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毅
秘密持有者及其他
黃毅
火樹銀花皆已熄滅,而內心卻繽紛一片。
那個秘密是自己的秘密,有了自己的秘密人就會有了信念,秘密讓人仁厚,也讓人堅韌。懷揣著一團嗶剝的火,想象全部被點燃,胸中一片敞亮,一千種可能都在滾沸,一萬種假設都有了目標,而此刻,面部卻異乎尋常的平靜,暗地里攥緊的拳也要悄悄張開,讓手舒展成一片沖積平原。
有秘密的人是從容的人。用不著去猜度,焦急狂亂的念頭都有了歸宿,最終的答案早已明示,但只有你一個人知曉。你的從容來自于從容,你的歸宿來自你的歸宿。
有秘密的人是有力量的人,那些不被人知的東西,是心中的鈾,秘密的最大威力是終有一天公布于眾,秘密在封存的過程,是鈾濃縮裂變的過程。
秘密成全了多少英雄豪杰,為保留一個秘密,而取消舌頭的功能,為了一個秘密而制造更多的秘密。在秘密中,有人流血、有人流淚、有人命喪黃泉。每個集團和每群人都擁有各自的秘密,秘密與秘密之間的對抗,就是民族與民族的仇恨,國家與國家的戰爭。為了共同的秘密宣誓,為了共同的秘密奮斗終生。
而秘密也是一種等待。沒有時限沒有終極。等待可以使青絲而白發,可以一代人故去,又一代人長成,人的秘密使人繁衍下去,被延續的理由有一千條,最重要的只有一條,哪一天沒有了秘密便是人類的終結。
伸出手,把手盡可能伸向遠方。遠方有什么?白的云,藍的天,還有不白不藍的星星,牛的哞叫讓它一明一滅,狗的吠聲令其似隱似現。想去摘星星的念頭,讓手不是手,想去摘星星的人,除非不是人。
有誰知道一棵樹的根能走多遠?樹踮著腳佇立,樹冠在沉睡中壯大。那些根系,糾纏撕扯,沒有一刻安靜,它們爭吵的聲音,漣漪般在樹心擴散,最終擴散成清晰的年輪。但根系們一直在游走,它們堅信在晦暗的地下奔走呼告有助于樹冠接近星星,某一天閃爍的星子成了大樹的一部分,每一片星星都反射著太陽的光明。在地下躦行的根系,接近水源是必然,接近巖漿是偶然,但根們從來不曾有機會目睹星星是什么樣子。
伸出手,像根一樣伸向遠方。游走的手想直接抓住閃爍不定的星辰,天琴座、大熊座、雙魚座這些動聽的名字,被握在手中該是怎樣的感覺?我們對一切璀璨的追索,讓全世界誤以為我們是鉆石黃金的病態劫掠者,而又有誰能知道,星星的可望不可及,才是我們為之心動的真正原因。
因此,不要相信,星星有多遠,手就能伸多遠,星星有多高,心就有多高。
驚詫于世事的繁復,只能讓眼睛從此關閉,留幾條手臂像深海中的鰻,在黑夜中游蕩。那替代眼睛的手指,分辨著一切,凹下去的是現在,凸出來的是過去,這盲點恰好印證了人的歷史從來都是盲人摸象。
眼睛的作用已愈來愈小,睜眼的瞎話比陽光更絢爛。那兩丸黑白分明的東西,怎能混淆黑白。
那么,就讓這個器官失效吧,一個骯臟腐爛、惡臭沖天的內心,怎敢輕易開啟窗欞?
還是讓手把握一切,手的感覺比任何時候都要準確,一個能讓手大有作為的年代,是不同尋常的年代。即使身陷心靈的牢獄,也不會從此絕望,因為無所不至的手,已將命運牢牢掌控在自己的一方。
也不用再說什么,這個世界話語的泡沫,已淹死了所有真正的詩人,詩人用芒刺縫起自己的嘴,只留兩個鼻孔出氣,像置換了位置的眼睛,黑洞洞的,讓眼睛去呼吸,讓鼻孔看世界。
太陽下沒有影子,影子亦被蒸發。極度干涸,龜裂的大地張開億萬張嘴,但聽不到聲音,喑啞的絕不止嗓喉。
嘶啞的還有眼睛。仰望朗朗乾坤,沒有一絲云翳,毫無著落的目光,不知該在何處棲息,嘶啞的眼睛,渴盼雨露的滋潤,唱一首無詞的歌。嘶啞的還有手。伸出的手掌,如靈敏的探測儀,捕捉著空氣中的雨意,而干熱的風從指縫間穿過,葉片萎蔫,綠色幸好被保留下來,手的形狀定格為不祥的鴉翅。
而祈禱已進入深層。祈禱的力量令大地動搖。意念飛馳,無所不至。云從無人知曉的各個角落起身,向著同一塊天空進發,天空的巨大屋頂,傳來奔跑者急促的腳步聲。一塊沒有云的天空是一塊沒有意義的天空,純凈的天空,只能算是沒有信仰的天空。
云已經來了,雨還會遠嗎?
祈禱者嗡嗡的禱聲,驅趕著不祥的鴉群,鴉群在不確定的天空下紛紛墜地、自盡。而每個祈禱者的心中,都有雷聲隱隱,被瓢潑大雨澆淋的快意,已讓發梢戰栗不已。
而禾苗正在焦黃,遠游的根系松開了最后的手,泥土中僅有的潮氣,也逃之夭夭。祈雨者被雨的意念澆淋得懵懵懂懂、不知所歸。
賓客散盡,紛沓的腳印一片狼藉,煙蒂在煙缸中或立或臥,紫色的煙霧蓬松無比。茶杯趨于冰涼,誰的口紅在杯口留下永久的標志。
黑暗漲潮,頭發漂浮如海藻,而你盈縮為一塊礁石,沒有鷗鳥棲落,亦沒有星光照耀,在自己的孤獨里,茫然若失,在自己的茫然中心懷天下。
你是多么誠懇的一個人,對待別人會比對自己上心,朋友的事是最大的事,在一切虛假面前,你的真實綻放,令百花失色。你用了整整一生的時間,去懷想朋友,你的懷想讓你虛懷若谷。
而此刻,你有足夠的時間懷念自己。點燃一枝紅燭,音樂芬芳四溢,為自己斟一杯酒,在一把舒適的椅子里放松身體。從童年開始,你以倒計時的方式翻撿自己,在每一個艱難時刻,都有誰的手相扶相攜,你又在誰的傷口上撒鹽,在凄苦的淚水中品咂出甘甜,在磨損的足底,尋找路的坎坷和曲折。
懷念自己。讓自己回到從前,讓死亡復活,讓被懷念成為一種借口,讓懷念成為一種懷念。
世界的中心,玫瑰的花蕊,噴發前的火山,斂翅的鳥,太陽的寢宮……
在大海的深處,魚如植物的塊根,被埋進溫熱的土里,等待節氣的到來,抽芽、分蘗、托出幾片綠意盎然的葉子在天空的腹地,把鷹也種植在肥沃的云層,鷹能否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是太陽、雨露和風暴決定的。
孕育的過程,是一個等待的過程。漫長的等待,是一切事物必須經受的過程,只有在等待中,藤蔓上新圓的果實,才能漸漸豐隆,最終成為輝煌的凸起;只有在等待中,鳥卵才能破殼(盡管從來就沒有一只完整的鳥卵),必要的等待,使緊迫的生命變得從容起來。
這也是個吸納的過程。一個羸弱、幼小的生命,需要吸納天地之精,日月之髓。被滋養的過程,也是被呵護的過程,在靜止的空間,盡享溫暖與祥和,不管春夏秋冬,從不懼風云雷電,世事的變遷、榮辱興衰,才是真正的身外之物。
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內部,一個人包裹著另一個人。庇護與被庇護者,孕育與被孕育者,構成了生命的本質。等待一聲嘹亮的啼號,讓我們把耳朵清洗干凈。
遍布大地的道路,長長短短、粗粗細細,把大地捆綁得結結實實,動彈不得。每一條路都可以是起點,踏上一條路就意味著把背影交給過去,把額頭交給未來,把擁吻的纏綿留給女人,把胡子的痛扎留給孩子。一件小小的行囊,家就簡單地落在了肩頭,從此海角天涯,英雄難問出處。
