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 倩
藝術?生活
乾隆與孩兒枕
文/韓 倩
一位十八世紀的盛世君王,一件憨態可掬的娃娃瓷枕,用一首詩向世人宣告他們相隔六七百年歲月的聯系。

在中國歷代由少數民族建立的王朝里,若論統治集團的漢文明程度,最高的當屬清代。滿族上層里,不僅有納蘭性德那樣卓越的文學家,帝王自身也精通中國傳統文化,高宗乾隆可為代表(圖1)。愛新覺羅·弘歷(1711—1799),在位60年(1736—1795),文治武功,成就非凡,自號“十全老人”。他一生稽古右文,對書畫、陶瓷、青銅、琺瑯、玉器、漆器、古籍等,無不雅好,并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建置起龐大的宮廷典藏。乾隆還熱衷寫詩,在位期間共刊印《御制詩集》五部(圖2),加上即位前的《樂善堂全集》、太上皇時期的《余集》,存世詩作超過四萬首。他在揣摸把玩古物之際,每有感而發,吟詠之作六千余首①。這些詠物詩作好后,皇帝會親自題寫或旨令宮廷匠師將其鐫刻在古物上,部分流傳至今的作品,為了解乾隆朝鑒賞觀提供了直接線索。
生活方式的差異令今人少用陶瓷制枕,古人卻相信它們能清涼去熱,是驅火明目、延年益壽的理想夏令寢具。孩兒枕是北宋(960—1127)定窯名品,故宮博物院(圖3)和臺北“故宮博物院”(圖4)的兩件藏品最負盛譽。兩者造型相似、體量相當,均作孩童形象,雙臂交叉環抱,頭枕其上,雙腿相疊上翹,伏臥于榻上,以背為枕面。孩兒清眉秀目,梳娃娃髻,身穿長袍,外罩坎肩,下穿長褲,手持繡球,足蹬軟靴,體態豐腴,逼真可愛。榻呈橢圓形,四面各有一海棠式開光,開光內模印蟠螭紋。通體施白釉,釉色白中泛黃,底素胎無釉,內部中空,底面開兩個通氣孔。兩件不同之處僅在于故宮博物院藏品孩兒坎肩為光素,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品則滿飾花紋;臺北“故宮博物院”那件底部還后刻了御制詩一首,末署“乾隆癸巳(三十八年,1773)春閏御題”,并落“會心不遠”“德充符”兩印。
一位十八世紀的盛世君王,一件憨態可掬的娃娃瓷枕,用一首詩向世人宣告他們相隔六七百年歲月的聯系。
在乾隆近二百首詠瓷詩中②,寫瓷枕的計二十一首③,竟有十一首與孩兒枕相關。六首題名“睡孩兒枕”或“娃娃枕”,兩首吟詠“定窯娃娃”,另有三首雖未點題,內容也在描摹孩兒形象。依成詩年代為序摘舉如下:

圖1 清人畫乾隆古裝像軸 故宮博物院藏


圖2 清 高宗乾隆 御制詩初集乾隆十四年(1749)武英殿刻本 故宮博物院藏
1.三十七年(1772)《再詠定窯瓷枕》:“哇哇如有聲,曲盡小兒情。入井匍匐異,覆荷妥貼平。高濂評雅合,蘇軾譬尤精。夢旦吾何敢,宵衣置五更。”(《御制詩四集》卷二)
2.三十八年(1773)《定窯瓷枕》:“冶成邵局幾百年,火色盡冺秘色全。是誰佳兒崢嶸然,曲肱跽肱伏臥便。背披荷葉垂朵蓮,枕之而樂曾孰焉。晝寢有戒宣尼言,丙夜亦豈每晏眠。于余此在應棄捐,藉因望古置座邊,武丁遙企能夢賢。”(《御制詩四集》卷十一)
3.三十八年(1773)《詠定窯睡孩兒枕》:“北定出精陶,曲肱代枕高。錦繃圍處妥,繡榻臥還牢。彼此同一夢,蝶莊且自豪。警眠常送響,底用擲籖勞。”(《御制詩四集》卷十三)
4.三十九年(1774)《詠定窯瓷枕》:“頭角崢嶸嶷,曲肱樂意真。已贏珊作枕,堪與錦為茵。沕若無火器,睟然見古神。如因成吉夢,良弼定何人。”(《御制詩四集》卷十九)
5.三十九年(1774)《詠定窯娃娃枕》:“荷葉荷花緊貼身,崢嶸頭角嶷精神。夢羲皇者將誰待,開眼看他熟寐人。”(《御制詩四集》卷二十三)

