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幽婚故事中“界限”的建構

郭寧溪

摘 要：本文通過探討六朝志怪小說中人鬼幽婚的界限問題，試從文化和社會層面尋找出現共同點的原因，以及這些具有面紗偽裝作用的“界限”的審美效果。

關鍵詞：六朝志怪 人鬼幽婚 界限

一、打破“界限”的敘述語境

在《談生》《辛道度》《盧充》等關于人鬼幽婚的志怪故事中，最吸引讀者的即是角色身份的殊異。這種身份的鴻溝來自兩個方面：現實的階級差別與非現實的生死相隔，即平民與貴族、人與鬼（非人）。前者屬于現實主義的范疇，而后者則是一種超現實的描寫，將二者互置，以超現實和現實比對，則更加體現出現實的虛偽和心酸。

1.生死

在《談生》《辛道度》《盧充》等小說中，男性都是缺乏具體描述的角色，唯一知道的是他們是某某地人，住宅附近有無墓穴，僅此而已。用一個當代的詞語來概括，即大眾臉。和唐代以后的小說不同，六朝志怪故事在人物塑造上對男性的筆墨用得少得可憐。若是女性，或許還會多少描述面容、服飾、妝容。這或許是早期小說尚未發達所致，也有可能是作者有意為之。試想，如果奇遇的主人公也是一個出彩的人物，那么無疑是不利于故事中“間離”作用的發揮的，只會削弱故事“奇”的力量。在男性話語的創作中，它能夠給男性受眾們足夠的暗示和心理撫慰：這個走運的主人公也不過如此。所以，他有可能是你、是我，如此也才能發揮文學讀者對作品的“代入”效果，產生最大的共鳴。所以，這個活人必然是一個男性，而艷遇的對象卻不是正常的人類，她們是半夜自己找上門或主動邀請男性的女鬼。

女鬼或者女妖在文學敘述中，作為一種非常態的女性，既是男性的渴望，又是男性恐懼的對象。《閣樓上的瘋女人》一書認為，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價值體系中，女性被男性所定義和解讀。而女性在男性的目光審視之下通常有兩種不同的身份形式：一種是“天使”，她們對男性言聽計從，照顧護佑，并隨時準備獻出生命；另一種是妖女，代表著外形誘人而內在陰險的邪惡化身，是一切災難的禍根。

六朝志怪小說特殊之處在于，女性角色用“妖女”“鬼女”的身份來做出對男性而言是“天使”的行為——滿足其需要，改變其境遇。六朝志怪小說有變態女性出現的篇目中，很少妖女或女鬼害人的，大多都是以命運饋贈的方式為男性角色提供社會身份上升的渠道。在這種超現實的敘述中，生死的界限慢慢呈現上來。在《辛道度》中，秦閔王女直接自述：“我秦閔王女，出聘曹國，不幸無夫而亡。亡來已二十三年，獨居此宅。今日君來，愿為夫婦。”而《盧充》在一開始也提供了線索暗示：有崔少府墓。《談生》篇則更委婉，主動找上門的窈窕女鬼點到為止：“我與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三年之后，方可照耳。”但“與人不同”這四個字，也將人與非人的界限說開了。及至兩年后某夜，談生實在難忍好奇，夜里以火照之，才發現妻子“其腰以上生肉，如人，腰以下，但有枯骨”。按照現代文明的常識和邏輯，這其中是有難以自圓其說的問題的。談生與女子同床共枕兩年，有夫妻生活，還生了一個兒子，這其中發生的一切都需要具有“實體”的有血有肉的女人才能完成。但故事中，一副骷髏，如何為人生兒育女？

在志怪小說中，存在一個時空曖昧的“場”。在這個場內，人和非人的異類是相通的，生死只是一種身份，肉體也只是一副妝容，所存在的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而已。只要“勿以火照我”，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這層人與非人的界限就是暫時被打破而連通的。一些學術的論述將此稱為“禁忌”，而我更愿意將它稱為“面紗”。因為這種“偽人”的過程其意義在于建造，即創造一個能夠在絕對的“生”和“死”之間相對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生死的界限是模糊的，談生、盧充、辛道度都可以盡情和來自異世界的、本不該擁有人類肉體的“她”纏綿，生產，誕下正常的人類孩子。