總是憶及那個黃昏。滾燙的荼炊飄散著無可比擬的清香,奉茶的女子把一頭烏發披散開來,朱唇未啟,玉手如蔥,低垂的眉眼送一襲清澈的月光……
時間定格。這值得珍藏一生的畫面,讓異鄉客長嘆短吁。
總也憶及那個清晨。鐵匠的爐火被朝霞點燃,錘聲激越、星火四濺,烏黑堅硬的鐵變得通紅柔軟,馬蹄鐵模仿了馬的蹄子,當鋼鐵成了肉的一部分,鋼鐵代替肉體奔跑;當馬有了鐵的支撐,馬從此巍然屹立。
太多的牽掛讓遠行者踟躕,無為在歧路,何問此去關山萬里?在馬背之上,聽馬的嘶鳴光音四濺。秋草已衰,秋原一片金黃,高低不平的石板路,裸露的青石,被馬蹄奏響。
而馬蹄鐵已磨損殆盡,馬蹄鐵在每一個遺落的地方都留下聲音,只剩下一條無聲無息的路,伸向未知的遠方。
寫信是把距離看成一種美,把期待當成一種愿望,把想象當作翅膀。
書寫者躬身在幽居的小屋,屋外大風如吼,大雪彌漫,而書寫者的筆下正春意盎然,花紅柳綠間潺潺流水,漫步于花徑,吟詩弄詞,一襲長衫,說不盡的風流倜儻。爐火已熄滅多時,卻把內心最火熱的碎塊聚合,讓它成為熱力四射的言辭,忘情之下,信箋已被點燃。
筆在劃動,仿佛奮力劃動船槳,來吧,弟兄們,再加把勁,闖過了這個險灘,前面就是一馬平川;筆在疾走,又像是大海上的桅桿,盈滿一帆風云,船在海面上滑過,船首激碰出的浪花,芬芳四溢。
筆尖跨越了所有的時空,在筆尖引領之下,一步就回到了遠古,恐龍時代,宇宙大爆炸,宇宙的沉埃湮沒了一切,拓下第一行足跡的,究竟是人還是獸?探討者可以是古今中外任何人。
筆尖混淆了所有季節,筆尖所到之處,可以秋風陣陣,可以白雪片片,可以紅荷點點,亦可春花朵朵。在季節的流轉中,邀誰共賞四季的美輪美奐?書寫者把自己置于世界的中心。一枚無所不能的筆,把遠方寫近,把內心寫遠,把一個家族寫成一個人,把一個人寫成一群人,把陌生人寫成情人,把情人寫成仇人。
海用蔚藍誘惑誰?有太多的水圍繞在身旁,人會感到無所適從。而現在海都退到腹腔的深處,只留下鷗鳥的叫聲和灘涂干死的魚。
誰在向往水?從天而降的水是無根之水,無根之水并非從來無根,是誰從天空的深處,拔去了它的根。水從一開始就根植于我們的頭頂,讓我們的頭發和它一同郁郁蔥蔥。
而船已朽爛。通往蔚藍深處的波濤都已急不可耐,船長和他的妻子卻陷入哀愁之中,一個孩子的早夭能否改變既定的航向?水,從來都是從上而下,誰能讓它由下而上?船長的掌心癢癢地騷動,被舵把磨出的硬繭,開始犯潮。
有海風自遠方襲來。
難以言說的情欲,放逐著一顆孤獨的心。
這顆心長出了皮毛,兩眼綠光瑩瑩,間或還有一兩聲撕破長空的長嗥。
在茫茫的荒原上獨行,拖得很長的影子,成為惟一的伴侶。
總有無數事難以忘卻,總有不少人難以割舍,總有許多愛難以述說,總有今生情無法巧合,總有來世緣無法再續……
遙遠的地平線,橫陳著真實的美麗。知道前方總在前方,前方的前方還有前方,為了前方,不惜永絕了后路。背負著一生的愿望,渴望在一個晴朗的下午,抵達遠方。而正午的陽光潑灑著大地,對于一個饑渴難耐的前行者,一滴清泉勝過一個湖泊,一粒糧食勝過一桌大宴,一個眼神勝過千萬次的愛,一陣清風勝過一個涼爽的季節。
每一個為榮譽所累的人,都匍匐在榮譽的腳下。而前方總是充滿誘惑,別以為留下深深足跡的就一定是跋涉者。遠涉重洋的雁陣,并沒有為我們留下值得記憶的履痕,而它們已須臾千里,痛苦從心中走過,即使沒有足跡,也會讓我們記憶一生。
片刻的喘息,是為了下一次的奮起,在那一刻,讓身體緊貼地心,傾聽大地的胸音,從那里獲取勇氣,吸吮大地的力量,來一次最后的沖刺。
昨夜的一場新雨,下在陳舊的雪上,那些背陰處的雪,灰白、骯臟,像一堆塑料制品。在雨的輕快絮語中,雪看到同是從天而降的東西,落地的方式竟如此不同。
空氣潮潤,才剛剛落地的雨,又化作白霧向上升騰,在塵埃中走一遭的水,被稱為雪或雨,而要還清白給自己,必須掙脫紅塵的眷戀,再一次回到靜虛的天空。
電話鈴不斷響起,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在另一端發生,朋友被騙,騙他的是他惟一的兒子。還有人晚上請吃飯,幫助把關他新的女朋友,切記418包廂號碼,禽流感已過去,吃烤鴨怎樣?
而我恰恰在一大堆書里看到希姆博爾斯卡的幾句詩,那好像是專門為我的四月三日下午而寫:
當我說出來“未來”一詞
第一個音節便已成為過去
當我說出“寂靜”一詞
我立刻打破了這種寂靜
當我說出“烏有”一詞
我就在創造一種無中生有
四月三日下午7時零6分,絕非子虛烏有,一切皆為真實的記錄。
奔跑的欲望讓我們的足尖朝前頭發朝后。我們準備好了肌肉和骨骼,肌肉暴漲如河流,骨骼堅實如山石。在每一關節處安裝上音響,讓奔跑中咔咔的聲響傳遍世界。馬一開始就潛伏在我們的體內。我們的內心草意葳蕤,馬兒可以得到充足的草料,我們的血脈潺潺,馬兒可以開懷長飲,我們飼養的馬兒,讓我們整日坐臥不寧。我們的一生,始終有馬伴隨。馬占據著我們的靈魂,在每一個重要的關頭,像馬一樣義無反顧、一躍而過。我們開始學步的時候,馬的蹄子開始變硬,我們開始抽條發育,馬的腰臀漸漸變得圓潤光潔,我們的下頜長出胡須,馬的鬣鬃就隨風飄揚我們的眼神適出柔情,馬的眼睛便閃爍如星辰;當我們聽懂了情歌的時候,馬的耳朵便聳峙如山峰……
逐水草而行,浪跡天涯是與生俱來的想法。不用指望明滅的紅綠燈和水泥森林能羈絆住對大草原的向往,韁繩早已掙斷,蹄子在低地上刨出火星,不絕的嘶鳴回蕩在空谷。
為速度來到這個世界,速度就是一切。優秀的馬總是不希望別的馬超過自己,奔跑中的馬頭,是一團呼嘯的火,被點燃的欲望,有時連同草原一起燒掉。
樹葉凋零之時,我們的耳朵并未飄落,這個在春萌的時候長出的器官,一直捕捉著最細微的聲音.種子破土的細語,麥穗灌漿的呻吟,包谷脹破衣胞時的歡叫,烏鴉飛臨時的聒噪,麻雀空襲后的吱喳,鐮刀收割時的清脆,糧食在碾子粉身碎骨的鈍響,飯食在嗓喉制造的吞咽聲。我們被各種聲響喂養,我們粗壯的身體,被不同的聲音支撐著,聲音讓我們激情澎湃。
而聲音從來都不是無中生有,早在我們長出耳朵之前聲音就以各種形式遍布了這個世界,我們所有的行動,都與聲音不期而遇,踩疼了聲音,聲音就尖叫;碰倒了聲音,聲音就訇然;擁抱了聲音,聲音就喘息;親吻了聲音,聲音就甜蜜;詛咒了聲音,聲音必回應。
在這個聲音的世界,誰能找出無聲的東西?除非消滅耳朵,讓世界失聰。而聲音總能起死回生,當水被冰凍時,嘩嘩的清越被冰塊的咔咔聲替代、當天高云淡,烈日不再喧囂,就有遠徙的孤雁在天邊扯過一聲聲嘹嚦;當冬天的雷聲熄滅,總有初戀的人,咚咚的心跳讓春天重回。
