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海軍
大地之上,全是鋼筋水泥玻璃塑料,我們的血肉之軀,無處可逃。我們到何處去?誰來拯救我們?——惟有詩和我們的內心。
一
“歌哭惟真自通詩”,是詩人王笑塵給我的命題作文,也是他前一部詩集《塵世》“梅花三弄”一詩中的句子,如我命題,我會用“歌哭惟真自風流”。
我和笑塵,是骨子里相通的那種人,無論早與晚,近與遠,只要相見與交往,是注定有緣分的,且一定會在彼此的空間和生活中留下或苦或悲、或喜或樂的碰撞和交鋒——
他脾性硬,我內心犟;他自負,我任性;他憤青,我激憤;他有時狡黠,我有時圓滑;他有感性的不理智,我有遇事的不冷靜;他赤心裸地,我口無遮攔。就連教育孩子,都仍然固守“棍棒出孝子”、“艱難困苦,玉汝于成”的古訓,為浮乏的現代教育和容易叛逆的孩子們所不齒。他情感鄉愁痛苦無奈悲天憫人的軟肋處也是我容易流淚傷感情緒波動的命門。
“爬過臉頰的淚滴,從唇邊滑落后張開翅膀,以凄美的弧度,滴落,留給歲月,留給生活。
相互牽引,只為彰顯苦難時的惺惺相惜。男人的詩,驚恐得讓人窒息。生命是被人世狩獵的獸,無處藏匿。迎面而來的箭矢,穿過我的心房,只留下斑斑血跡,男人,在荒漠里再度迷失,用一生的火熱去燃燒一首首激情的詩。”這是二十年前我寫的一首小詩,現在,獻給我和笑塵,仍然合拍。
二
近年來,古體詩、近體詩詞的創作在經過了相當長時間的沉寂后,再次呈現出葳蕤勃興之勢和極其熱鬧風動的場面。其創作群體之大、社團組織之多、作品產量之高,均不是前此任何時期所可比擬的。不少詩人們從早上到夜里,一天能出幾首或幾十首作品,風花雪月,桃紅柳綠,飯局酒場,拉屎把尿,雞零狗碎,皆可入詩,皆可成詩。盡管如此,也只是以量取勝而已,表面的繁榮掩蓋不了質量的整體低下。其表現是多方面的,即以創作體裁論,亦是近體新詩獨大(大多不倫不類),能作好的近體古體者屈指可數。缺少古體的訓練與素養,是很難從真正意義上把古體和近體寫好的。
笑塵是出類拔萃的一位。他先出版了《前世》,在這部有著明顯古風意韻的新詩創作中,笑塵都是真實地記錄他的現實生活,他的所見,所聞,所為。因此他的作品不僅充滿強烈的生活氣息和時代感,同時也充分展現著他醒目的個性色彩。欣賞他的作品有一種感同身受,仿佛是自己心聲的愉悅或歌哭,甚至會不由自主地報以會心的微笑或苦澀的淚流。因為他的詩一是寫生活的真;二是不受“欽定”標準的刻板約束;三是擁有獨特的詩詞語言語境——這點很重要。舊瓶裝新酒,大膽真情的詩意傾訴可以說是笑塵古體新詩的標識,具有鮮明的創作個性。
詩貴真誠。莊子說:“不精不誠,不足以動人!”只有至真至純,至情至性之作,才具有文學的穿透力和感人至深的溫度與鋒利。笑塵秉性赤誠,以誠動情,以情現誠。在這方面寫出了很多以誠感人,以情動人的好作品。《前世》卷三中無論是吊結為金蘭的海栓弟,“熱腸偏生暴烈性,黑發壯年命忽傾,為兄怎不傷衷情!”還是吊相鄰而居的海泉弟,“世上誰能百業成?功敗名利轉頭空。”在該詩的小序中他寫道:海泉弟余之幼年同伴,相鄰而居二十年,2010年陽春三月某夜,以鐵斧自劈其顱而死。……其患精神抑郁癥十余年,家境赤貧,其女失學,妻子外出打工,凄楚之狀不能言。海泉弟死后第三天,其堂弟亦暴斃。生死之間,如轉瞬耳!其情其狀,怎不讓人肝腸寸斷,潸然淚下!這就是我們的農民兄弟啊!在《吊文友王笑弟詩》中他寫道:“洶涌南逝白河水,淘盡多少寒書生!”
