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雷++何瀟
“一個女人生下來,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都是用這一根針穿下來的。”
我頗猶豫了一陣,才決定去看“尋衣問道”展。這是“無用”的創始人、設計師馬可策劃的一個與服裝相關的展覽。在過去,我看過許多服飾展,其中一些奇美絕倫,一些創意非凡,還有一些,以情感和歷史為賣點,實則展示熱銷商品和消費主義。“尋衣問道”會不會也是其中的一種呢?
答案是否定的。參加“尋衣問道”展覽的作品,都與設計師及其品牌無關。空間里展示的50多件作品,均為民間搜集而來的手作衣裳,有些歷經百年,有些傳承了幾代。在進入展廳之前,它們都是無人知曉的私人物件。
比如,一件紅色短上衣,出自一位母親之手,陪伴女兒留洋、成家,再回國;一件藏族的手工羊絨大衣,是一個藏族少年用1000塊瑪尼石換來的,為了換這件大衣,他不眠不休地刻了兩個月瑪尼石;一件淡青色的真絲對襟上衣,出自20世紀京城名妓之手,而今傳到了她的孫女手里;一件紅色的真絲繡花嫁衣,已經133歲,衣襟已經破爛,依然被家族后人保存著……
在現場,馬可說:“我們或許熟讀國家歷史,卻對家族歷史一無所知。”家族的歷史由什么來記錄呢,除了人,便是這些稱不上偉大的日常物什。一件手工衣裳的后面,也許就隱藏著一個家族興衰傳承的情感史。“再沒有什么比一件老衣裳,更能串起家族情感記憶的對象了。”
這令我感到,“尋衣問道”這樣的展覽,是有價值的。最起碼,它能讓你做一些思考:我們是否真的需要那么多東西?面對新潮流的時候,是否真的需要第一時間迎頭趕上?
誠然,從服裝專業的角度上來說,這些來自民間的衣裳,也許并沒有那么大的展示價值。但衣服背后的故事和情感,是無法用普通的價值來衡量的。
以下,是令我印象深刻的兩件衣裳,其擁有者均為古稀老人。這兩件衣服,都是母親與女兒之間的情感紐帶。兩代人的故事,由一根針穿了起來。
80歲的香云紗嫁衣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衣裳,是一件黑色的香云紗中式褂子。它看起來經歷了很長的歲月,黑色的紗質面料,在燈光下泛著光,非常脆弱,但又藏著堅忍的倔強氣質。在過去,我見過一些老衣裳和古老的織物,根據經驗判斷,這件“老美人”大約有八九十歲。我所沒料到的是,這件黑色的褂子,竟然是一件嫁衣。
衣裳的主人叫王玉連,今年92歲。這件衣裳,是她12歲時,母親親手給她做的嫁衣,這是老人最珍貴的衣裳,跟隨了她80年。
王玉連生活在廣東珠海的淇澳村。這是一座偏僻的海島漁村,島上居民仰仗大海生活,至今仍然在天后宮和觀音閣里供奉著海神。在攝影師的鏡頭里,我看到了王玉連的家,這是白石街上的一座老房子,保持著質樸的海島民風。
村里人說,王玉連奶奶年輕時是個美人。她身材高挑,有一頭烏黑的長發,經常編成麻花辮,綁一根紅色的頭繩。愛穿大襟的褂子的王玉連,是當年白石街女人爭相模仿的對象。據說,街口抗擊侵略者紀念雕像里的女人,原型就是這位王奶奶。
王玉連年輕時愛笑。因為愛笑,所以不愛照相。“一笑,眼睛就沒有了。”很多人找她照相,她都拒絕。到如今,這成為一種遺憾,想從照片上尋到老人的年少風華,已無可能。唯一能窺到她當年神貌的,是一張畫像——32歲那年,公社飯堂的人給她畫的。這張畫像與她丈夫的照片并列鑲嵌在鏡框里,看起來非常般配:太太有著小家碧玉的古典樣貌,先生是一個戴眼鏡的斯文人。