被喂養的我們,以音符的形式,跳躍在這個世界,我們是聲音的元素,無數的我們,匯聚成最響亮的一句話:消滅耳朵。
冷月。孤星。將軍的鐵甲一層寒霜。號角自西邊而來,烽火自東面逶迤,緊閉的城門,鎖進巨大的懸念。
馬蹄聲碎,孤雁橫天。千里之外的王城一片酩酊,三秋桂子,十里街燈,青樓的驪歌不絕于耳,最是惱人的春色里,佳人猶唱后庭花。
趕考的書生,麻鞋里滿是血泡,錐心的疼痛,痛思家鄉的千般好,懷想那個女子的萬般溫柔,以舌舐筆,于焦墨的澀香里,預知了金榜的無名,青衫淚點滴,不盡憂煩滾滾來。
緊閉的城門,鎖進巨大的懸想。
三千年后。汽車的尾氣如狼煙升起,奔馳的鐵騎踏破賀蘭山脈,股市在下跌,熊市與牛市循環往復,跳樓的人不能再生,更高的樓宇卻于昨日隆重開盤。
中紀委通報,令官員們惶惶不可終日。這個高考的作弊者,于夜深人靜處,拿出祖上珍傳的一枝筆,那個書生以舌舐筆的氣息猶在,書生最大的遺憾凝為筆鋒的細毫,清晰可數。這個辱沒了先人的作弊者,面對這枝筆,伸出了空蕩蕩的舌……
而旌旗已遙遙在望,攻城者如蟻群而至,擂石與火炮,投槍與箭矢,守城者面色凝重,奈何,奈何,仰天的長嘆,令日月無光。城的陷落已成必然。
什么來的更真實?虛擬的空間里,被真實填充,真實也變得值得懷疑了。沒有比虛擬更巨大了,那少得可憐的真實,龜縮在虛擬的一角,像一只被閹割的公雞,把司晨的喔嗚,壓抑成狼嗥。
虛擬的月亮,圓得無與倫比,潑灑著幾個世紀以來最明亮的清輝,其溫柔的程度,足以令巖石變軟。面對如此圓滿的月輪,所有的詩情與畫意皆涌上人類的心頭。那個在水中撈月亮的詩人,那個在真實中跌入虛空的詩仙,怎能知道虛擬的妙處?
虛擬的太陽,永不西墜。從此向日葵可以不用整天扭動脖頸,沖著一個固定的方向,笑臉常開,把衷心與崇拜全部獻給他,沐浴著暖洋洋的陽光,幸福的生活從此萬年長。
虛擬的鈔票,比黃金更誘人。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張,自從變成錢以后,也就變成了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都可以用它替代,今天的鈔票,就是明天的整個世界。肉體可以購買,愛情也非無價,就那么幾兩重的靈魂,還要動用多少籌碼?虛擬的鈔票,更得心應手,無往而不利,你只有想不到的,沒有不能購買的東西。
虛擬的愛情比愛情更神奇。讓身心愉悅,讓靈魂出竅,讓流傳千年的凄美故事,天天上演。你不必為女主人公的悲慘命運拋灑淚水,你完全可以是仗利劍、騎白馬的俠客,救美的英雄非你莫屬。戲劇化的情節,造就戲劇化的愛情,你是愛情的出演者,真實的你為虛擬的愛情肝腸寸斷。
而虛擬的牢籠堅不可破。你被囚禁在無邊的黑暗中,坐以待斃,鐐銬的叮當和刑罰的哀號,讓你確信今生的劫難只有今生來度。
不要說雪的飄落毫無目的,雪以我們無法比擬的胸懷包容萬物。白的是白的,黑的是黑的。在只有一種表述的世界里,白色是最豐富的言辭。
雪的前世是什么,雪的今生又是什么?這樣一種潔白之形,究竟藏匿了怎樣的黑暗?這樣一種清雅之態,又究竟蘊含了怎樣的火焰?
是一種堆積的過程,緩慢而有耐心,縝密而少秩序,只有等待中的人才能理解,雪的堆積是一種姿態,是一種比實際更復雜的情懷,堆積的雪可以成為雪山,成為雪山的雪是永遠嫁不出去的老處女。
早年的雪只能表明早年的旱情,早年的旱情用雪的文字記錄。有什么樣的天空就會飄落什么樣的雪,用怎樣的心境仰望,就有怎樣姿態的雪飄飄灑灑。誰的內心一半陽光一半雪?誰的天空下雪還雷聲隆隆?
并不是在秋天,我的頭發才紛紛凋落。許多年了,我奔走于大荒四野,頭頂的月亮,一張新鮮的羊皮,白晃晃地掛著血絲。讓我大惑不解的是,在這樣的夜晚,我的夢竟無處棲身,在無盡的漂泊中,城市三樓的一間小屋,盆栽有的干死,有的被水漚爛了根,而只有我奇怪地活著,像一株老樹,遍體鱗傷而鐵干虬枝。
蝙蝠從惟一的窗口進進出出,這些尋找黑暗中寧靜的肉翅,把我的喘息當成了另一類飛翔的聲音。而昏暗的臺燈下,埋首于書籍的頭顱,間或有一根脫發落下,像一枚針,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擊。李白的三千丈白發,倏忽從眼前拂過,帶來千年的煙云,于唐詩隱隱的香氛中,仕女的紅唇,像吐泡的魚,我知道她在述說,但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在一杯茶的朦朧中,想到了茶樹,如果茶樹的葉子不被我們摘去,這么些年,茶的落葉該堆成怎樣的山巒?我們摘去了茶樹的羽毛,讓茶樹永遠站立在春天不能高飛,而我們卻憑著茶的片片飛羽,渺渺九空,神游太虛。
許多年來,我奔走于大荒四野,根卻留在了這里,在貧瘠的土層中,穿透巖層的根,嗅著一絲潮氣,就找到了山泉。而我的頭發紛落,在所有的季節里飄飛,我的額頭日漸光亮,像傍晚西去的太陽,我照亮我的腳下,腳下紛紛的落發,堆積成發烏的腐殖土,我營養著自己.并澆灌汗水,在我的根部,厚厚的腐殖土里,長出一株光艷無比的菌類,帶著邪惡的挑釁,一株妖冶的毒蕈。
為了換取那一縷陽光,你寧可支付內心所有的明亮,陽光照徹你的通體,你的內心卻一片黑暗,陽光溫暖你的肉體,你的精神卻一片冰涼。
像一只清純的蘋果,沒有人知道腐爛是如何從內里開始的。淡淡的清香變得愈來愈馥郁,緊湊的皮膚變得漸漸松弛。只有你知道,趨于完美繁盛的表象,恰恰反映了內心的缺憾和荒寂。
你掙扎于陽光中,陽光的氣泡從身邊一串串上升,陽光漸漸沒頂,你揮舞著四肢,意欲抓取什么,什么可以是你的救命稻草,在陽光澎湃的滔天大水中,在陽光編織的空明中,你愈陷愈深,沉入光明的底部,在陽光中溺斃……
法醫無法做出正確鑒定:這世上從來沒有一例溺斃于陽光,盡管你的嘴里、氣管還有肺葉滿是河沙一樣粘稠的陽光。
陽光的漣漪在不為人知地漸漸擴大、擴大……
像一個小手工藝者,在半明半暗的天光下,精心編織著鞭子,粗硬的生皮條,被編成麥穗的樣子,沉甸甸的,仿佛經過六月最后的灌漿、還有籠頭,這個掌控方向的東西,被裝飾上紅得耀目的纓絡,在漂亮的外表下,隱匿著最終的目的,當然,少不了韁繩,柔韌的皮繩,冬眠中蘇醒的蛇,在駕馭者的手中滑過,一場關于角逐的大戲,開啟大幕大繩、最后是鐵馬嚼,這根橫亙于馬口中的鐵,讓馬說不出一句話,馬柔軟溫熱的舌,抵抗著鐵的堅硬和冰冷,而堅定的鐵廝磨著馬的猶豫,馬與鐵最終結成的同盟,讓馬在以后的歲月中超越一切奔跑。
這是為馬準備好的一切。控制是人的最大愿望,控制速度,讓人有了與時間同步的自信,時間的蹄音在山谷回蕩,為馬準備的一切,也是為時間準備的。