最后，面紗被揭下，談生以火相照，盧、辛二人走出所謂的墓“府”，暫時模糊的人鬼界限又再次被明確，好像春風一度只是為了完成早亡未婚的女鬼一個心愿。那個“亡”者的世界是無從更改的，所以人鬼戀與其說是“戀”不如說是“婚”，一來不見彼此情感深厚的付出，二來也不見雙方多少相守的希冀。

2.階級

在現實的世界中，平民無疑是沒有資格與各種“王”“少府”家的女兒結為秦晉之好的。但是在聯通了“亡者”和生者的上述模糊敘述空間后，這一切卻順理成章。從超現實的層面上看，一來，這彌補了早逝女性所謂“無婚而憾”的愿望；二來，也解決了多年無娶的平庸男性的尷尬。人死之后，傳統的喪葬禮儀是“入土為安”，于是墓冢就成為亡魂的歸所。亡人以墓冢為家，在四周活動，且像“領主”一樣，在此地上享受特殊的法術和力量，所以這一類型的人鬼戀必須要滿足的條件就是：出自墓冢的女鬼。

這其中就透著“冥婚”的意味。在傳統文化中，只有嫁出去的女性才能跟隨夫家祖廟祠堂享有祭祀，那些未婚而夭亡的女子因為不享有祭祀的待遇而成為孤魂野鬼，所以借由“冥婚”的形式解決祭祀問題。從女子的角度來說，冥婚是為了讓自己有接受祭祀的資格，不致淪為孤魂野鬼；在男子的角度來說，結婚則是為了傳宗接代得到子嗣。同時，墓冢和冥婚除了體現出生死的區別之外，也可以看到女性角色身份優越于男主的一個方面。只有身份超然、經濟實力較為優越的貴族在禮儀上會如此不惜代價──不論是活人的禮儀，還是死人的道德禮儀。

人鬼幽婚故事的最后，“生死”的界限恢復原樣，“階級”的界限被突破，男主上位。我們看到“夫妻”是名不副實的，“愛情”是不見蹤影的，好像唯有名利是最讓人心安的回報。

二、審美作用

1.社會心理

魏晉六朝是中國歷史上人民蒙受深重災難的動蕩時期。生存受到嚴重威脅的人們，企圖尋找精神上暫時擺脫痛苦的途徑，于是談鬼之風大盛。但就是這樣一個時代，恰是志怪小說中鬼的形象得以滋生的現實土壤。餓殍滿地，白骨成堆，兵戈和戰火一次又一次地將人的生命從大地上抹去，但在屬于共同的故事和文字里，先人們在流離奔散中，索性大肆展開和死亡的對話，構想亡靈也會為自己帶來新的希望。

《莊子·外篇·至樂》中，莊子抱著髑髏，猜測此君生前蒙受的苦難遭遇。至夜，髑髏反倒入夢莊子托言：“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借髑髏之口，莊子直言活人不能知死人之樂，以此將生與死割裂為不能溝通的兩個世界。

以死寫生，先人們在一個白骨遍地的時代展開想象。白骨生肉，死者養生。

2.獵奇欣賞

一方面，超現實性能夠帶來感官刺激，幫助達成心愿。人鬼戀小說的超現實性正迎合人們喜好獵奇、追求刺激的心理特點；美麗動人的鬼女正滿足了無力娶妻、孤獨寂寞的男子的生理欲求，并且能幫助人們達成他們的內心渴望，讓他們踏入現實中難以企及的富貴發達的溫柔夢鄉，為人們平淡乏味、貧寒交加的生活增添一縷新奇；另一方面，超現實也是一種特殊保護色。鬼及鬼文化所具有的獨特的隱喻和象征功能，往往能更加有效地表達人們的真情實感，使故事的創作者可以不必顧及人倫道德的約束。在鬼神的世界中，創作者可以暫時從現實的桎梏中走出，因此，人鬼婚姻這種超現實的敘述思路恰恰鉆了現實的空子，讓貧民和貴族在另一種意義上“通婚”，然后改變男子的境遇。白骨在這種語境下，也成為想象中平民的墊腳石，一步一步，得以改變現實。

用超現實的方式改變現實，與鬼通婚倒比和活人貴族通婚容易，也可見當時門閥森嚴之下，社會上升途徑的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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