王玉連珍視這件老衣裳,因它出自母親之手。小時候,媽媽教她做衣服。通常是去香港、澳門、唐家買些布回來,一尺布幾毛錢,做兩三套衣服,花一元白銀。她的母親,生得白皙,也有一頭美麗的長發。有一次,母親去廣州探親,走在街上,被人叫住,表示要用一輛自行車來換她的長發。“那個時候,一輛自行車可是很值錢的呢。”
外公原來是大地主,開米鋪,經常分食物給窮人。外公死后,家境便沒落了。為了將孩子養大,外婆只得變賣家產。到了她父親這一輩,家里的狀況已經很不好了。父親有兩個太太、八個孩子,卻好大煙,不事勞作。家里的擔子,壓到了她母親身上。因為家境困窘,王玉連從小幫母親分擔家務。“平時穿的衣服都是縫縫補補,上面有很多補丁,沒一塊好布。”
畢竟是女孩子,看到別人穿新衣裳,也會羨慕。母親看出女兒的心思,決定提前為她們做嫁衣。那時最好的面料是香云紗,只要有這樣一套衣衫,穿著就“好架勢”了。為了減少家里的負擔,王玉連的姐姐15歲便出嫁,出嫁時,就穿著母親做的香云紗嫁衣。
此時的王玉連還只有12歲,生得瘦小,撐不起新衣裳,穿時總要把袖口和褲腳卷起來。“這種料子脆弱,只能拿手縫,用機器,一不小心就會弄壞。”王玉連老人摸著衣裳說,那上面的一針一線,令她想起母親當年坐在窗前,給姐妹倆縫制嫁衣的畫面。“你看,這針線做得多好,幾乎看不出針腳。扣子訂了幾十年,從來也沒掉過。”
這樣的好衣服,平時是舍不得穿的。只有逢上五月節這樣的盛大的節日,才會穿出去。游完龍舟回來,馬上洗干凈,小心收好。還有就是看戲的時候——人們去看戲,總會盛裝打扮,穿上最好的衣服。
也就是看戲的時候,王玉連遇到了她的丈夫。先生是同村人,跟大姨的兒子來看戲。那時先生的家境還好,“人長得靚仔,又斯文”。“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以前看戲男女都分開,不會像現在在一起,羞死了。”22歲那年,王玉連穿著母親做的香云紗嫁衣,出嫁了。
王玉連至今記得結婚那天的情形。她穿著媽媽做的香云紗嫁衣,腳下穿著自己打的草鞋,嫁給了她的丈夫。母親10年前做的嫁衣,此時竟然剛好稱身。她與丈夫的感情很好,雖然因為饑荒等歷史原因,當時的日子并不好過。1960年,大兒子5歲時,丈夫偷渡到香港。直到1976年,21歲的大兒子結婚,他才從香港回來。這一別,就是16年。
王玉連是現在村里唯一仍然會穿大襟褂子的人。黑色的香云紗嫁衣,是她唯一的嫁妝,陪她走過青春,也陪她度過艱難歲月。“活了92年,這套嫁衣跟了我80年。好多人不在了。人就是從這頭走到那頭……”
老人說,母親做的這套嫁衣,她在前年還穿過。盡管衣服已經舊得“脆”了。“許多老衣服穿舊了,不得不丟了,但始終留著這套媽媽親手縫的嫁衣。我會一直留著,等我過世時,一起燒掉。”
姥姥的六十華誕裝
另一件打動我的衣服,是一件藍色的絲質大襟外套。盡管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當它映入我眼簾時,其精致細膩依然令我感到驚艷。衣裳的主人,是77歲的北京老人王冠琴。與上一件衣服不同的是,這一件,是女兒做給母親的。
確切的說來,衣服的第一位主人,是王冠琴的姥姥。這件華美的衣裳,是她姥姥的六十華誕裝。傳到王冠琴手里,已經是第三代了。今年8月,她看到了“尋衣問道”的征集啟事,勾起了對故人的思念。“這些先人在天有靈,也會感謝‘尋衣問道之旅,可以讓她們把心底的艱辛和無奈,通過今天的人說出來。”
王冠琴的姥姥出生在1878年。到她60歲的生日時,抗日戰爭爆發了。“為了慶賀她的60歲生日,母親做了幾套衣服。面料都精挑細選,做工也是花費了心思的。”王冠琴老人說。一共三件:一件黑色絲帛唐花紋的棉襖,一件藍灰色羊羔大襟皮襖,以及這件藍色提花絲質大襟外套。