有了這些還遠遠不夠。選上好的圓木,把圍欄加高、加固,選上好的飼料、清水,讓馬兒衣食無憂,馬廄芬芳,馬兒康健,馬才能安定。為那匹躁動不安的公馬,選配幾匹漂亮的母馬,讓人性的光芒,照耀馬舍。
而馬總是想逃逸。永不安分的馬,根本不考慮借口,逃逸是與生俱來的,是生生不息的。一匹不想逃跑的馬,是沒有理想的馬,一匹不能任意馳騁的馬,是失敗的馬;一匹安于現狀的馬,是喪失了精神的馬;一匹平靜的馬,是一匹對速度蔑視的馬。
每個人的內心,都囚圈著一匹時刻準備逃逸的馬。
在欲望的深處,情欲正漸漸熄滅。來自人類家園的歌謠,冉冉升起,聚為頭頂災變的云。
而在災難到來之前,所有的愿望都播進土地,在每一個耕種的季節,都躬身而作,在每一個收獲的季節都仰天浩嘆。災難讓人學會虔敬,災難讓人變得隱忍,災難讓人敢忘卻。在災難到來之前,人的等待是抗拒災變的最有效武器。
老婦市場買菜,閑漢在墻根曬太陽,小偷盯準了少女的錢包,警察打響一個巨大的噴嚏……這都災變的前奏,無知者的無畏,讓災難無從下手。
舉杯。玻璃碰撞發出的叮當,猶如風鈴,而夜風早已遁跡,空曠的屋宇下,晃動的人頭滿是醉意,漾出頭顱的邊緣,紅色的酒漿,粘稠而緩慢。
燈光忽明忽暗,就像人的情緒。亢奮者發現了更為亢奮的方法,絮叨者發現了新的話題。桌面被反復擂響,制止毆斗的手臂,讓鼻血流淌不止。而鼻血的流淌,亦粘稠而緩慢。
不斷加入進來的人,清醒的頭腦對抗著昏聵,在同一屋宇下,誰的面孔更猙獰?一些液體在體內奔突,在快速的循環中,情緒被摩擦出火花,滯重的舌頭也愈來愈靈巧。每個人都忽然變得高大起來,山巒被踏在腳下,白云在肩頭繚繞,這個世界不在話下。
而痛苦卻在另一端慢慢塌陷,露出黑洞洞的裂隙,不斷有人跌落其中,掙扎的手,抓不住一根稻草。這無邊的淵藪,回蕩著撕心裂肺的哀號。誰能從中解脫?誰能貼近痛苦而不沉溺其中,像李白的船,輕舟已過萬重山?
歌唱者用歌唱封堵住聲音,在音的最高處,鷹鷲齊聚,翅羽拍打,為一截豐腴的腿骨撕扯搏殺,尖利的爪子,在對方的肉體上比試鋒利。而歌聲戛然而止,鷹鷲不知所向,天空頓時呈現出無比嬌好的面容,日月的兩個笑靨,盈滿吉瑞祥和。
夜宴剛剛開始,以人為內容的夜宴,必須由人主持下去。
把事情想到極致。牙齒在黑暗中格格作響,星火隱隱,牙咬出的血,悄然流淌到心底,而心底仇的微火,被澆上了油,蓬然而起,沖天大火,而心底恨的幼苗,被灌溉了雨露,茁然而舞,參天大樹。
一個被仇恨喚醒的人,從此再不會沉迷,暗夜中都不曾熄滅的眼睛,枕戈待旦,一個被仇恨鼓舞的人,有勇氣面對任何險難,絕地而后生;一個被仇恨激動的人,血總在沸騰,血的澎湃時刻拍擊著心岸,讓人一刻不得安寧;一個被仇恨充實的人痛感生命的短暫,時間的稍縱即逝,在時刻準備著,復仇是個百年大計,豈能倉促上陣?
一個復仇的人,是一個有信念的人。生死已置之度外,早與妻兒有過活著的訣別。復仇者最怕溫柔,復仇的劍最易在溫香軟玉間喪失鋒芒,最易在兒女情長中變軟。復仇讓溫情走開,復仇者把溫情藏壓在心的最底層。
復仇讓一個遲鈍的人充滿想象。精于算度,巧于設計,用哪種方式讓對方死去,哪種方式的死亡更能體現復仇的意義,哪個死法更能解恨、大快人心?
一個充滿仇恨的人,是個有城府的人,把平靜寫在臉上,眼睛拉上一層紗幕,拳頭在衣袋里悄悄攥緊。
一個人肯定沒有樹活得長久,人只能屈就樹下。我們的脊柱在拔節,樹的年輪在擴大,在等同的時間里我們的頭發日漸花白稀少,最后露出青筋縱橫的顱頂,像西沉的太陽,而樹卻英姿勃勃,豪發沖天,仿佛初戀的美少年在等同的空間里,我們在萎縮,蜷曲著身體,好像重返子宮的模樣,而樹卻在竭力張揚,舒展腰身,有多大的空間就有多大的樹。
我們在樹下出生、學步、咿呀碎語、歌唱戀愛、封妻蔭子,最后走不動了,坐在一節裸露的樹根上,感受樹的脈動和活力,生命中的一段輝煌,隨著落葉飄下,樹葉堆積最多的地方,就是我們的葬身之地,那些飄零的葉片早已暗示了我們的宿命。用一棵樹做墓碑一定不錯,不用鐫寫任何碑銘,樹的一生本身就是對我們一生最好的概括。
只是聚集的人和走散的樹,遍布了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沒有樹向人打聽樹還能走多遠,也沒有人向樹保證人不再喧嘩。
沉睡的人,橫七豎八地占滿了所有的空間,還用高一聲低一聲鼾聲驅趕寒冷,用斷斷續續的囈語延續人類的聒噪。沉默不語的樹,站著也能睡覺,在沒有人知曉的夜晚,躡手躡足,從人腿的縫隙中走出,分散在各地的樹,匯集在一起,推舉年高德劭的長者,為樹的族長,而在太陽升起之前,樹各自散去,回到原先的位置,看醒來的人在樹下撒一泡熱騰騰的尿。
人總以為樹待在一個地方就是永生永世,而不曾移動半步的樹卻綠遍了天涯;樹總以為人滿世界游走,卻不料每個人都想做一片落葉,歸到根的泥土。
有多少站直的樹,就有多少躺倒的人。
有多少故去的人,就有多少樹的墓碑。
伸出你的手,還有他的手,在手與手的距離間,鳥的飛翔成為象征。手與手的距離是最大的距離,當兩手不能相握,這個世界就永遠不可能重逢。
山在連接,倘若山都連接在了一起,我們將無路可行,而最高的山峰與最深的峽谷總難連接,永遠無法彌合的斷谷,讓我們絕處逢生。
湖也在連接,通過河流的維系,湖都想走到一塊兒,倘若湖都碰了面,汪洋一片的世界,我們何以立足?而一條河流總不能容忍另一條河流,河流都奔向東方,即使有交匯的時候也涇渭分明,一個湖就是一個濕漉漉的腳印,在它的步幅間,我們走得更遠。
思念的話還沒出口,拒絕的手卻早已上路。你看那飛翔的魚,在澄明的空氣中無所依的樣子,搖搖擺擺地,是模仿了誰的手勢?伊甸園的金蘋果,被當成鳥巢中的卵,被陽光溫暖孵化,每一個飛翔的起點,都是從鳥卵的破碎開始的。而金蘋果已被蟲蛀,那些蠕動的軟體蟲子,白胖豐腴,將排泄物像墨跡一樣永留史冊。
伸出你的手,還有他的手,為愛情的每一次遭遇,為相逢的每一次激動,為離別的每一次傷心,為諾言的每一次落空,讓手與手相握。
女人更容易長出翅膀,不要減肥也會變得極輕盈,一陣清風她便晃晃悠悠上了天,云里霧里,連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去哪里。
女人如水,流在河里有河的蜿蜒,躺在海里有海的韻味,倒在杯子里便有了杯子的形狀。容易改變的女人,也更容易適應,用細膩滲透所有的裂隙,用改變自己來改變別人。一滴圓潤的水珠,一滴充滿了機會的水珠,一滴無懈可擊的水。
女人從不把骨頭外露出來。溫潤的皮膚,可人的模樣,柔韌的腰肢,裊裊婷婷的步態,一副不堪重負的樣子,一副討認愛惹人憐的模樣而被柔弱包圍的骨頭,深藏在身體的內部,你只見過折斷的男人,何曾見過被壓垮的女人?
