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娜拉”的“先驅”形象與“啟蒙”意義

湯嘉晰

摘 要：“娜拉”是世界文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的一個母題；“娜拉式的女性”，在不同國家不同時代洪流的裹挾下有不同的命運與結局?！澳壤本烤故菓摢毩⒊鲎哌€是應該避免墮落而回家，是一個復雜而多議的問題。本文擬選取中國現當代女性作家中三位不同時代的“娜拉”——秋瑾、蘇青與呂紅進行比較，從她們的傳記及作品中觀照其心理成長的歷程和人生，以探討女性主體反抗的有效與有限，探尋“娜拉”真正的出路何在，如何實現以及不同語境下的“娜拉”發出了怎樣不同的“聲音”。

關鍵詞：娜拉 秋瑾 蘇青 呂紅 “先驅”形象 “啟蒙”意義

一、文學“母題”“娜拉”從挪威到中國

自“五四”至今，挪威最偉大的戲劇家亨利克·易卜生的著名社會劇《玩偶之家》被譯介至中國后，其“娜拉”形象，成為中國女性解放的先驅。彼時開始，中國現代文化及女性文學構建中，“娜拉”的“出走”與“回歸”似乎成了一個永久的話題。

《玩偶之家》創作于1879年，主要寫主人公娜拉從愛護丈夫、信賴丈夫到與丈夫決裂，最后離家出走，擺脫玩偶地位的自我覺醒過程。話劇的最后一幕，娜拉摔門而去。這是話劇的結束，卻預示著全球婦女解放的開端。在易卜生的故鄉挪威，1981年已經出現了挪威歷史上的第一位女首相，“加布里埃爾森提案”已經把所有的上市企業董事局與所有公共委員會的女性成員比例規定到40%左右。在中國，由《玩偶之家》引發的婦女解放的思想洪流在20世紀初就已經風起云涌，其給中國社會及文壇帶來的沖擊也可稱翻天覆地。陳平原在他的《娜拉在中國》一文中曾指出：“世上不知有哪個國家能像中國一樣創作了如此眾多的娜拉型劇本，中國人把娜拉迎進家門后，進行新的創造，使她在中國復活再生。這里有從沉重中醒來的娜拉，也有從追求個性解放到投身革命的娜拉?！雹?/p>

但思想革命的轟轟烈烈與“娜拉”熱的討論并不能真正落實到社會改革的實踐之中，至今還存在許多社會問題如女大學生分配難，獨立女性婚戀難等問題。1923年12月26日，魯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發表會演講《娜拉走后怎樣》，發出了獨特且理性的聲音。關于“娜拉”走后的結局，魯迅認為，如果沒有取得經濟權，簡單說就是沒有錢，那么“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雹诨仡櫄v史，延至我們所處的時代，有多少比例的中國女性取得了魯迅所稱的“要緊的經濟權”？少數“出走”的“娜拉”在獲得經濟獨立與人身自由以后，她們又遇到了哪些新的問題？在不同的時代洪流的裹挾下，“娜拉們”如果“獨立”不易，“自由”難成，她們究竟是應該冒著“墮落”的危險成為丁玲的“莎菲”或者曹禺的“陳白露”，還是應該回家？不同的“娜拉”的覺醒程度、奮斗的道路與結局各有什么不同？本文選取可作為“娜拉”式心靈覺醒與行為獨立精神的三位中國女作家——秋瑾、蘇青、呂紅作為代表，對其進行作家與作品比較研究，以探討不同時代與社會中的女性主體，獨立不倚精神實現的有效性與有限性。

二、三代中國“娜拉”的命運

秋瑾、蘇青和呂紅，她們有著各自不同的自我覺醒歷程。

在革命先驅秋瑾，第一代“娜拉”生活的時代，還沒有“娜拉”這個詞的出現，但秋瑾的確是第一代中國現代史上“出走的娜拉”。秋瑾成長于晚清向民國過渡的時期，是中國婦女的先覺者，其愛國意識、男女平等思想的萌發深受戊戌變法的影響。從秋瑾所留下的詩詞與雜文，特別是其帶有強烈自傳色彩的、未寫完的彈詞《精衛石》去看，作為中國歷史上“家庭革命”的先驅者，其女性自覺意識雖朦朧卻充滿生命力。雖然秋瑾自小接受的是傳統的私塾教育，但絲毫不影響秋瑾的求知欲，隨丈夫進京以后，她更加關心國事，每天閱讀書報，開闊視野。隨著眼界和思想的提升，秋瑾與丈夫的分歧也越來越大。事實上，秋瑾的丈夫王子芳是典型的沒落階級的紈绔子弟，秋瑾七年的婚姻都是在隱忍和委屈中度過，她終于與丈夫爆發沖突，在28歲時與王家決裂，東渡日本留學?；貒蟮那镨岣吡酥R水平，也更加堅定了革命信念，此刻，她已經從一個具有愛國思想的家庭婦女發展為自覺、堅強的革命戰士。秋瑾的確是一個堅毅的理想主義者，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去踐行革命理想。郭沫若在《<秋瑾史跡>序》中寫道：“易卜生自己不曾寫出的答案，秋瑾用自己的生命替他寫出了。”③