沒有生活的磨練砥礪,沒有家國情懷的關照,未必能夠擁有表達悲劇的力量。時間可以打磨掉人心中一切極端化的情緒,成熟是歷練和熬到火候時出來的,沒有荊棘的小道和篳路藍縷的開拓和前行,鋪滿鮮花的大道是很難發現的。
比如《除夕六祭》中寫外婆:“斑駁鬢絲淚兩把,奔走凄涼滿生涯。”一個家敗無后人,奔波他鄉以乞討為生,失散多年的老人的悲苦形象躍然紙上。笑塵很珍念這種人世間的苦難和真情,他在《清明詩箋》中寫道:“若使春色永不老,珍愛親情一世中。”笑塵姊妹十一人,惟他為男孩,這在那個年代,在大山的人家中,生活的凄苦和艱辛可想而知。“都道天意憐幽草,世間誰人不恨貧!春發無限傷心草,一路垂淚到青墩。”真情的敲擊讓人垂淚。
文學是從抒寫自我的疼痛和苦難開始的,每顆渴望傾訴的心靈一定有著關于愛與恨的沉重和故事;一個詩人若沒有內心深層次的痛苦、悲憫情懷和愛,他的文字和作品肯定深入不了人心,打動不了讀者。
歌哭惟真自通詩,歌哭惟真自風流。
三
詩以言志。如無志可言,強說話,強表達,開口出筆即脫節。此謂言之無物,不立誠。
“維是褊心,是以為刺。(《魏風·葛屨》)夫也不良,歌以訊之。(《陳風·墓門》)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毛詩·關雎序》)”
詩歌是用來表現詩人的思想情感的,是表現詩人心靈指向所在的,在心里是謂志向,用語言表達出來就是詩。情感在心里被觸動必然就會表達為語言,即對美好的事物,加以贊美稱頌,對于丑惡的事物,加以諷喻鞭撻批評吶喊。作為詩人,笑塵的心靈是敏感的,眼光是銳利的,筆觸是細膩且不失闊大的。以此,集中“美”與“刺”之作甚多。其對于親情、友情、民情的吟詠,固然見出“美”的一面;而對于頹靡世風的批評及對貪官污吏不良世風的鞭笞,尤能見出“刺”的一面,或曰“入世”或“憤青”。而殊為卓異的是,笑塵在大量的詩作中,始終感情流注,從不作抽象的煽情和空洞的說教,而是吟誦有體,言之有物。顯示出笑塵創作主體的秉性之厚、宅心之誠、含情之真。
詩本來就是一門形象思維的藝術,而詩中的形象是要靠真誠的情感來醞釀的。惟真情方能動人,亦惟以真情作基礎的“美”與“刺”方有祛惡揚善之力量。笑塵詩作,無不情真意摯,言為心聲。讀之,讓人感動且有感悟。他在《前世》卷三感懷篇中的《西風一夜人白頭》《從商十載感懷》《清明入山感懷》《冬夜讀李商隱詩感懷》《近而立之年感懷》都至誠至懷,發乎其心。還有有關文友情的《贈王俊義》《寄韓向陽》《贈李茗功》,師生之情的《清明寄賈平凹》《再寄賈平凹》《寄蘇東坡》《春日憶喬公》《寫給二月河》等等,均稱得上是情真意切,借情言志的好作品。藝術是容許有偏嗜的,如依我個人的口味,我似更喜愛他那些表達親情與感悟的小作品。
如《贈女》:有女瑩瑩光澤珠/清清澈澈秋水如/不求阿儂芙蓉好/自立自愛氣自馥。寫給自己的《自嘲》:半生苦讀萬卷書/遺恨仕途每自誤/閑來偶聞圣賢語/祿位拘人君知不?