女人并非淚腺特別發達,善于運用眼淚是女人的天賦。把一粒傷心大到整個田野,把一滴淚水稀釋成一個湖泊。比刀劍更可怕的武器是眼淚,比眼淚更奏效的是聲音哽咽、眼圈發紅,淚在將下未下之際最是動人。
女人的聰穎在于多愁善感,讓你搞不清她什么時候才是真的煩憂什么時候才是真的被感動。喜怒無常是她們慣用的伎,喜是她們有了目的,怒是她們的目的沒能實現。女人的狡黠在于把缺少智慧的一面故意顯露出來,讓你在掉以輕心中露出男人的破綻。
只有動情的女人變得愚蠢,而女人卻憑著這愚蠢來征服世界。
如果是一切事實的另一面。
如果列車沒有脫軌,如果那天你沒趕上班機、如果禽鳥沒從你的頭頂飛過,如果你也沒抬頭,攜帶禽流感的鳥糞沒能砸在你的臉上,如果河水沒有暴漲,而船也沒有漏,如果早一秒通過十字路口,或者晚一秒鐘,如果你沒有站到30層的樓頂,而樓也沒那么高,如果你對青霉素根本不過敏,而藥品也早巳過期失效,如果你的父親和你的母親那晚沒有做愛(沒有誕生何談死亡),如果胎位正常,臍帶沒有纏繞在脖子上,如果你沒有發現錢包被偷,小偷也忘了帶匕首,如果你沒有被當場堵在別人的床上,如果你下跪求饒發誓下次再也不敢,如果珍珠港沒有被襲,如果廣島投下的是一枚紅氣球;如果江姐沒有被甫志高出賣,如果江姐回家帶孩子,如果“911”沒有發生,如果拉登是個智障兒,如果毒品的針頭沒能扎進胳膊,如果艾滋病毒只在非洲的猴子身上,如果人類的法律中從來就沒有死亡……
一切非正常因素構成了這個世界的合理。而如果的存在寄托著更大的遺憾,所有的假設都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一切如果只能把事物的另一面推演得至善至美,令人心旌搖曳不止。
自來水龍頭,一滴、兩滴……淚的形態,下墜、破碎。水破碎的聲音清晰而明確。我們所認識的水并不是來自冰川、河流或者一口老井。能被我們掌握的水,能被揮之即去,招之即來的水才是真正的水。
一些水鉆進冰涼的鐵管,猶如蛇,冷血的軀體,行于千家萬戶被它聯結被它接納,焦渴的舌交給它,骯臟的胴體交給它,在水的攢射中,誰能有一顆干爽的心?這來自荒天野地的水,自從進入城市,就失卻了自由的形體,散漫的習慣被徹底改變,他們被統一了思想,按照既定的方向游走,在規定的時間里,抵達每一個房間。服從于人的意志,水的堅強已不知所蹤。柔弱的水,表現出無比的順從,水的職責就是能讓人伸手即至。還有水被用來沖洗廁所。那水的響,潔凈了這個世界,用自己的潔白之身,與污穢混為一談,散發著沖天惡臭,泛著泡沫歸于地下的黑暗,水的命運竟如此相同。
而水塔高懸于城市的頭頂。城市的血脈,被異化的水,那被集合起來的族群,以人的需要為己任,按照人的意志通達四方。
在恒定的寂靜中,誰的手伸向水的龍頭,向左旋動、旋動,頓時水的音樂,打濕寂靜。
沒有學會思考,并不是你的錯。端足了架子,眉峰緊鎖,嘴的一角在抽搐,目光漫過所有人的頭頂,向遠方的更遠處流瀉。遠方的村莊在你的目光里輪廓漸漸清晰,一條被風扯歪的炊煙,像是這個村莊的尾巴(馬只有在奔跑的時候尾巴才能飄起來),你聽到整個村莊的蹄聲排闥而去。一個村莊的歲月;潑婦罵街,雞飛狗跳,婚喪嫁娶,皆被馬馱到山的另一面……
你端平了肩膀,雙臂交疊,完全一副深層思考的架勢,以這樣的姿勢從早到晚,你便有了哲人的意味,學會思考的第一步,是首先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思想者。
現在你什么都敢想。過去被忽略的細節,統統都回到原來的地方,那些看似毫無生氣的舊事,一個個也生動起來。把毫無瓜葛的幾件事聯結起來,這些事便有了合理的解釋,你甚至從古老的家譜中,找出一句讓現在全族的人驚恐萬狀的話,你認定這話是偉大的預言。
能夠思考真好。把拳頭抵在下巴上,那個被支撐的腦袋看起來很重,有那么多的奇思怪想塞了進去,為了理清一兩的重量,卻動用一噸的思想。腰背疼痛,頸項彎曲,頸椎嚴重受損,為了托住這顆瘋狂的腦袋,人已經耗盡了全部的精力,那根細細的脖子,至今還能轉動,不被折斷,全是因了思想的力量在支撐。
現在,你動用思想的風暴,橫掃過秋天的原野,讓飛鳥撞破天空,讓鐘聲經久不息,讓河水倒流如奔,讓大地顆粒無收。
你踽踽于臆想的巨大災變,環顧四周,悲天憫人,你像個真正的慈善家,慷慨獻血,四處募捐,用帶血的善款,拯救被你的思想搗毀的世界。
反向復制。你說左,他說右,你看到自己的左眼替代了右眼,右頰上帶毛的痦子,長到了左臉。
而你更希望,一臉的痛苦被歡樂替代,此生的萬劫不復被重獲新生置換。有多少赤貧就有多少富足,有多少凄苦就有多少幸福,這些對應的事物,彼此呈現,誰是誰的鏡子,誰是誰的真身?荷葉的影像,出現在秋天白色的天空,仿佛鼓滿勁風的大帆,一直駛入空幻的深處。你的主動才能換來回應。你伸出手,自然有手迎接,指指相對,指紋絲毫不差你親吻,和你一樣紅的唇與你對接,只是沒有溫熱你閉上眼睛,把自己鎖進黑暗,而鏡中的你只是一個盲目的效仿者,徒留一雙關閉的眼睛,等待開啟,看清自己。
面對鏡子,就是面對自己。薄薄一層鏡子,卻深得不見底,當你沒有出現在鏡子面前時,你何以知曉鏡中有何物?鏡子在無人關照時,會是一面空鏡子嗎?
拒絕光明進入,把最強烈的光影反射出去,而我們卻看不到鏡子深處的黑暗,轉到她的背后,依然不能獲取新的發現,鏡深深幾許?
