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光鳴
我讀長篇小說《塔爾巴哈臺》
趙光鳴
女作家楊莉的長篇小說《塔爾巴哈臺》,我是用三天時間讀完的,除了吃飯睡覺,三天時間都在讀這部書,注意力沒有被分散,這在我的閱讀中不太常有。一部40多萬字的小說,能把讀它的人的閱讀興趣牢牢地吸引住,首先得益于她的從容,通暢,平實,親切的敘述。長篇小說使用怎樣的敘述方式和敘述語言,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關糸到作品的質地,甚至成敗,很多長篇小說讓人無法讀下去,有各種原因,沒有找到合適的敘述角度,調子,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我讀過的兵團題材長篇小說,大同小異者多,也在于敘述語言的雷同化,單一化,讓讀者難以產生閱讀的快感和動力。須知作家的創作個性,作品的風格和氣質,首先是通過作家使用的語言和文字體現出來的,不在敘述上下功夫,難以成為好的長篇小說作家。我讀《塔爾巴哈臺》第一個印象,作者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關于使用怎樣的敘述調子,敘述語言,是費了心思,動了腦筋,有自己獨特的追求和想法的。這就使她的作品,一開始就呈現出別樣的風貌.
《塔爾巴哈臺》沒有所謂宏大敘事,只寫了八分場這樣一個相當于連級的兵團基層單位的人和事,時間跨度也只有十幾年,活動在這個人生舞臺上的大多數人物,都是與泥土為伴的草根階層。這些形形色色的底層眾生,連姓名都被作者有意地”草根化”,普通到可以被忽略的程度,比如劉福貴,顧大年,鳳娥,李和平,李勝利,張秀花,大辣椒,馬老三,老張,老秦,朱指導員之流,僅觀其名,俗得不能再俗。就是這樣一些泥土底色的平凡勞動者,拓荒者,在最邊荒的絕域荒塞,最嚴酷的險惡之境中艱苦奮斗,忍饑挨餓,頂風冒雪,不僅要經受艱難生活的磨礪,還要經受精神上的熬煎和摧殘。作家筆下的這個人生舞臺,偏偏又正處于我們國家從三年災害時期到文化大革命,及改革開放前夜那段最困難,最壓抑的階段,作者把她的形形色色的主角們,推進這樣一個嚴酷,令人窒息的年代,讓他們置于遠離塵世和現代文明的極荒之地,經受雙倍的苦難和摧殘,由此考驗他們的人性和品質,作者對各色人等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的日常生活,精神狀況和人生軌跡,既無渲染也不過度強調,但不動聲色的呈現,卻讓人感到更加真實,因而也更加讓人信服和感動。比如劉福貴,這個在八分場深受群眾愛戴的英雄人物,卻不斷地遭受挫折,磨難和打擊,忍辱負重,冤案卻始終不得昭雪,為了分場的建設事業和群眾的幸福,甚至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最終還是沒有得到組織上的平反,但是公道自在人心,在八分場的人民中,他永遠活著,他的豐碑永遠聳立在人民心中。作者對這個英雄傾注了極大的同情,卻遵從于現實的邏輯,擯棄了大團圓的結局,讓英雄含冤而逝,反而使這個人物更加地打動人,感動人。除劉福貴外,作家筆下的顧大年、鳳娥、劉嫂、李和平、大辣椒、馬老三等人物,也都各有其獨特個性,言談行止,各具面貌,呼之欲出,鮮明生動。
文學作品的高下優劣,有一條重要的衡量標準,是作品對人性的揭示所達到的深度,《塔爾巴哈臺》至少做到了沒有把人物塑造簡單化和面具化,個別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復雜性、豐富性是有所體現的,比如八分場群眾共同反感的政治投機者白宏升,以及他的妻子關雅琴,兩個人都厭惡分場的艱苦生活和惡劣環境,有借政治發跡,進而脫離農場苦海的打算,并且堅決地付之于行動,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作者沒有把這兩個人丑化和漫畫化,他們的卑劣,勢利,并沒有到泯滅人性的程度,在惡念、邪念呈現時,也有善念、正念相伴而生。像關雅琴這樣一個大城市來的美麗女人,經受不住邊荒窮苦生活的折磨,想要逃離,是正常的欲念,無可指責。作者寫到了這個女人的貪圖安逸的弱點,同時也寫到她愛孩子,愛學生,愛美的品質,這樣寫人,才能彰顯出人性的豐富性和多樣性。
