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晉城十四曲
黃亞洲
森林舉著晉城,這么的輕松。
哪怕城市最中心的霓虹燈,現在,也全都潛伏在雪松與白楊的中間。仿佛,一百條彩虹,被無數的葉片,割得七零八落。
我估計,每一只鳥兒都為此出過力,“全國園林模范城市”的稱號,就是它們集體銜來的。盡管它們時下都不作聲,棲于各自的樹枝。小巷是細的樹枝,大街是粗的樹枝。
廣場上有大媽腰鼓隊,這與其他城市沒啥兩樣。只不過這里的節拍聽起來更加莊嚴,像古戰場的兵戈。其中原因,或許是,離城不遠的地方,矗立著大媽們的先祖炎帝的陵寢。
那邊燈火闌珊處,便是小吃城。油圪麻、棗花饃、白起肉、李圪抓,都用各自的嗓音,老遠就喊我,急得很。
嘶啞的是辣的,柔和的是甜的。我聽得明白。
走近了,我看見舉著麥、糜、粟、豆的多情的土地,在一口口小鍋里翻滾,顏色各異,都很快活,像廣場舞的余韻。
我是喝了一盅“澤州紅山楂”出來逛逛的,雖說度數不高,但在這座森林舉著的城市中,總有迷路的感覺。
因此,甚至,我就想當街高歌一曲。你們權當是在濃密的樹葉中,出現了一只外鄉的夜鶯,不懂規矩。
不知道這位陳宰相在校閱到“城”字之時,他有沒有,突然掉下眼淚。
陳廷敬,《康熙字典》的總閱官。注意,他是個感情豐富的人。
那日黃昏,他校閱到“城”字之時,或許,就想到了山西陽城的那個小山村。那山村所有的鳥、魚、野兔,都姓陳。他打小就知道。
三萬六千平方米,有內城,有外城。一座陳姓大城,被小山村悄悄窩藏。
天高宰相遠啊。
多么的排場,連風暴走過這里,都要脫帽,都要下鞍。
多么的排場,山村的骨血,竟然不是滿族,是漢族。
他是個感情豐富的人。為官五十三載,升遷二十八次,宦海的長青樹。
而家鄉的城市這般的大,偏是,滿清皇上并不在意。
這不叫腐敗,這叫恩準。只要你盡忠一生。
只要天下漢字,集中列隊,三呼萬歲,一齊,歸順康熙。
陳宰相那天黃昏,臉上有細雨掃過。他是個感情豐富的人。是啊,擁有一國的皇上,竟然默許他在山西擁有一座大城。
默許大城的青瓦,比字典的總字數,多出好幾倍。
后來,這座大城,陸續走出貢生四十一人、舉人十九人、翰林六人。這些人都規規矩矩梳著油亮的辮子,容顏晶瑩剔透。
他們都是陳宰相臉上的流不盡的歡喜淚。
至于說到聲音,我會想到風,想到閃電,想到楊柳依依,想到中國。
這就是中國好聲音:鑼、鼓、鈸、琴、笙、簫、笛、管!
這是中國的馬褂、中國的跺腳、中國的永遠自得其樂的表情!
我比較愚昧,耳膜自幼就是為中國生的。總覺得這些聲音里,有龍躍出,有鳳飛起,有年糕舂動,有花轎停下。
有清明,有端午,有除夕,有春運,有請安,有紅包——人的什么都有了!
總覺得,只要抽出兩根東半球的經線,做成二胡,就啥都能春江花月夜了!
我無可救藥。面對鋼琴獨奏或者西洋交響樂,我震驚,我感悟,我躁動,而面對“上黨八音會”,那就簡單了——我投降!
總之,這是一樁功德——用很厚的石頭,打制盔甲與箭垛,包裹起一方百姓的安居樂業,不管外面走動的是兵,是匪,是賊,還是李自成。
據說李自成猛攻三次都沒能攻下。里面的狗,仍是趴在堂前吐舌頭,鴨子在戲水,三清殿里,青煙依舊繚繞。總之,這是一樁功德。
沿堡一周,盡見對外的瞭望孔。仿佛,外頭,整個世界都虎視眈眈,但這偏偏就是一樁功德——你說,這三萬平方米的和平,沒有箭垛與堞樓,又怎么個收拾!
我們中國人,別聽整日啥天朝天朝的,說到底,也就那么一點土圍子心態。
就那么一些壇壇罐罐,就那么一些狗貓雞鴨,連帶一張孔夫子像,千方百計,不教打碎。
竟然,跨過這個門檻,就聽見了蒙古鐵蹄掠過草原的狂暴,聽見馬頭琴上野花亂顫。
但,這是民居,一個四方形的句號。塵埃已經落定。
七百年前的天空,依舊帶著草原的香味,落滿我的雙肩。我跨過門檻。
鉆進民居活化石的內部。我要在太行山嗅聞草原。
元,一個殘暴與史詩互為表里的年代。我須得細細嗅聞。在中國現存的古民居中,再沒有比這個院落更年邁的了。
跺一跺腳,看青磚地基,有沒有像牙床一樣搖動。成吉思汗也應該很老了。
平整的外墻,偏要帶一點弧度,逼得我想起人家蒙古包的作派,人家不瞅著點圓潤,就睡不踏實。
屋檐下伸出的斗拱,是螞蚱頭型的。這也是元代風格。顯然,螞蚱,與草原有關。
導游卻介紹,乃是漢族人居住。這就很有些象征意味了。
這位漢家主人,你姓陳還是姓王啊,你一輩子喘息在人家的草原上,是一只秋后的螞蚱啊!你每日黃昏,彈撥三弦,卻滿院子,都是馬頭琴響啊!
