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耗

凝冰

火耗

凝冰

金五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金老太爺臨死前的情景。

那個時候，金五爺還年輕，媳婦也剛娶過門，長得俊俏水靈，全然沒有一點金奶奶現在的人老珠黃的樣貌。金老太爺是強撐著一口氣，看著金五爺入了洞房后，才吐了半口黑血，把金五爺叫到屋里去的。他關緊了門窗，神神秘秘地掀開炕上的葦席，露出了藏在下面的地窖。

金老太爺掌著燈，帶著金五爺，下到地窖里，指著燒火的爐子、煉金的坩堝、稱重的戥秤、取金的鑷子、鑄金的模子、雕金的刀鉤錘碾，對金五爺說，我的兒，祖宗留下來的這些家當以后就交到你手里了。

金五爺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就跪在了金老太爺的面前。金五爺知道，從今以后他就是金家的當家人了。

金老太爺見金五爺跪下了，就說，我的兒，你可知道你眼前的這些家當是做什么用的？

金五爺答道，是煉金子用的。

金老太爺又問，那金子是從哪里來的？

金五爺說，是從火耗中來的。

金老太爺說，你說得對，也不對，火耗本來是碎金子熔化重鑄為金錠時的折耗，可實際上已經成了鑄金錠子的師傅們暗中克扣的油水，說白了就是“人耗”。可如果說“人耗”，那就是貪贓枉法，要受刑的，所以就說是火耗，說火耗就脫了人的干系。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火能生金，亦能克金，沉甸甸的金子，一經火燒，輕了，這是亙古以來的規矩，就連皇帝老子也得認了。

金五爺說，是。

金老太爺又說，自古以來，做熔金鑄寶這個行當的人，都把火耗看得和自己的命一樣。有了火耗，你就能買田置業，娶妻生子；沒了這個東西，你就只能要飯、扛活了。

金五爺說，我知道。

金老太爺說，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于是，金老太爺接著說，我今天和你說這些，就是要告訴你，我們金家是靠火耗發的家。想當初，你的太爺爺不過是個燒火的苦工。他在金礦上燒火，每天都偷著把掉在熔爐邊的金屑子藏起來，他燒了二十年的火，終于攢了一兩的金子，回家娶了媳婦，生了你爺爺。等到了你爺爺這輩，他就挑著火爐，游走四方，做熔金鑄寶的買賣了，他挑了二十年的擔子，攢了十兩金子，置了兩頃地，這才有了咱們吃喝的本錢。到了我這一輩，我開了個打金店，把別人的金子化了做成首飾，其中的火耗也就大了，十幾年下來，我攢了一百兩的金子。

話說到這里，金五爺的眼睛就睜大了。

金老太爺像沒看到金五爺似的，繼續說，我用這一百兩金子買了鋪子，娶了老婆，現在又給你娶了媳婦，這錢算是花得值了。

金五爺說，是值了。

金老太爺接著說，到了你這輩，我看不到你將來的時運了。不過你要記住了，我們金家是靠火耗發的家，火耗這個東西握著金家人的命呢。你既然當了這個家，就要像你的太爺爺、爺爺一樣拼著命把火耗給掙回來。

金五爺說，我記住了。

說完這話，金老太爺覺得大事已了，強撐著的那一口氣就泄了，他雙眼一閉斷了氣。

金老太爺死后，金五爺就子承父業，當上了打金店的掌柜，繼續干著祖宗們傳下來的熔金鑄寶、抽撈火耗的行當。

起初，世道太平。穿金戴銀的人多，自然來打金店訂做首飾的人就多，而金五爺與先輩們相比，在熔金鑄寶的技藝上也更勝一籌，他往往能從十兩的金子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克扣出半兩的火耗來。所以沒過幾年，他已經攢下了一百兩的黃金。

看著這一百兩的金子，金五爺突然想起金老太爺說過，他的太爺爺是攢了一兩金子的，爺爺攢了十兩，而金老太爺攢了一百兩。照這么算，他要攢一千兩的黃金才算是對祖宗有個交代。

于是，金五爺就對著祖宗的牌位發了誓，他這輩子要攢夠一千兩的黃金。

可是等到金五爺攢到九百兩黃金的時候，世道開始變得不太平了，土匪橫行，帶著金子來打首飾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那個時候，金五爺已經六十高壽了，他覺得自己活著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攢一千兩黃金這件事情就變得非常迫切，他的火耗抽得也就更重了。等他攢到九百九十兩金子的時候，他居然要從十兩的金子中，克扣五兩的火耗了。那個打首飾的人，自然不干，勉強給了金五爺五錢的加工費，就趕緊走了，好像遇到了土匪一樣。

不過，這件事情不久就傳開了，人們都說，打金店的老板瘋了，開始搶金子了。等到金五爺攢到九百九十九兩金子的時候，已經沒有人敢帶著金子去打金店了。

金五爺的兒子就說，把打金店關了吧，反正家里已經有那么多的金子了。

金五爺狠狠地抽了兒子一個耳光說，老子還沒抽到最后一兩火耗呢，攢不夠一千兩金子，怎么有臉去見祖宗！

兒子說，要不我給你一兩金子。

金五爺說，你的金子也是老子的。老子要的是從沉甸甸的金塊子上扣下來的火耗，這是金家的規矩，你懂嗎？

兒子撇撇嘴，就不說話了。

這天金五爺和兒子正守在打金店里，突然進來了一個人，他拿著槍頂住了金五爺的頭，把一塊金子扔到了柜臺上。

拿槍的人對金五爺說，老子是山上的土匪。這里有十兩金子，你們給我打十顆金子彈，過兩天我派人來取。這金子要是少一厘一毫的斤兩，我就要你們全家的命。

等土匪走后，兒子不敢讓金五爺接手這生意了，他老老實實地打了十顆足兩足金的子彈，裝上了火藥，等著土匪來拿。

幾天后，土匪們來了，他們拿了子彈剛要走，金五爺突然沖了出來，攔住了土匪的去路。金五爺對土匪說，狗崽子們，你們試試那金子彈能不能響？告訴你們，老子在火藥里放了水，子彈都是打不響的。

土匪們一聽，這個老頭居然敢罵他們，就說，糟老頭子，那我們就試試這子彈能不能響。說著，就裝了一顆金子彈，對著金五爺的腦袋就是一槍。

金五爺的兒子一閉眼，就聽到了槍聲，等睜開眼，土匪們已經走了，只見金五爺血淋淋地躺在地上，頭上被子彈打了一個洞，不過還有一口氣在。

兒子趕緊跪到地上去扶金五爺，卻不料金五爺猛地自己坐了起來，他用手緊緊捂著頭上的那個子彈洞，對兒子說，我的兒，你可聽好了，我頭里的這顆子彈正好是一兩金子重，等我死后，你把我火化了，把金子拿出來放到我攢的火耗里，這樣我就湊足了一千兩金子，能去見祖宗了。

金五爺說完話，就死了。金五爺的兒子傻傻地跪在地上，看著金五爺的尸體，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夢里金五爺正架著火把自己放到熔爐里，煉成一塊黃燦燦的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