里都有一個明顯的講述者(不同于小說的敘述人,而是在文本內部出現的一個有傾訴欲的講述者):《我準備不發瘋》里的母親,《黃眼珠》中的劉悅,《放生》里的邱磊,《脈》里的文醫生,等等。很多重要的小說情節都是通過這個講述人的講述,而不是敘述人的敘述來實現的。就拿《黃眼珠》來說,如果沒有劉悅跟“我”的講述,她和解兆元之間的故事就很難進入敘述邏輯:劉悅的回憶從側面強化了解兆元的獨特性,這個當年誰都追的美女,其實喜歡的是所有人都看不順眼的解兆元。這展現了祁媛在寫作上的技藝,但問題也在這里:解兆元這個人物自身不能產生足夠的形象魅力,或者敘述人不能通過常規敘述來推進情節,而只能通過講述人的講述來讓故事向前發展。這倒并不是說寫人物就一定要直接寫他自身,而是說人物形象的塑造在整部小說中必須有一種根植于敘述邏輯的整體性。
同樣是寫人,不妨對比祁媛的《奔喪》來看。《奔喪》并沒有直接來寫叔叔,但其中所有的情節背后都有叔叔的影子,有關嬸嬸、妹妹、醫生、火葬場人員的敘述,無一不是在同時講述叔叔的故事。《黃眼珠》的故事更多是旁敲側擊,結構是拼接式,缺少的正是《奔喪》那種敘述邏輯的一氣呵成和整體性的渾然天成。
通讀了她的大部分作品,我妄自揣測這與祁媛審視和認知世界的方式有關,她的小說表現出了畫家的思維、線條感、寫意性、對局部的強調,等等。這是我所認為的祁媛小說最突出的特點,但我也擔心這會成為祁媛寫作的某種障礙。或者可以進一步引申出,祁媛的寫作面臨著一個困難,即她如何在基于自己的專業思維(繪畫)之后,又脫離自己的專業思維去建構小說的核心空間和主體人物。雖然在一些小說里,人物抹去了畫家的身份,但我們仍然能從許多細節的描述中看到或重或淡的痕跡。在《黃眼珠》中,這種痕跡隱藏在了文本的細節里。從開頭那一段急切的描寫就可以看出,祁媛急于給自己的人物以定位,隨后的講述里則解釋的欲望超過了敘述的欲望,她在不斷解釋自己的人物的內心和處境(而不是讓敘述自然呈現),這些解釋努力形成合力,但表現在文本中卻有互相掣肘之嫌疑。
因此,在讀小說的過程中,我一直帶有疑問:我和劉悅相遇的邏輯起點在哪里?劉悅為什么會突然給我打電話?為什么和當年的追求者一夜情?僅僅是為了打探解兆元的消息,還是為了追索自己當年的風光?在我看來,作者可能在追求更多可能性的同時,忽略了文本內在敘述邏輯。這些問題可以歸納成一個:解兆元、劉悅、“我”,三個人物共同形成了什么整體性的東西嗎?如果說劉悅因為年輕時的感情和解兆元還形成了一種張力的話,那有關“我”的離婚、回家的大段敘述,其必要性在哪里?如果“我”單純是一個敘述人,那“我”的故事就顯得過滿了;如果“我”作為和解兆元的對比形象存在,二者之間的對比關聯又顯得有些單薄。一定要找一個整體性的邏輯的話,那就是整篇小說其實是關于生活失敗者的故事:“我”和解兆元,或者再加上劉悅,三個截然不同的人都遭遇了生活的失敗,“我”離婚,劉悅病故,解兆元不知所蹤,不管當年他們是好學生還是壞學生,有過怎樣的愛情故事,最終都走向并且只能各自失敗的結局。這只是我的歸納,文本自身并沒有有力地建構起這樣的邏輯,或者作者的目的并不在此。
這是我對《黃眼珠》的感受和思考,當然也極有可能是一個讀者的誤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