圖3 定窯白釉孩兒枕 高18.3厘米 長30厘米 寬11.8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6.四十年(1775)《詠定窯娃娃磁枕》:“爭不棗梨鬧,嬉辭保傅嚴。錦繃曲肱臥,玉筍舉頭瞻。巧制傳白定,晏眠資黑甜。繄予夙興者,卻置祇吟拈。”(《御制詩四集》卷二十七)
7.四十年(1775)《詠定瓷娃娃枕》“定州陶穴精,總角已崢嶸。閱古無火氣,葆光有玉英。伏猶曲四體,醒自瞪雙睛。憐爾供人寐,已恒寐不成。”(《御制詩四集》卷三十一)
8.四十一年(1776)《詠定窯娃娃》:“粉定寫娃娃,曲肱雙手義。半暝態如活,一睡樂無加。藏照意堪寓,忘懷道豈賒。蘧蘧與栩栩,饒語笑南華。”(《御制詩四集》卷三十四)
9.四十一年(1776)《詠定窯娃娃枕》:“白定宋猶嫌有芒,于今火氣久消亡。故宜入品稱珎玩,便以摛吟著勾賞。荷葉不離身作被,檀材新與臥為床,曲肱卻復待人枕,樂在其中意豈忘。”(《御制詩四集》卷三十七)
10.四十一年(1776)《詠定窯娃娃》:“饑思食與困思眠,赤子之心無別牽。祇有大人能不失,子輿著語信昭然。”(《御制詩四集》卷四十)
11.四十七年(1782)《詠定瓷娃娃枕》:“荷花荷葉貼腰馣,跪股曲肱睡正酣。作枕卻供他人寐,前三三即后三三。”(《御制詩四集》卷八十七)
從這些詩作看,乾隆當年看到的孩兒枕應不只一種造型,除卻鐫刻詩3的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品,詩1、2、5、9、11中“覆荷妥貼平”“背披荷葉垂朵蓮”“荷葉荷花緊貼身”“荷葉不離身作被”“荷花荷葉貼腰馣”等寫實性描述,無不指示著枕中的荷葉形象。詩1“高濓評雅合”句有乾隆自注“濓著《遵生八箋》自言得定窯哇哇枕,與此形制悉合”,對比高濂原著“有孩兒捧荷偃臥,用花卷葉為枕者,此制精絕”④,這類枕的造型應與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西漢南越王墓博物館藏品相類(圖5、圖6)。孩童側身臥于榻上作枕座,雙手執一片大可覆身的荷葉或靈芝,荷葉翻卷成弧形作枕面。至于故宮博物院藏的一件帶元祐元年(1086)紀年的殘枕(圖7),也曾被認為是童子荷葉式,不過,一則枕面缺失無法指實,二則與雙手持荷孩童相比,此枕人物形象似乎缺少了活潑之氣。
嬰戲荷花形象來源于七夕的節令玩具“摩睺羅”。宋人有每逢七夕供養摩睺羅的習俗。它本是梵語的音譯,為佛經中的神名。至宋代,化身為可愛的泥塑童子形象,俗稱“泥孩兒”。七夕時,北宋汴京城里的主要市場都會販賣摩睺羅,市井兒童也要穿荷葉半臂,手執新荷葉,效仿摩睺羅。⑦這一風俗延續到南宋,臨安宮中的摩睺羅大者可至三尺。⑥或許正是源于這種習俗,被用作裝飾的童子往往都會攀附花枝,或者手執荷葉。女性用具上出現這樣的題材,取意宜男,寄托的是古人多子多福的愿望。
毋庸置疑,風雅的皇帝本人擁有很高的藝術品位,不過,這些御制詩中對陶瓷的考訂與品評背后,聚集了多少博學鴻儒的智慧與心力,則是無法估算的。借由乾隆御筆題寫的詩句,我們可以窺見的是那個時代精英群體對定窯的鑒賞觀。
從詠孩兒枕詩征引的內容看,乾隆朝對定窯的認識深受宋明古董著述的影響。如上引“高濓評雅合”句借《遵生八箋》