鏡子破碎為月光的斑點。有多少碎塊,你就被分裂成多少個。誰腳踏了月光的碎片,誰就被完全顛倒過來。
脫離了身軀的衣服,早已沒有了體溫。但還有些人的氣味,殘留于衣領袖口、皺褶的深處。這件舊衣,仍以人的姿態呈現,胸廓飽滿,兩臂下垂。
衣服不在人身的時候,仍模仿人的神態,保留著穿著者最習慣的架勢。被人穿過的衣服,是從布料中復活的,一旦沾染了人的靈性,便有了某種毛病。
春陽正暖,晾曬衣物的鐵絲上,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
一件繡著熊貓的童裝,胡亂蹬踏著雙腿,揮動的雙臂,把哭喊聲擲得很遠;還有一件女人的睡袍,修長的粉紅色,被豐腴撐平的衣褶里,仍暗藏著神秘、淡雅的香味,肉體的香味,縈繞不去;肯定還有一件西式正裝,大襟順滑,后背挺括,肩頭方正,領導者的作派被這件西裝演繹得恰到好處。
一家三口,被晾曬在鐵絲上,毫無隱私而言,地上的影子,夸張著三口之家的幸福。
春陽暴暖。淫浸于陽光中的舊衣物,被陽光的氣味包裹,而清風穿行于其間,不覺中人味漸失,喪失了人味的衣物,還原為衣物滯留于內里的靈魂,亦隨風而去…
普普通通的衣物,一點兒也沒有根基,在鐵絲上搖搖擺擺。
一個夜晚怕光的人,一定做了有愧于白晝的事。
抑或她有比夜更黑的內心。
抑或她的眼睛像某種犬科動物,只能在暗無天光的情況下,看得更清楚。
做一個夜行者,須踮著腳尖走路,而無須怕人識破真面目
時間被沙漏分解成一粒粒的晶瑩,在閃爍之后歸于沉寂。而海終于沒有干涸,巖石也沒有潰爛,用以表現時間的大海與山石,都呈現著超乎尋常的完美。
只是有些人逝去,有些人誕生。在人的循環往復中,誰能獲得永生?被時間追趕的鞋,遺落在滿是荊棘的荒漠,奔跑的腳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在最后倒下。
受難者讓受難成為榮譽,祈福者讓祈福成為力量。
在歉收的年景,美麗的風景都是仇恨的目標,沒有什么比這更殘酷,在美景中饑餓難當,眼睛的饕餮只能讓胃囊更加無著無落。還有歌聲,還有音樂,乞討者的哀告是最動人的歌聲,湯匙與破碗的碰撞才是世間最美妙的樂音。
這是美學的誤區,一個教授的知識,剛剛能唬住小保姆。他的滿頭華發,彪炳著對學富的積累,他的每一根頭發都是社會的棟梁,他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理。而教授的內褲破了,在無人知曉的深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縱,比這更自由的是他的暢快,隨心所欲,從此,用不著脫了褲子放屁。這個精英構成的社會,每個精英都是棟梁,用棟梁建造的大廈,只有棟梁,沒有磚瓦,這個宏偉的構成,令人賞心悅目,仰視才見,但惜乎不能遮風避雨。
書頁被風掀亂,你仍不能確定哪一頁寫著你的宿命。你知道從一個字開始的事情,到一本書也無法完結。你的手指已經起繭,且隱隱作疼,但那薄薄一層紙,怎樣才能猜透?紙的背后,紙的深處,總有火光閃動,先人的骨殖在火中龜裂,為甲骨卜辭者提供最為重要的線條,那些隱喻的回旋,統統生動起來。
你在裸泳。在一本書里盡情撲騰,躲過每一個字的礁石,你的泳姿優美,速度均勻,冰涼的水在皮膚的表面撫慰,輕如鴻毛,而你感到了巨大的震撼,在那個輕如鴻毛的撫慰中,你的性感被喚醒了,面對人的世界,你決心真正做一回人。
你的目光在追逐著文字,從左至右,從上到下,不要遺漏一個字。被燈光照亮的文字顯得端莊而富麗,而其它皆溺于黑暗中,文字讓一張紙復活,一張無辜的白紙,被文字冤枉,被文字栽贓,最終有罪的是紙,被認定為犯罪嫌疑的一張紙,從此沉重起來,不是哪一陣歷史的風,能夠輕易掀動。
制造文字的人,躲在紙的背后,冷眼偷窺每一個被文字打動的人。他的欲望被滿足,他的想象被發揮,他的假設被接受……書寫者因為書寫而歡愉,閱讀者因為閱讀而痛苦。
聰明的人從來不在書本里尋找世界。
采自山巔的巨石,都在臀股之下,透心的冰涼,自石的深處傳來。那是可以建造紀念碑的巨石,現在成了公園里休憩的石凳。
有男女走來,占據石凳的兩端,慢慢向中央靠攏,漫無邊際的話漸漸有了主題,游移的手終于糾纏在一起,嘴唇不再用來講話,舌頭也不再靈活……
他們同時感到了石凳的溫熱。
多少年之后,當他們帶著孩子來到這里,告誡孩子的第一句話卻是:石凳太冰,當心受涼。
牽牛花沒有牽出牛來,羅馬表亦沒有騾馬出現。
花開是一個時間的界限,沒有誰能在花開之前看到季節的深處,那些花蕊的指針,不疾不徐,有節奏的步履,發出不可抗拒的鏗鏘。
而容顏正在老去,盡管嬌媚的笑靨模仿花的綻開,目光迷離,呼氣如蘭,但某些衰老的標志正悄然爬上額頂,星星的壽斑在最黑暗的時刻閃爍。
在時間面前,每個人都很從容。擁有足夠的時間安排今生來世。家族的戒指傳到了你這一代,這鐫刻了咒語的信物,是你的先人跟時間打的賭,賭注是你們這一脈人永遠活著或者不復存在。如今,一脈單傳的你,憑著這枚戒指,向時間索要你該得到的一切,因為你活著,活著的意義就是勝利的標志。而時間總是一言不發,充滿憐憫的時間,心太軟的時間,此刻打量著你懷孕的妻子,從這個還沒有出世的孩子身上,時間看到未來的那一幕:一個孩子舉著這枚戒指,在四處討公道。
誰能活過時間?那些用數字記錄的時間,并不是真正的時間,時間是與空氣等同的,看不到她的影子,亦捉不到她的形骸,而我們卻須臾不可離。當我們停止呼吸的時候,時間也在停止,當我們急速奔跑的時候,時間也在奔跑,與我們對應的時間,是今生的奇跡,把一切不可能變為可能,將所有的不可思議變成順理成章。
調整好呼吸,系緊鞋帶,放松大腿的肌肉,做好一切運動前的準備,當發令槍響后,一路狂奔的我們以為這次一定勝出,孰料大喘不止的我們發現時間就在盡頭微笑地等著我們。
幸虧風暴來得及時。在冬天長久的靜默中,人容易陷入自己。爐火在舞蹈,茶炊在哼鳴,在溫暖包圍的下午,曖昧的指甲一寸一寸變長,愛戀自己的人,在鏡子里找到另一個自己嘴唇的顏色正在褪去,鼻翼塌陷,眼角的皺紋呈放射狀指向無極,頭發紛紛飄落,在光潔的額頭,鐫刻上時間的銘文。
就是這樣一個人,玩味著自己的面孔。千萬年了,人的樣子一點也沒變,今后也不會改變,千篇一律的人,偏偏生自千奇百怪的念頭。
天光漸暗,準時打著的燈光,暗示著今晚的氛圍,重憂郁癥患者,在燈火的中心找到了花蕊,她嗅到了馥郁的氣息,蜂蝶自每一個角落起飛,圍繞著甜蜜之源,翔舞不止。
而雪并沒有停止,雪在增加屋頂的厚度,在雪的覆蓋下,一切都趨于完美。春草堅守著腳下的土地,保持著綠的本色,雪的偽裝和庇護使春草有了一分自信,活過嚴酷的冬天,其實是一件重大的事。被凍死的老狗,在雪被之下仿佛睡得非常安詳,再不用為一口吃食奔忙,也不用看誰的臉色行事,更不用擔心同類的妒恨,在大雪之下死去,是一種體面的做法,狗的尊嚴得以完全維護。
這是一個雪世界的構成。屋里的人,因為落雪而愈發憂郁,屋外的狗,因為大雪而保有全尸。
幸虧風暴及時趕到。人的屋舍在搖動,燈火明明滅滅,玻璃破碎的聲音和女主人的尖叫,此起彼伏。誰還能安睡。誰還想在曖昧的自憐中找到安慰?雪霰如沙,雪煙如霧,無處可逃的人,只能陷入比夜空更深的懺悔。風雪彌漫中,凍死的老狗,是惟一一塊絆腳石。
抽了一支煙,喝了一瓶酒,為了制止腹瀉,你去了三次醫院,日常的力量,讓人精疲力竭。
想讓每一天不同,必須先得讓自己有所不同。而在不可避免的勞作中,你的體力無法分配,你的頭腦無法靈活。童年的往事其實離你不遠,牛背上的牧笛終日縈繞著你,草色青青的山坡上,鄰家女孩的羊角辮,上下跳躍。
最值得懷疑的是自己,這些年究竟去干了什么?還穿著三年前的舊皮鞋,兜里的一把零票子像逃跑的賊,怎么也控制不了,還是大聲嚷嚷,高聲罵人,無事生非,妖言惑眾,總是拿自己不當人,像對待一堆垃圾一樣糟賤自己,絕不怨天尤人,也絕不相信別人,這些年就這樣得過且過。
你想改變這一切,把日常生活變得不是日常,把黑夜變成白晝,把白天看作夜晚;把傻子當成智者,把聰明人視為精神病患者;把吃飯當作愛情,把愛情當成足球;把承諾當成游戲,把游戲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把自己變成怎樣一個人,這終究是個大問題。日常的慣性不可改變,活在日常生活中,誰能逃脫日常的籠罩?你堅信過了這一年,一切都會好起來。在本命年,你的手腕和腳腕都扎上了紅絲帶,一條大紅底褲在秘密護佑著你,與本命年相克的一切都得規避,你遵守著民間的戒律,絕不殺生妄言,虔誠得比宗教信徒還要虔誠。
你被日常生活所左右,你明白揪自己的頭發,永遠離不開地球,而你心有所不甘,借助一支煙你想入非非,靠著一瓶酒你膽大妄為,你想跨越日常的門檻,最終磕掉門牙的還是你自己。
為抵抗日常的力量,而耗盡一生的力量。
早晨敲響的鐘聲,以太陽的光芒響徹世界。鐘聲的指向是最幽閉的內心,寒冷地帶的密室,瑟縮發抖的一只貓,溫暖的鐘聲充滿母性的氣息。
你已無力睜眼,滯重的往事垂布成為滿是皺褶的眼簾。
而幕后的眼眸,從黑暗中透出的目光最先識破白晝的虛假。
以暮鼓開始的夜晚,其實一直期待一雙溫香軟玉的腳,從荒徑的盡頭款款走來,她的身后緊隨著劈天蓋地的春色,氣喘噓噓的晨曦站在高處吶喊:春天來了!