二詩幾乎純用口語白描,雖不事修飾而自見匠心,至造語的簡樸,賦情的深厚,殊有如食橄欖,令人回味不盡之妙。這種質樸而不失樂觀的人生態度讓人感佩和由衷的贊美。
作為一介書生(我不認為笑塵是個企業家),“位卑未敢忘憂國”,政治的大事笑塵也能入筆入詩,比如寫國之蛀蟲,中共的四個大貪官令計劃、徐才厚、周永康、薄熙來落馬,笑塵寫了歲尾四詠,對貪官污吏誤國禍民的人生大加感慨和指斥。這些詩情緒飽滿,收放自如,尤是感慨之狀,大化之思,皆有勸世醒世之力。
四
好詩要有意境。山水風物類詩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大宗,可資取法的對象很多。笑塵因工作需要,行走大江南北,異域他鄉,多有吟詠。所作有五古、七古或近體。游記抒懷一類的文章很難出新意,詩更難。而意境尤為重要。近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又進一步闡釋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有境界的作品,言情必沁人心脾,寫景必豁人耳目,即形象鮮明,富有感染力量。像王維的《山居秋暝》,杜牧的《清明》都讓人耳目一新,大境界之作。笑塵的不少山水游記詩仿古而不泥古,言為心聲,古為今用,也堪稱有境界手筆。
像《山城清晨即景》——
春柳山城泛鵝黃,
一街碧玉兩幅妝。
翩遷白鸛親淅水,
溫柔春風吻面龐。
像《孟春正月過西安作》——
秦嶺西望起蒼茫,燈火闌珊憶盛唐。
漢川三千亙今古,經緯兩道分洪荒。
阿房宮側悲灰燼,茱萸臺下聞花香。
停車欲邀太白飲,忽記仙去獨盡觴。
還有在醉眠后寫的《無題》——
昨夜陳酒雜征袍,一杯井坊一魂銷。
寒雪霏霏飄窗外,暖流縷縷潤心焦。
風塵本乃人間事,但愛江湖自逍遙。
莫道更深夜未央,東方即白春欲曉。
《清明過紹興六首》其三——
梅花謝去杏花紅,沈園廊幽垂紫藤。
佳人酥手今何在?才子詩稿空牽情。
關外鐵馬折輪臺,筴中幽思數夢驚。
八百年來鏡湖月,夜夜照影盡放翁。
《暮春謁偃師杜甫墓》——
詩圣墓園何處尋,偃師城西木森森。
幾株石榴掩墻內,一片詩心隨孤云。
才蓋大唐空孤憤,詩傳華夏滿古今。
我今偶來邙山下,憑吊詩魂竟一人。
運思的剪裁,用心的慎獨,境界的澄澈,見胸襟,見才學,見識力,紙上起棱,令人神采蕩漾。
賦予花草樹木山川江河以生命,以生動的形象,深刻的領悟,去運筆,去抒寫,只有身臨其境的詩人才能有貫通天地自我的神來之筆,神奇之句。
五
好詩要有好語言。一切文學作品,最要得的是語言,語言的靈動、活潑、清新、鮮活、美感,直接刺激讀者的悅讀和審美,也直接溝通作者與讀者的共鳴。“春風又綠江南岸”一個“綠”字,點石成金;“僧敲月下門”,一個“敲”字,意境全出。
稍有文學修養的人都知道,中國古典詩歌的語言基礎是文言文,不通文言文,沒有最基本的文言寫作訓練,是很難從真正意義上寫好古體詩的。古體雖散漫蕪雜,但格局宏大,形式自由;近體造境精純,語言凝練,韻律嚴格,高韜嚴謹。古體在字法、句法、章法上均給近體奠定了基礎,提供了借鑒。沒有這方面的基礎訓練和素養,開筆就寫古體,不從近體格律語言中汲取營養,所作古體就難免野、散、直白、氣弱等種種不足。古體詩是源頭活水,近體詩如唐詩宋詞的高峰當為今人古體詩的寫作給予照耀和仰望。
笑塵家居伏牛深山,過早地承擔了家庭的不幸和艱難,成績優異卻過早輟學,渴望讀書卻不能讀書。但他的聰慧早熟博聞強記讓他彌補了這一課。他從詩經楚辭、漢賦,樂府歌謠、唐詩宋詞,甚至元曲雜章中汲取營養,以驚人的記憶力和悟性填充了先天的不足。他對不少經典詩詞爛熟于心,用起來不經意間信手拈來,仿佛自我,語言新穎,生動活潑。
另從某種角度看,我認為笑塵骨子里天生有著大山的偉岸與堅毅,不屈與叛逆。魏晉風度在他身上有著很明顯的烙印。他的從容與“奇怪”,“犀利”,“慨嘆”,甚至“憤青”,均閃動著魏晉名士的影子,閃現著傳統士人的遺風。在形似“新詩近體”的背后,卻遵循著古體近題的古風精髓和韻律要素。不忌口語、俗語、俚語和新名詞、新語匯入詩,也講究詞句的高雅與凝練。
六
剛剛遠去的著名詩人馬新朝對詩這樣理解:“詩歌是我生命的燈盞,我一邊用它照看自己,照看這個蒼茫的人世,一邊用手罩著,以免被四周刮來的風吹滅。我相信詞語后面所隱藏著的神秘的真相以及真理的美和拯救的力量。”在具體的生活事件上,在細微的事物中,感悟生命與存在,讓人對生命的真相有更深刻的把握。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同樣的作品,每個讀者都會有不同的個性體驗,讀出不同的情味,韻味,詩味。笑塵的詩也亦然。因他對詩的摯愛,且在一邊經商一邊為文的征程上盡力跋涉,我這篇文字就不對他詩作中的不足說短道長了,算作激勵,敬請大家諒解。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笑塵自撰座右銘“種樹栽花潤沃土,讀書品酒行天下”,他給公司起名“永潤公司”,理念為“永無止境,潤澤萬生”。我想,只有真性情大胸懷高境界之人,才能詩酒縱橫,笑傲天下,永無止境,潤澤萬生。
我深深地祝愿笑塵“永無止境,潤澤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