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非
俯瞰中國第一大坑——撫順市西露天礦,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震撼:陰沉的天空下,黑灰色的煤土與綠色植被各懷心事,零星的電鎬動作遲緩,就連運送煤炭的皮帶也仿佛暮年,一如這個不景氣的行業。
西露天礦沸騰的生產場景,只能在退休礦工老王的描述中窺見一二。“1973年前后,大干,24小時設備不停,工人倒班。一個車裝完翻倒,回來再裝,一宿360回。”說這話時,老王抽著煙,自在地在馬路邊曬太陽。
這條馬路不寬,兩邊是礦工家屬樓,除了曬太陽的退休工人,還時常見著紅色“小涼快”嗒嗒駛過,紅磚墻面上印著各類廣告“出售琥珀,保真”“煤都婚介,單身多,選擇廣,成功率高”“煤都理發,請右轉”。這個區域,人們賴以生存和引以為傲的仍然是煤,“沒有煤礦,咱們能不能住上樓房都兩說。”老王的房子就是礦上分的。
石化、電力、煤礦撐起了撫順經濟的主動脈。煤礦始終稍遜一籌,如今經濟發展遲緩,偏偏又在煤礦最明顯。“2005年左右,西露天礦效益開始變好。我趕個尾巴,開了兩個月最高工資1800元之后,就按特殊工種55歲退休了。好多工人都能開到4000元,算是掙著幾年好錢。現在不行事了,萎縮回填呢。”
19歲時,老王來到西露天礦機務段,實習6個月后考試合格,留下來跟車打旗。老王形容這是個能人不愛干,賴人干不好的活——[嘹] [目]望前方是否安全,然后發出信號,讓運煤車通過或停下。他干了一輩子,最深刻的記憶就是困。好不容易盼到了換班時間,從坑底跟車上去,再騎兩個多小時自行車回家,洗把臉剛睡著就又到上班時間了,“得,接著干吧,下個班再說。”
現在的老王,有保靠的退休金,有充裕的時間睡覺,卻沒有年輕時的困意了。西露天礦有連續3000多天安全生產的紀錄,有皮帶直接將煤送到選煤廠,現在卻沒有曾經的歡騰火熱了。
西露天礦始終是煤都撫順的驕傲,過去是——它為新中國生產煤炭近3億噸,油母頁巖富礦5億多噸,現在仍是——海平面負398米,總空間21億立方米的工業景觀吸引著無數人親臨眺望。作家蕭軍《五月的礦山》就是寫這個露天大煤礦——它有著近乎十幾華里的縱長,有的地方近乎二里寬的面幅,一里的深度,頭寬尾狹,猶如半個剖開的大絲瓜,掏空了瓤子,被嵌進了地心中。據說它還有著幾億噸的藏煤量,等待著人們掘出它。它的煤層厚到40米,遠遠望過去,猶如一帶綿遠的、整齊的烏金石頭造成的城墻,裝襯在由綠色和棕紫色頁巖所構成的巨大的石框中間……
老王身處石框中間的煤層上時,無暇欣賞這個工業奇跡,“我們那時候就知道干活,哪想過有一天煤會被挖完啊。”
撫順出煤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清末。1901年,撫順地方紳商王承堯和鄉紳翁壽分別向朝廷獻納報效銀一萬兩,獲得煤炭開采權,以當時的楊柏河為界,王承堯采河西,翁壽采河東,二人各自成立煤礦公司。隨后日本入侵,強占了撫順煤田,先后建設了3個露天堀,1914年建立的古城子露天堀就是西露天礦的前身。
為了獲得更多利潤,日本人強迫居民遷移,將楊柏河改道,3個露天堀合并后,礦坑不斷擴大。現今可見,東西長6.6公里,南北寬2.2公里,計劃可開采到2016年。
早已走過百年的西露天礦,似乎為沉睡做著準備。2011年在參觀臺原址附近興建撫順煤礦博物館,更有向工業旅游轉型之意。在博物館內,人們可以了解百年西露天礦的榮辱興衰。
撫順剛剛解放的時候,礦坑內嚴重積水,采煤工作面也被損壞。4年的休養生息,讓西露天礦逐漸恢復元氣。
建國后,西露天礦開展奪煤和富礦生產大會戰,產量大幅提高。老王說:“不是我自夸,撫順的煤可是全國最好的煉焦煤,鞍鋼、本鋼都用。”
1980年代,西露天礦實施大規模技術改造,迎來了發展的春天。老王對此印象深刻,“那時候想進西露天礦上班的人多了,有個中學體育老師還辭職來這呢。他說學校掙的少,糧食不夠吃,礦上可是月月給13斤細糧票。擱到現在,誰來?”露天礦開采危險性不大,只要注意力集中,多數事故可以避免,比礦井有吸引力。