你端坐于圣殿之上,你必須一言不發,一言不發才愈顯你的威勢。
叩拜者的脊骨,一層細密的冷汗。
而鐘聲如期敲響。撞鐘的聾啞人,用心感受到了鐘的震顫,他用鐘聲說出了內心的話。為鐘聲活著的聾啞人,在鐘聲里找到了終生的幸福。
他們來了,你平靜地起身。
行刑者的斧鉞,閃爍迷人的弧光。
在不允許活著的年代,減緩喘息。
吸進一口氣五百年,吐出一口氣五百年,用一千年的代價換取一口呼吸。
誰說好死不如賴活著?
在一個普遍接受的年代,不能輕言拒絕。
拒絕是以責任為前提,以承諾為基礎,以犧牲為代價的極致行為。拒絕的手不能隨便打開,仿佛攥著一只受驚的小鳥,張開了手,一切就會遠遁,而無法掌控,拒絕是把自己聳于陡峭的山巔,再也沒有退路拒絕是理自的堆積,一千條理自不算多,最終決定拒絕的理自其實只有一條,拒絕也是借口,在無法規避的要緊關頭,沒有比拒絕更能順利通過。
拒絕我等于拒絕整個世界,無處不在的我,已滲入你的內心,什么都可以拒絕,但不能拒絕內心,我之不存,子將焉附?
拒絕樹,不等于拒絕了森林。而被拒絕的樹,并沒有被逐出森林,它成為你在森林之途的重要一棵樹;拒絕山,就等于拒絕了崇高,一切平庸的等待,就是為了讓山在某一天突然崩毀,因此拒絕山的理由,要比山高出許多,拒絕河流,其實是在拒絕激情,狂蕩不羈,大開大合的奔突,靠的是內在的一股勁,只有害怕燃燒,相信宿命,內心已死的人,才能拒絕河流被拒絕的天空,依然晴朗,高高在上的天空,不會因為拒絕而伏下身,白云游弋,小鳥清唱,是天空遭拒絕后的第一反應;拒絕刀,不等于拒絕屠殺,這世上有多少殺戮,并不是靠刀來完成的,比刀更鋒利的東西比比皆是,但拒絕了刀,離佛便近一步;拒絕歌唱,是因為沒有比歌唱更動聽的聲音,嘴在不歌唱的時候,可以干許多事情,歌唱不只是讓聲音流淌,還要考慮能否用淚水打濕內心;而誰能拒絕歡笑?拒絕歡笑就是在仇視世界,太多的悲憤才會把歡笑當成愁苦。
拒絕是為了履行承諾,拒絕是為了更好地接受,拒絕是為了把犧牲降到最低,拒絕是為了再一次拒絕。
一個人誕生在這個月。這個與花沾親帶故的季節,一個男人的出生,自然就有了花言草語。
桃花流水,一個溫柔的季節。桃花的羽毛從這個季節的身上抖落,飄飄灑灑,紅了半條江。唱晚的漁舟,自夕陽的隧道滑出,順流而下,劃破一江的粉紅……
我出生的地方,長出一棵樹,像所有的桃樹一樣,在開花的季節張開無數粉嘟嘟的小嘴,花的喊叫,響徹一片,在嘈雜中成長的男人,男人的魅力盡在靜寂中呈現。
溫柔的三月,三月有了花的形狀,一片片的花瓣,一天天的日子,三月翠藍的花萼托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的日子,分分秒秒的花蕊,蜂群分享著甜蜜的三月。
生在一個有花的月份,花的浪漫與妖嬈,浸染了我的皮膚,詩人都出生在三月,早早就啟程的詩人,走過嚴冬的積雪,趕在三月與紛紛揚揚的桃花一同降生。詩人為桃花迷醉,桃花為詩人滂沱。
詩人為三月命名,在所有的詩題中,三月都是一段隱秘情感,在字句的碰撞中,演化成三兩聲鳥叫,四五聲泉鳴,最后氤氳成泛濫的春光。
即將被屠宰的牛,圓睜的雙眼,盈滿流霞的溫暖。根植于肉體的泉流,就要被開掘,那個脖子上的泉眼,注定要噴溢滾燙的液體,世界在那一刻,改變顏色。
漆黑的夜空,群星的漏洞被完全填補,沒有一束光亮泄漏。禮花就是在那個時候突然綻放,這棵沒有樹干的參天大樹,枝條披拂,花葉繁茂,只消片刻,便繁衍為蔚為壯觀的大森林,紅色大森林,以天空為壤。
肌肉與堅硬對抗,勞動者的手攥緊了工具,在縱橫交錯的紋理下,潛伏著硬繭,在硬繭誕生前,擠壓出懦弱,汗血交融,在工具上留下模糊的掌紋。
山體斷裂間,來自地心的巖漿,灼燙而滾沸,最終的噴發已成必然,在相對的靜止中,紅色在匯聚,光亮在盤繞,這個永遠不會愈合的創口,熱氣蒸騰,唇氣渺渺。
琶音不絕于耳,大珠小珠落玉盤,而最終玉盤也錚然破碎。情到深處,根根琴弦都被指血染紅,那帶血的琶音,奏出漫天的云錦……
青衫淚已絕多時,暮云四合的天空,有不可抑制的暴雨,悲憤而至。
觀眾。掌聲。肉與肉的拼命擊打,不會濺出火花,只是讓拍打的聲音,此起彼伏,山巒一般,回應不絕。
表演的真實,是讓笑聲有甜味,讓眼淚有咸味,讓手勢有張弛,讓眼神有溫度,讓說話像說話,讓死亡沒有呼吸。
笑聲堆起了面部肌肉,被釋放的快感,從肺筒子里噴濺而出,一個人的笑不是笑,一個人的笑能引爆全世界的笑才是笑;晶亮的液體在眼眶里打轉,被強忍下去的淚是真的淚,隨意就流淌的淚根本不是淚;或果敢或遲疑,或慌亂或鎮定,或松弛或緊張,每一個手勢都是一種表情,每一個手勢都是從內心深處打撈出的感受;在一道目光下打顫,在一道目光下松弛,在一道目光下慌亂,在一道目光下鼓起勇氣,在一道目光下回到春天,目光的溫度,不會隨季節輕易改變;動用舌頭和牙齒,這套用于咀嚼的器官組合,是身體中最堅硬和最柔軟的組合,堅硬的牙齒說出的話可以令人酥軟,柔軟的舌頭說出的話卻能令人堅強;這世上沒有呼吸的東西比比皆是,但并不代表它們都已死亡,沒有呼吸的死亡是讓靈魂飛離,只留下沉沉的肉身。
表演者以觀眾為前提,而觀眾以表演者為存在。是一種補充,是一種交流,是一種互動。他們在互為表演,觀眾用掌聲夸張著自己感受到的情緒,而表演者用演技完成著真實的騙局。
在日常,每個人都是表演者,也都是觀眾。你觀看了我,我也觀看了你,而每個表演都是天衣無縫、渾然不覺。
從貝殼花紋的繁復里,你一眼就找到了那條最簡潔的紋路,那是一件事通達另一件事的要道。此一事與一彼事的關聯,上一事對下一事的影響,在這一條紋路里藏匿,你還得擅自哪是起點,哪是結束。
那些看似自然生長的花紋,其實是每一次的經歷留下的印記。就如同額頭的皺紋,是年齡的腳蹤踏出的羊腸小道,亦是痛苦與歡樂的鑿子鐫寫的摩崖石刻;也如同掌紋,搞不清哪條是與生俱來的,哪條是某一次意外留下的紀念,在每一個交叉點,都留下坐標,一些事被定位在那兒,注定要發生的,誰也不能躲過。