生活吧,一個四方形的句號,略帶弧度。生活吧,塵埃已經落定。
一路帶著水聲,這大蟒,從這么多的大山里,蜿蜿蜒蜒擠出來,鱗皮擦著卵石。
一路擦開那些密密層層的樹葉,那些軟木櫟、山茱萸、鵝耳櫪、荊條、杠柳。看看,植物也這么煩人。
兩側綺麗的山色,很像我家鄉的雁蕩,但是大蠎對此并不認可,它讓我摸它細膩的鱗皮,要我認識北方嚴肅的寒冷。
路過“小黃果樹”的時候,它略略抖動了一下。抖動的幅度在六米二左右。這一趔趄,每天要被智能相機記錄千遍。對此種做法,它有些不爽。蛇也是要面子的,白素貞早就說過這一點。
它從半山腰的蟒源洞出來,要去河南。我是在它出洞不遠的景區遇見它的,但它沒太多功夫跟我閑扯,水聲一直在說好了好了。
它要抓緊趕去中原,這我理解。它要在華夏的中心爭取成龍,對天下有所貢獻。
在中國,一般全是這樣的思維方式。人、蛇、龍各界,高度一致。
也許是遠房堂兄弟,或者遠房表兄弟的緣故,他們取我包里的東西沒有任何隔閡。這種無理的親近感,多么讓我懷念達爾文。
其實剛進山門,就有兩位哨兵對我們抵近瞭望了,任務是清點進山人數與肩上的背包數。他們要及時制訂進餐計劃。
在喂飼點買猴料,須特別留神。大兵團瞬間就會向你集結。會有無數溫柔的指頭,摳你手心。你手心長著兩畝玉米田。
并沒有發現那只卷尾巴的猴王,但,自愿維持秩序的警察卻是多多。細細分析,那無數次尖叫的追逐,皆是一粒玉米惹的禍。這就讓我聯想起一切革命與戰爭的起點。
懷間臥有幼崽的母猴,也同樣身手敏捷。她要延續山的精靈,她有最強大的社會責任。她要保證我的后代再來蟒河景區,也能擁有社會經驗的種種感悟。
猴子一旦穿上衣服,事情就不那么容易看透。所以我們要先來蟒河景區,預熱是必須的。
我要藏起尾巴,你也要。
小二黑又結了一回婚。這一回,是趙樹理親自帶著去鬧洞房的,照例舉著他樂呵呵的煙斗。
其實我剛進文學館大門,他就舉著煙斗沖我笑了。煙斗與他的笑臉都是花崗巖的褐色。
晉城文聯主席悄聲對我說,你看他,他自己抽的是一角錢一包的“綠葉”,待客,就用三角錢一包的“大前門”。
抽煙除了伏案寫作之外,主要是為游走各個村坊,與農民打成一片。我明白,只有在神思繚繞之間,他才能變身為小二黑,或是李有才。
他走在鄉間小道上,一根木棍,挑著他的用草繩捆著的鋪蓋。他備好了“大前門”,他要在某位老農的炕頭,仔細攤平他的夢境。
現在,我跟著他鬧《小二黑結婚》的洞房。我要再度領會,什么叫做被人民認同的歡樂,以及,這一歡樂,如何被三角錢一包的煙味,輕微地嗆著。
它就是發生了。
秦軍活活坑死四十萬趙兵。一個血做的太陽,被整個兒埋在了地下。
現在,明白了嗎,晉東南的秋天,為什么這樣的紅。
高平古稱長平。歷史是這樣的評價長平之戰:古代中國人互相殘殺規模最大、戰況最慘的一次戰爭。
秦統一天下,一路記錄的,都是血書。中國人的血比較廉價。中國人渴望統一。
中國人解渴的飲料之一,是血。
那一天,白起大將殺趙俘四十萬。不殺白不殺。人死得多,國基就安穩了。
現在我面對的,就是尸骨坑中姿態各異的白骨,這國家千秋萬代的基礎!