“生日那天早晨,姥姥一大早就起床了。母親給她打了一盆水,給她洗漱打扮,姥姥非常高興。因為姥爺輩分高,受鄰里尊敬,前來拜壽的人絡繹不絕,其樂融融。誰知過了晌午,一切發生了變化。下午3點的時候,外面跑進一個后生來,大喊,鬼子來了,快跑吧。”
王冠琴的母親剛把衣服披上,就往后山上跑,此時,什么都來不及帶走了。待她們晚上回來,只見滿屋狼藉,遍地雞毛。“姥姥看到這個場面,非常難過。一頭坐在炕上,兩只眼睛愣愣的。母親走進里屋,看見姥姥在不停地摸著新衣裳,她嘆了一口氣說:‘幸好穿了這件新衣裳,不然連它都沒了。”
這一劫過后,她的姥姥便把這件衣服用油布包起,仔細地收藏了起來。“八年抗戰,時局一直動蕩不安,她就一直不敢穿這件衣服。那個時代,保不定什么時候會發生什么事情。”果不其然,日本鬼子又進村了。日本飛機在天上扔炸彈,其中一枚就扔在姥姥的不遠處。萬幸的是,姥姥從炮火中活了下來,卻自此落下了毛病,會不能自控地搖頭。
1945年,日本投降,抗戰獲得勝利。“姥姥把這件衣服拿出來,曬了曬,這年生日,再度穿上了。即使如此,她也是很舍不得的。從抗戰勝利到1949年,幾年內戰,日子依然不安寧,除了過生日、過大年的時候,她平時都不舍得穿。”
1949年,戰爭終于結束。衣裳的命運卻并沒有隨之歲月靜好起來。“姥姥有三個兒子,兩個在外上學、成家。她一直跟大舅住在一起,土地出租給別人。姥姥人稱大善人,日子過得簡樸,經常接濟別人。但三年土改時期,地主都要被抄家的。姥姥想:‘我是不是也要被斗啊,我就是地主。”王冠琴老人回憶道。
“她想了想,又把這三件衣服包起來,送到我母親那里,母親辛苦做的衣服,還是交給她吧。姥姥把衣服送到母親手里,說,這是你做的衣服,我知道你的好心。你把母親和女兒的感情穿在一起,但你的這些衣服我不能拿走,我得留給你,做個念想。”
就這樣,衣服被傳到了第二代人的手里。“過去的女性,都是勤勞的女性。她們與自然抗爭,還承擔著動蕩與苦難。我的姥姥雖然不屬于特別清貧的女性,但畢竟是民間的婦道人。她用她的一生,在傳遞著她做母親的責任。”王冠琴說。
“她在把衣服交給我母親的時候說,做這個衣服,是你的孝心,但自從這件衣服做出來之后,我沒過過一天安穩的日子。”說到這里,王冠琴嘆了口氣。“母親給她做了這件衣服21年,姥姥只穿了10次。最后,她把這個驚悚和無奈,歸結于不吉利,歸咎于命運,其實不然。”王冠琴的母親一直保存著這幾件衣服,即使是特別的歷史時期。“六七十年代搞批斗,母親看到那樣的場景,對我說:‘家里有些東西得燒掉,萬一斗到家里來,我們的海外關系又復雜,就麻煩了。”那天半夜,她的母親拿出一個臉盆,一面燒一面哭。當她拿出姥姥的衣服后,怎么也舍不得燒,又放回去藏著。“她反復地說,這件不能燒,這是你姥姥的愿望,不能燒。”
1997年,王冠琴的母親90歲,把衣服交到了王冠琴手里。5年后,她便去世了。“我不僅僅是保存這幾件衣服。母親把它交到我手里的時候說,這些衣服經歷了不同的時期,承擔著姥姥的辛酸,也承擔著她的無奈,還有深深的情感。愿母系家族的女兒們,能一代一代的,把家族的故事講下去。”
“我始終記得母親把這幾件衣服交給我時說的話,一個女人生下來,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都是用這一根針穿下來的。這個情感,絕對不能丟。我就牢牢記住這句話。”
說到這里,王冠琴的聲音哽咽了。“傳到我這,我覺得挺遺憾。我已經快80歲了,身后沒有飽含這種情感的人來延續。如今我覺得,這衣服我可能傳不下去了。這根針穿不下去了,這個感情也越傳越淡漠了。我就把我的衣服和我的故事,交到這里了。”
(本文圖片由“無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