那時礦上的安全生產抓得也嚴。老王有個同事,休息在家,半夜上廁所打盹。他媳婦懶得開燈,拿手電筒去找,他騰一下站起來,“我沒睡!”這種職業反應,是長期在坑內困倦不堪執勤時,被安檢打手電晃出來的。
如此緊抓細抓,老王還是遭遇了事故。他乘坐的尾車被火車頭撞出10多米遠。闖過鬼門關的老王再回到礦坑,看見對面過車,就感覺要撞上,“一輩子在一個單位平平安安退休不容易。”
1990年代,受地質條件變化和井工開采影響,西露天礦開始衰退。工人或放假回家等通知,或干脆買斷另謀出路。
謝新是1992年主動向礦上提出辭職的。謝新的父母都是西露天礦的醫生,所以,愛好美術、攝影的他,毫無懸念地進西露天礦當了工人——維修挖掘機。一晚上下4趟礦坑,渾身油污,維修個機器要走半小時甚至一小時,這讓謝新萌生了轉型的念頭。好不容易調進安檢處,工資由最初的19元漲到了350元,謝新又因家庭負擔和“下海潮”鼓動,決定辭職創業。在崗時就有人出高價請他做牌匾。
“以前每月發工資那天,我就去市里吃燒麥,一個月吃一頓特滿足。自己出來做活,顧不上吃了。”他開過發廊,搞過裝修,還干過婚慶,但也僅是維持溫飽。
此時的西露天礦,日子仍不好過,1996年時甚至“無煤可采”。自救的辦法除了節衣縮食,還有技術改造和管理升級。工人對企業發展仍不失信心。
時代變革給了這信心一個沉重的打擊。2002年國企改革,提倡減人增效,西露天礦也不例外,不少人提前“被退休”,已經升職為車長的老王逃過此劫。數千下崗工人拿著買斷的一萬多元錢,茫然失措,昔日全民制工人的優越感瞬間不復存在。有人張羅小買賣,有人買個“小涼快”拉客人,也有人賭博輸光。生活困頓的他們住在礦區附近破舊的平房里,他們不再奔向礦坑,而是散落在各行各業。
這種困境一直持續到煤炭黃金10年來臨,西露天礦開啟了好年景,也就是老王所說的“掙著幾年好錢”。2011年,西露天礦發現了重達16噸的煤王,如今放置在撫順煤礦博物館,注釋牌上寫著“天道酬勤,天賜煤王”。
不止西露天礦,全國煤礦一片熱火朝天,礦工的腰包開始鼓起來。早前對資源枯竭和環境破壞的隱隱擔憂,被這歡欣鼓舞的形勢掩蓋。利益驅動使不少礦企瘋狂擴張,連帶著與煤炭相伴相生的煤精和琥珀也成了搶手的“瑰寶”。夜幕下,時常有人不顧阻止,帶著手電筒,蹲在西露天礦坑里尋寶。
有黑寶石之稱的煤精是西露天礦的特產,在沈陽新樂遺址挖出的煤精制品,估計就是用和撫順西部的露頭煤一樣的材料加工而成。毛主席到撫順視察時,曾撫摸煤精雕刻的大肚彌勒佛,說:“這個人光吃飯,不勞動,肚子長得這么大,我們可不要學他呀!”
琥珀則因其中含有遠古時期的珍貴動植物,而變得價格高昂。早些時候,礦區居民用它引火時一定想不到,它有一天會比煤貴那么多。
時至今日,煤價一跌再跌,產能過剩的包袱壓得煤礦企業喘不過氣。老王說即便有煤也不敢使勁挖了,挖出來賣不出去,風吹雨淋就成煤粉,何況現在也沒有多少煤了。他慶幸自己早退休,不然又該為吃飯發愁了。謝新放棄了與西露天礦的捆綁式生活,體驗了在外面單打獨斗的不易,而今發現自己割舍不下的竟是那個裝滿無數人青春和汗水的露天礦坑。他花8萬元錢,在礦坑邊買了個40多平方米的房子,以便隨時隨地拍下礦坑的景色與境況。沒人能預測大自然的心情,就算有人說要把這里打造成地質森林公園,洪水、塌陷等災害的威脅仍讓謝新覺得,在西露天礦的拍攝時光值得珍惜。
世界正從工業文明向生態文明轉變,新興能源不斷涌現,煤礦企業退出歷史舞臺恐怕終將上演。不止中國,世界多數產煤國家的煤炭行業都虧損。日本、英國已經關閉了國內最后一口煤井。今年4月26日,我國政府發布《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全面振興東北地區等老工業基地的若干意見》指出:到2020年,東北地區在重要領域和關鍵環節改革上取得重大成果,資源枯竭、產業衰退地區轉型發展取得顯著成效。也許那時,西露天礦將成為廣袤大地上的一只慧眼,審視這里,祝福這里。
時代關閉了一扇門,也會打開更多的窗。就像當年在煤泥坑上建起油母頁巖煉油廠,努力實現著撫順礦業集團公司向非煤產業戰略轉移一樣。
在礦坑奮斗過的人們也不必傷感,正如郭小川在《勝利礦紀事》中所寫:這里的英雄們并不沉湎于過去,他們的心,向著偉大的明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