我注意到許多頭蓋骨都是破碎的,不知為刀所砍,還是為戟所擊。但是里面的思想,好像還沒有死盡,所以,他們選擇共和國的年代,集體出土,有點像上訪。
血做的太陽,需要日出。
因為有些東西,沒有死盡。
軀體在兩千三百年前倒下,白骨在政府門口靜坐。這詭異的輪回,這當代的拷問,很有些不近人情,但——它就是發生了。
我要——
代表我吃過的所有的稻子、麥子、小米與紅薯,給你下跪。
還代表我服用過的——所有的黃連、當歸、金銀花、魚腥草。
給你下跪,代表所有的柴灶、磨盤、搟面杖、電飯煲;代表所有的藥罐、藥湯、理療儀、中醫院。
實際上,從跨入始祖殿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受到了你痛楚的舌頭與牙齦——那里肯定腫過、爛過,鼓起過一個個的大包;一些紅花與黃花,以潰爛的形式,綻放于你的口腔。
現在,滿大殿都是金光閃閃的匾額:“始播百谷”“澤福蒼生”“功同宇宙”“保我民安”。顯然,這是大地的谷粒灌漿之后,在陽光下的顏色!
這是黃河的臉色與中華民族的氣色!
炎帝陵碑為明萬歷三十九年所立,這是國內發現的最早的“炎帝陵”碑。因此我下跪之時,就聽見了里面真切的呼吸聲。
我相信這聲音。
這聲音我太熟悉了——那夏日與秋日,稻穗、麥穗與風的合奏,就這節律!那藥罐子煮了三小時后,所冒出的嘶嘶的聲音,就這節律!
我要理解精衛殿為何如此的小。其面積,與一只鳥張大翅膀之后,大致相同。
我甚至聽見了東海浪花的翻騰。有水珠直接濺上我臉頰,成為淚滴。
因為是炎帝的女兒,所以必是女漢子,就敢于一點一點地銜起高山與大陸,鎮壓波濤。
淹死于東海是一種偶然,但報仇雪恨,則是必然!
哪怕化身為鳥,哪怕嘴喙很小,也必須搬動大地,覆蓋海洋!
就如父親在大地上辨五谷、嘗百草。這是一種對大自然的態度,而她也是。她要用口中的每一滴沙礫,擊中海嘯與風暴。
顯然,精衛鳥一旦張大翅膀,殿堂的面積,就相當于一個海洋。這樣的計算方法比較合理。
她看我殿內久站,便心有不忍,附身授我秘訣。
她教我——如何聳動后肩胛骨,以便長出翅膀;還有,如何變唇為喙,如何將土地帶上天空,如何不把精衛填海的故事,視作笑話。
要說說這個叫田逢吉的人。
老田做過康熙的老師,晚年,在我們浙江當過巡撫,在浙江的金華與衢州打過仗。他就是這個小村的人,他自小呼吸太行山,向生活學習吃醋。
以及,向生活學習不吃醋——這太重要了。宦海就是一個酸透了的大醋壇子,他差點淹死。
康熙的兒子當皇帝后,他坐過牢,于是裝瘋賣傻,被貶回老家。那罪名挺是嚇人,他與前朝的娘娘睡了一張床!
真相是,他以為那女子是娘娘恩賜的宮女,天亮了一看,卻不是。
終于,他成了電視連續劇的悲情男一號。太行山一朝崩裂。
終于,他回到了山村,一心與清風共眠一床,直至終老。
當然,必須,天亮一看,摟著的,仍是清風。
誰知朝廷又接連幾道圣旨召回。他以為是赴死,不知是重用,于是自作聰明,途中吞金,自行了斷——電視連續劇終于大團圓落幕。他,作為一縷帶酸味的清風,返回了太行。
這個叫田逢吉的人,留下了一個大宅子。磚雕、木雕、石雕、門當與戶對,林林總總。依我看,這些,都是一部電視連續劇的導具。
當然,其中最重要的導具,便是那只醋壇子。一個國家的政治,很遠,就讓我們,聞到了味道。
我不能確定,姑娘們愿不愿意承擔這份厚重——你在絲巾上,精心手繪持蛇的炎帝,手繪皇城相府,手繪靜謐的五臺山,手繪應縣木塔。
你認定天下美女,一定都是,文化使者。
你請求絲綢的柔軟,承載山西的重量。
讓山西,包裹天下姑娘的顏面;讓山西,作為一切邂逅與初戀的背景;讓汾水與蟒河的飄帶,拉響少女笑聲中的銀鈴。
你對我的不懂女人,很是寬容。你告訴我,絲巾很暢銷。
從明代走來的璐州絲綢,已成為中國女人的一部分。
你告訴我,中國女人身上的一部分,就是嫘祖的山西。
讓我的自光,從觸摸那些寬大的袍袖開始,感受大宋的紡織業與GDP;
從觸摸一架木制枷鎖開始,感受九百年前的政法系統,以及佛菩薩及時的終審干預;
從“太子出海圖”,感受天朝的海洋權益意識,那時候的海洋由于沒有聯合國海洋法而風平浪靜;
從自愿挖眼開髓救父的圖像開始,感受“孝順”的殘酷——至此,我的目光模糊起來,考慮逃離宋朝。
我一直喜歡張擇端的喜氣洋洋的《清明上河圖》。此刻,我走進了這張圖的背面。
需要從正面與背面審視自己的生活,需要摸摸眼睛,其中有沒有一只,已經被人剜出。
需要從幸福的骨髓里,感受刑痛;需要從痛苦的骨髓里,茍且幸福。
我的目光,說起來,還算得犀利;雖然觀察世界,已經,經常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