你在預知未來。而在你看來,時間并未如我們知道的有始有終,從黎明走向黑夜,按照一定的序列,走向無窮。以后發生的事,也許是之前發生的;已經發生的事,不過人不知曉而已,你只是隨便挑選其中的個案,說給人聽,讓他們在時序的倒錯中,相信奇跡。
卜者窺破了時間的秘密,在時間天衣無縫的連接中找到了破綻,遁跡于時間之中,把時間承載的大事小事,信手拈來,揮灑自如,所謂的玄妙,在于掌控了時間的把柄。
卜者端坐于風的起點,那些被風將要改變的事物,他了然于心;卜者佇立于河的源頭,那些將要流經的地方,那些被河水灌溉、催生出的生命,其生生滅滅,全在水波的起伏回旋中得以印證。
干熱風自耳廓掠過,蝙蝠的翅膀,灼燙、喘息。赤地千里,在持續的旱季里太陽涂改著大地的顏色,樹與草的綠是最后的火焰,于依稀的微芒中,虬枝鐵干高過山巔,掙扎的痛苦在天空留下刺耳的血道。
誰人端坐于夏季的邊緣,赤足麻衣,一臉高古之相,手把一卷農事之書,朗聲而宣,頓挫中,枯槁的禾苗漸漸舒展,抑揚中舒展的禾苗振翅欲飛。
農事書中的時序,永不錯亂,那些宜于莊稼生長的字句,一個個皆水色潤澤、充滿雨意。這些可以讓土壤保持墑情的敘述,從一開始就娓娓道來,在旱季里尤顯彌足珍貴。
在適于農耕的土地上,留一壟種上蝶,留兩畦種上蜂,蝶翅蔥蘢,蜂鳴芬芳,于蜂狂蝶亂中,感恩土地的饋贈。
而誰在掘井,向著土地的深處進發,像尋找被埋藏的寶藏一樣,認定在土的深處,一定存在著傳說中的真實。而水已潛向更深的地方,四處游走的水,匯聚在一處,在持續的旱季里,替人類存留最后一個念想。
何以從往事中抽身?將回憶纏繞于轱轆上,緩緩地下墜,井繩悠悠晃晃,愈發深不可測,預期中木桶觸碰到水,發出嘩然之音,一顆懸起的心亦隨之著落,而木桶破水而入,潛入沁涼,盛滿一桶清波,心復被高高懸起……
緊閉的門,并未將夜色完全分開,被門關進來的夜,混雜了人和人在夜晚發出的動靜,呼嚕、囈語、還有夢。這個已經不純粹的夜晚,多少人用失眠抵抗著夜的壓迫,多少人用夢泅渡夜的無涯。
而你用床頭一盞小燈,摳破夜的墻壁,在幾頁書紙之間,尋求不被窒息的方法。而這是一本充滿虛幻和驚悚的書:一座荒棄的老屋,之前住著兩個老人和他們的寶貝女兒,在完全與世隔絕的情況下,女兒卻意外懷孕了。暴怒的父親要女兒交出她的男人,并要她墮胎,以免辱沒家門。被逼無奈的女兒,用一匹白綾,自掛東南枝。悲痛不已的老兩口,悔恨萬分,終日以淚洗面。可就在當天午夜時分,門外響起了叩門聲,一下、兩下,其間間隔很長,開門只是漆黑的夜和尖利的風,并不見一個人影。如是,每夜在那個時分,叩門聲都會如期而至,仍不見人蹤,不久,在叩門聲的驚嚇與催逼下,老父突然暴死,其后,老母亦亡。
一個書生發現了這座荒棄的老屋,搬進來讀書寫字。午夜時分,叩門聲響起,一下、兩下,其間間隔良久,書生起身開門,卻見一襲白衣長發的女子,女子是來尋忘在梳妝臺上的梳子。言畢徑直去了臥房,果然就拿出一把木梳,飄然而去。
你于駭然中抬起頭,急促的喘息清晰可聞,燃起一枝煙,試圖緩解你的緊張,而恰在此時,你緊閉的房門被叩響,一下、兩下,其間間隔良久……
拿山和自己比,山不過更魁偉些,拿海和自己比,海不過更遼闊些,拿鐵和自己比,鐵不過更冷硬些,拿樹和自己比,大樹不過更挺拔些。男人總能從形體上與自己接近的事物中找到自信。
男人的肩頭是因為扛住太多的事才變寬的。作為一個男人,能扛下多少事,就能吃得下幾碗飯,該扛不該扛的事和能扛不能扛的事,男人都想扛,男人的寬肩膀讓男人覺得無所不能。
為了對得起那幾根胡子,男人從不輕易低頭,胡子可以蜷曲,腰萬萬不能彎曲,膝下的黃金讓男人變得尊貴起來。
活在自己的自尊里,男人才能找到自己。吃多少苦都不是問題,流多少汗也不在話下,為了自尊,一個男人可以不要太陽,但絕不能熄滅心中的火,為了自尊,天下的男人都擺出男人的架勢。
別說不在乎,最在乎的就是男人。一個女人永遠走不出男人的戈壁,男人用他的粗礪和遼闊,讓女人絕望;一個男人也永遠逃不出女人的沼澤,拔出一腳,更陷一腳,掙扎中只能愈陷愈深,直至沒頂。
男人淚不輕彈,不是沒淚,而是積攢下來,用于給好鋼淬火,讓雪亮的鋒刃,回響男人的誓言。
大丈夫立于世,就當為人杰鬼雄,一言九鼎,重情重義,庸庸者嘁嘁,碌碌者無為,作為男人,就注定要有一番作為。
抬起頭看天空的樣子,其實是在鄙視,對一切低于天際線的人和事,視而不見。
心理的高度,是一種絕對的高度,是一種標志。雪線之上,雪之所以能終年不化,炎炎7月,發散著寒光,是因為在那樣一種高度,雪能夠存活的高度,一片雪找到了自信和廣大的同盟。
金雕的高度,只有翅腋下的風能夠抵達,只有嗚咽爬高的鷹笛能夠抵達,只有始終追隨金雕的目光能夠抵達,只有騰挪于云端的雪豹能夠抵達。金雕的高度是種尺度,拒絕一切投機的可能。
無視某些存在,就是太看重自己的信仰。一切未達標的言行都是被鄙視的對象。鄙視者用鄙視的力量,把自己劃定在一個特定的區域里,崇高而偉大,被鄙視者只能用鄙瑣抵抗著崇高的壓迫。
這世上自從有了鄙視,就分出了高低貴賤。鄙視是區分一群人和另一群人的方法,是區分一個人和一群人的不同,是區分一群人和一個人的界限。因為鄙視,一些人的想法和行為,就開始變得深邃和特立獨行。我們為了鄙視,為了不成為被鄙視者而竭盡全力。能夠達到什么高低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開始行動。
鄙視者把愛藏起來,用最鋒利的那一面示人,鄙視別人就是捍衛自己,鄙視他人就是純潔自己。
低著頭,盯著腳尖的樣子,是在鄙視什么?
上帝從來未對人說:我鄙視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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