圖4 定窯白釉孩兒枕及底部題詩等細節 高18.5厘米長27.7厘米 底徑31厘米×13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注釋:

圖5 定窯白釉童子擎荷枕 高15.6厘米 長20.8厘米 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藏

圖6 定窯白釉醬地剔花牡丹紋童子擎荷枕 高17厘米 寬22.5厘米 長18.5厘米 西漢南越王墓博物館藏
講枕之造型,其后又接“蘇軾譬尤精”,若結合乾隆四十年(1775)御制詩《詠定窯鳧蓮盤》中“斐若暗花蔚,東坡蓋謂斯”自注:“東坡詩定州花瓷琢紅玉,今定窯艷無紅色者,故俗謂之粉定,而暗花者多,則亦合花瓷之稱矣。”(《御制詩四集》卷三十一)大約亦是以“花瓷”句講枕上裝飾。與清人《南窯筆記》提到定窯裝飾工藝有印花、拱花、堆花三種,通稱“定州花瓷”的理解一致。又詩9“白定宋猶嫌有芒”,參照乾隆五十九年(1794)《詠定窯碗》詩中“爾時猶厭芒”一句自注:“宋陸游《老學庵筆記》云:故都時定器不入禁中,惟用汝器,以定器有芒也。蓋其時新陶初出,火氣未除,是以不貴。今則已閱七八百年,古澤幽光,且以罕覯稱珍,自不同當日矣。”(《御制詩五集》卷八十六)顯然,乾隆認為放翁所言“有芒”指“光芒”,即新燒陶瓷的火氣,今日學者多相信它是指無釉毛澀的“芒口”。不過,隨著考古學的發展,今見的定窯瓷器已遠超過清代宮廷收藏,以新近的資料苛責古人研究,本就有失公允,加之各種科學技術手段的運用,今人的認識若不高出古人反該遭受譴責。

圖7 定窯白釉枕(殘) 殘高11厘米 長15.2厘米 寬9.2厘米底部墨書“元祐元年八月十七日置,□□謹記此” 故宮博物院藏

圖8 -1 養心殿內景
“摩挲鐘鼎,親見商周”道出了歷代古物收藏者的情懷。乾隆也反復強調鑒賞陶瓷絕非玩物喪志,而是以古鑒今,并借此塑造個人勤勉自律的圣君形象。詩1中說“夢旦吾何敢,宵衣置五更”,可見皇帝勤于朝政,晚睡早起。詩3“警眠常送響,底用擲籖勞”句自注云:“《吳越備史》載武肅王錢镠在軍未嘗睡,每用圓木作枕,熟睡則欹,名曰警枕。而陳武帝嘗敕雞人投銅籖階石之上,令槍然有聲,以警宵眠。此枕動搖,則內有聲,或亦警枕之類歟。”引用兩則典故暗含居安思危,效法先賢楷模的用意。當然,今天我們知道瓷枕在制作過程中,為避免燒窯時枕內密閉空氣熱漲爆裂,兩側或底部要開通氣孔,裝燒過程中如有胎土等雜質不慎入內,燒結后無法取出,就會“動搖有聲”。
此種勾勒自強不息圣王形象的詩句屢屢出現在乾隆筆下,而以吟詠瓷枕詩最為集中。乾隆以枕為明志的載體,大抵還因為可以假托夢境神交于先賢圣王,以獲得啟示。詩8、5“饒語笑南華”“夢羲皇者將誰待”,直接表露了與南華仙人(莊子)、伏羲夢中相見的渴望。詩1后有跋文:“孔子之嘆,蓋以不能行周公之道而已。程朱之注,乃以為盛時,果于夢寐之間曾見之,及老而衰遂不復見,其然豈其然哉。夫夢由心想,其實幻境,至人無夢,且不必言怪力亂神。夫子所不語夢而常見周公,豈不近于四者乎?今人于難行之事,未逢之人,率云不曾夢見夫子之嘆,亦如是而已。語本平易,何必穿鑿為奇?且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是夫子誠欲浮海乎。若以為果常夢見是子路之喜,其不識圣人之意遠矣,因用其事故并識之。”乾隆對孔子“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程朱注文⑦的批判之辭,已言明與圣人夢中相會乃為虛指,實則是行圣人之道的決心。