這部長篇小說另一個顯著的長處,是接地氣。除了塑造了一大群各具況味的草根人物,這部作品的每個細節,每個小的單元都來源于真實的生活,有濃郁的泥土氣息。這應該是得益于作者的生活積累,在兵團基層連隊的人生經歷和切身體驗。沒有這樣的經歷和體驗,是無法做到細節描寫的真實性的。靠采訪和急就章式體驗生活的作家,也許可以挖空心思編出曲折離奇的故事,但是很難在細節描寫上體現自信。《塔爾巴哈臺》的作者在這部作品中顯示了她在細節描寫上的長處,具體到地窩子的布局擺設,光線明暗,氣味,基層連隊與鄉村的居住交往方式的不同,各個季節時令的農事稼穡,植物和莊稼的生長和自然環境的變化,畜禽貓狗的動態,甚至各個時間段政治運動的內容,政策條文的變化,各種場景的狀況,等等等等,正是這些雜多的,瑣碎的,扎扎實實的細節保障著作品的厚度和重量,使它質地飽滿,我讀《塔爾巴哈臺》,很感慨于作者對逝去事物的敏感和深度記憶,這是作家與生俱來的好習慣,我從此得到很好的啟發。
好小說除了要求作家要有歷史的厚重感,對時代和社會生活有深刻和智慧的觀察和認識,對人性的深度發掘,還要求作家有詩意的襟懷,在其作品中體現詩意的升華,達到超然于物外的天籟之境。所謂從俗世中來,到靈魂中去,宇宙中去。說的就是這個意思。真正的好小說,是裝了翅膀,可以飛騰起來,靈動起來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好小說家都是好詩人。《塔爾巴哈臺》是蘊涵了一些詩意的,所以它達到了一定的文學的境界。
小說中的李和平,小何,是八分場草根眾生中的另類,在精神桎梏極度嚴苛的窒息年代,他們向往自由的天空,尋找人生的意義,他們偷偷地誦念普希金的詩歌,傳遞盧梭,司湯達的著作,探尋精神存在突圍的出口,不惜參加到秘密的社會活動中去.這在極左思潮和極左路線盛行的那個年代,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和膽識的。正是由于有了這樣的追尋真理,探尋人生意義的青年的存在,八分場的死寂生活,才顯露出一絲溫曖的亮色。作者滿懷熱情地寫了李和平,小何,老張等一些特立獨行,有思想的人,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有喜出望外的愉悅之感。
其實,這種超然于世俗層面的精神向往和追求,在劉福貴,顧大年這些大老粗身上,同樣是存在的,且時時有所體現的,只是他們不善表達而將其掩藏于草野塵土之中,或深藏于內心之中。在老場長劉福貴的眼里,橫亙于天地之間的塔爾巴哈臺山脈,就是他的精神寄托之所,是他的神山圣地,這山脈永遠綿延聳立于他的心靈之上,長眠在這神山的懷抱之中,正是他最好的人生歸宿。
塔爾巴哈臺的象征意義,也在作者的鄉思鄉愁中得到彰顯。這部小說所以能感動人,還在于作者濃重鄉情的注入.作者把自己對故鄉的愛,播撒于作品的字里行間,使鄉情盎然于紙上,讀者受到感染,心靈呼應,交相輝映,在閱讀中自動加入互動,從而得到美好情感的熏陶。
這部作品濃墨重彩地寫了兵團人的開發拓荒壯舉,謳歌了兵團艱苦奮斗的創業精神。同時也反思了亂砍濫伐,過度開發,無序開發對人類生存環境和生態糸統造成的難以彌補的破壞和損害,小說中劉福貴等人為自己過去做過的破壞山林的事后悔汗顏,為這個人物的豐富度加了分。近年來兵團文學反思的力度增加了,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
《塔爾巴哈臺》是我近年來讀過的兵團題材長篇小說中比較好的一部,但這部作品也還有一些顯見的不足,整部作品,紀實性痕跡較重,受真人真事的局限較大,小說的虛構部分需要擴展的沒有很好地拓展,說明作者還沒有真正進入自由創作的狀態。此外,文字比較拖沓,重復,啰嗦,時有非文學的介紹性文字出現,這些瑕疵,不足掩瑜,但如果在今后的創作中加以注意,相信她的作品會更上一層樓。
責任編輯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