圖8 -2 養心殿外景

圖9 景陽宮位置示意圖

圖10 壽安宮匾額

圖11 咸福宮匾額
乾隆詠孩兒枕詩的寫作年代集中于三十七至四十一年,其后四十七年又一首。這與造辦處《各作成做活計清檔》(簡稱《活計檔》) “廣木作”在三十六、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年多次提及“定瓷娃娃涼枕”的時間大體吻合⑧。因內容大同小異,僅詳錄一則,下節略:
1.(三十六年五月)初三日庫掌四德五德來說太監胡世杰交定磁娃娃涼枕一件(隨紅木蓮花水座,王際華進,肘膝有缺釉,耳有磕,耳后、腦后、發髻、足掌俱有火裂)。傳旨:著配文雅座先呈樣,欽此。于本月初十日庫掌四德五德將磁娃娃一件配得錦袱萬卷書式合牌座樣持進,交太監胡世杰呈覽。奉旨:照樣準做,欽此。于七月初八日庫掌四德將定磁娃娃涼枕一件配得紫檀木座持進,交太監胡世杰呈進,交懋勤殿刻字。于十月初八日庫掌四德將定磁娃娃一件隨紫檀木座懋勤殿刻得字持進,安在奉三無私呈進交淳化軒訖。
—《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34,頁637
2.(三十六年十一月)初三日……太監胡世杰交磁娃娃一件(隨紫檀木座)。傳旨:將磁娃娃轉過安設另下槽安穩,其舊槽補平……初八日……將現做未完定磁涼枕木座……呈覽。奉旨:座上配白綾墊,按木座落槽處,用整綾盔,欽此。
—《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34,頁657
3.(三十八年五月)二十五日……太監胡世杰交定磁娃娃涼枕一件(熱河帶來)。傳旨:著配紫檀木羅漢床、宋錦墊,欽此。
—《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36,頁496
4.(三十九年五月)初三日……太監胡世杰交定磁娃娃一件(于敏中進)。傳旨:照從前做過紫檀木羅漢床一樣成做一件,得時配宋錦墊……本月十五日……配得羅漢床木樣……呈覽。奉旨:照樣準做……九月二十二日……持進安在奉三無私呈進交景陽宮訖。
—《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37,頁350
5.(三十九年九月)二十八日……太監胡世杰交定磁娃娃一件(隨紫檀木羅漢床錦墊)、定磁娃娃一件(隨紫檀木座)。傳旨:將紫檀木羅漢床上中間背板轉過安設,將素面向里,周圍起線,堂內刻詩,另配宋錦墊,先挑錦呈覽。其余定磁娃娃一件,木座做材料用,亦照樣配做羅漢床、宋錦墊,欽此。
—《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37,頁360
6.(四十年十一月)初二日……太監胡世杰交定磁娃娃一件(隨羅汗床、錦褥,系暢春園庫貯)。傳旨:著照先前做過紫檀木羅漢床、宋錦墊一樣配做,先呈樣……本月初十日……畫得羅漢床紙樣一張……呈覽。奉旨:照樣準做……四十一年正月十一日……呈覽。奉旨:磁娃娃隨床墊交懋勤殿刻詩,其舊羅汗床錦褥做材料用,欽此。
—《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38,頁567
7.(四十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員……太監王忠交定磁娃娃一件(隨木座,蔣賜棨進)。傳旨:著另配紫檀木羅漢床、宋錦墊,其舊座做材料用……四月二十九日……呈進原處訖。
—《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38,頁602
另,“土定”
8.(三十八年五月)初三……太監胡世杰交土定娃娃一件(隨紫檀木座)。傳旨:著配紫檀木羅漢床、錦墊,其舊座做材料用……本月初六日……配得羅漢床木樣并配得黃布褥子樣……呈覽,隨交出宋錦一塊。傳旨:俱照樣準做,其褥子用交出宋錦成做……九月二十三日……將定磁娃娃一件配得紫檀木羅漢床宋錦墊……呈覽。奉旨:交景陽宮……十月初十日……呈進訖。
—《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卷36,頁492

圖12 彭城窯仿定窯白釉孩兒枕高22厘米 長36厘米 寬12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圖13 白釉珍珠地劃花枕高12.6厘米 面徑33.4厘米×29.9厘米 底徑29.9×25.7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由上可知,乾隆對孩兒枕的典藏非常用心,從臣工持進、配置架座、錦墊,到選擇精品鐫刻御制詩,再決定陳設和收藏地點,無不按時、依序地進行。盡管,檔案與傳世文物已難一一對應,但透過器物上種種刻意加工的痕跡,我們依然能夠體會乾隆皇帝建置宮廷陶瓷收藏的宏圖大志。
乾隆收藏的前代文物,一是承繼歷代宮廷舊藏,二是宮廷外部官員的進奉或籍沒財產。檔3、6記錄的孩兒枕分別為“熱河帶來”“暢春園庫貯”,檔1、4、7則為王際華、于敏中、蔣賜棨進奉。在乾隆時期貢單中,也可檢索到臣工進奉的定窯孩兒枕,如“二十五年八月初四日淮安關監普福進‘定窯枕式磁娃’,交養心殿內”(圖8)⑨“三十八年三月十六日淮安關監督伊齡阿進‘定窯孩枕’,交鄭玉柱”⑩“四十年八月初四日內務府大臣金簡云南進‘定磁娃娃’,交鄭玉柱”。 養心殿自雍正開始就一直作為清代皇帝的寢宮,鄭玉柱是乾隆時期的總管太監,這些臣工進奉孩兒枕的去處揭示了與乾隆密切的關系。
對于入藏宮廷的前代遺物進行加工改制,是乾隆皇帝賞鑒古器物的重要內容之一。配木座和錦墊是對孩兒枕最常見的改動,可以更好地保護和展示器物,無可厚非。乾隆對其頗有要求,不但舊有附件均換新做,樣式設計也需呈覽決策。一般為紫檀羅漢床式座、宋錦墊,偶用過白綾。具有破壞性的加工是刻字,若如檔5那種刻在木座上倒也無妨,但乾隆更常做的如檔1、6記述直接命人在文物上刻字,刻字地點在懋勤殿。臺北“故宮博物院”那件刻御制詩的孩兒枕,是否即為檔6記載,至少從時間上講不排除此可能,因為孩兒枕上詩作于三十八年,刻詩檔案是在四十年。這類帶有乾隆御制詩的文物為后世收藏界視如拱璧,民國時就出現過為抬高價格而偽造御制詩刻于古瓷上的行為。
觀察上述檔案中孩兒枕的去向,明確記載的有檔1淳化軒、檔4、8景陽宮。淳化軒位于長春園中宮中路偏北,建于乾隆三十三年至三十五年(1768—1770)間,毀于1860年英法聯軍侵華火燒圓明園三園之際。乾隆在四十八年(1783)《新正樂壽堂》詩注中說:“長春園之淳化軒先已落成,原為歸政后園亭憩息之所。寧壽宮之樂壽堂乃仿其規制為之。”(《御制詩四集》卷九十三)景陽宮(圖9)為內廷東六宮之一,明永樂十八年(1420)建成,清代為收貯圖書之地。后院正殿為御書房,面闊五間,明間開門,乾隆時因藏宋高宗書《毛詩》及馬和之繪《詩經圖》卷于此,御題匾額“學詩堂”。

圖14 白釉印花天祿流云紋花口方洗高4.6厘米 口徑14.8厘米 足徑8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圖15 白釉印花天祿流云紋花口方洗高4.6厘米 口徑14.8厘米 足徑8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清宮舊藏文物上有一種特殊的參考號,是清室善后委員會1924年—1930年全面清點故宮文物時的編目。當時以宮殿為單位,用《千字文》中“天地元(玄)黃,宇宙洪荒”代表每個宮殿進行編號,如乾清宮為“天”、坤寧宮為“地”等。其下設總號、分號:櫥柜箱架各為一總號,以漢字書寫;放置其內物品則屬總號之下分號,以阿拉伯數字標記 。以器物的參考號為依據對照《故宮物品點查報告》,即可得知溥儀被逐出紫禁城時,這些物品的存放位置。如故宮博物院孩兒枕(參考號:闕七二一)放置于壽安宮(圖10)一木箱內,內盛“金漆碗盒及磁人料器不計數”,詳細品種未登記 。臺北“故宮博物院”孩兒枕(參考號:為五二六)存放于咸福宮(圖11),賬上名稱為“白瓷枕頭(底有乾隆御制詩)” 。據清室善后委員會記錄,他們進入這兩座宮殿時,室內堆滿桌椅箱柜等物,顯然在清末已作為庫房使用,乾隆皇帝曾經的案頭珍玩亦在此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