本文所述的第二代“娜拉”蘇青，相比較秋瑾，在思想與行為上要溫和得多。秋瑾是一路高歌猛進地追求理想，蘇青則是在逃離與回歸中搖擺。盡管同為女性，蘇青最初的人生理想與秋瑾就有很大的不同，蘇青要“獨善其身”，秋瑾欲“兼濟天下”，因此二人有著鮮明的思想起點。與秋瑾仗劍執筆鬧革命的“女俠”形象，革命精神的獵獵旗幟不同，蘇青的形象頗具有“女性成長”的意義。從其出身看，蘇青是地道的“紅顏”，人生夢想就是單純做一個大家閨秀。因此，她從東吳大學外語系退學，一心在家“弄瓦弄璋”。但命運不允許她實現祖父為自己命名時的“鸞鳳和鳴，有鳳來儀”的期望。娘家家道中落，丈夫是一位浪蕩公子，從容與富裕不可實現不說，婚姻的最后破裂將她逼至競爭激烈的社會。蘇青的覺醒，歷時整整十年，從一心夢想做一個顧全大局、一個大家庭里上承下效的和諧角色，到不得不委曲求全，拼命生孩子，到“不服”與“抗命”的現代女性，是一個典型的“成長”的形象。這段經歷被她寫進了自傳體小說《結婚十年》，講述自己理想的婚姻是如何一步步被殘酷的現實所粉碎，自己從幻想、妥協、忍耐、爭吵到與丈夫決裂。照理說，作為受過新式教育，被五四精神熏陶過的新女性，蘇青在面對婚姻問題時應當是更加理性和果斷的，但我們在蘇青的作品中，看到的滿是糾結與掙扎，這是一個自我糾結和分裂的過程，是蘇青與自己抗爭的過程。《結婚十年》的意義在于它解釋了“娜拉”形象難成的原因：這是一個做男人的玩偶與傀儡也做不成的內憂外患的世界。

與前兩位相比，第三代“娜拉”，新時代知識女性，旅美作家呂紅更加貼近當代女性的生活，也更能代表現如今社會上的一部分精英女性。呂紅是一位浪漫的理想主義者，作為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女性，她似乎擁有的已經太多。但這位新時代的“娜拉”不僅叛離了婚姻與家庭，還拋開在國內取得的一切成就，離開安定的工作環境，背井離鄉去美國求學、求職，白手起家，通過不懈奮斗成功取得身份，在美國站穩了腳跟。呂紅的長篇小說《美國情人》是一部以呂紅本身的經歷為藍本創作的帶有自傳色彩的作品。與前兩代娜拉最大的區別在于，呂紅生在和平年代，祖國也日益強盛，沒有了炮火連天、內憂外患的環境阻礙；女性也基本獲得受法律保護、與男性無差的受教育和工作的權益，可就在這樣一個看似理想的社會環境里，女性的生存依然受制于社會和家庭。正因為感受到了這樣的阻力，呂紅才選擇了壯士斷腕一般的“出走”，盡管在美國呂紅曾短暫迷失在“美國情人”的幻夢中，但最終這位“娜拉”還是找回了自己的尊嚴和方向，選擇做一個自立自強的新女性，這樣的自覺意識和歷程具有更強的現實意義。

綜上，“娜拉”作為一種文學形象的“典型”，大約有如下共性：具有一定的文化素養；有機會接受新文化、新思想的啟蒙，并且富有才華；性格倔強，有勇氣與命運進行抗爭。

然而這并不是每一個“娜拉”成為自為的人與自覺的作家的關鍵。三位“娜拉”能夠成為革命先驅與著名作家的原因，在于其對社會人生、生活與自我關系的深度反思?！澳壤钡木秤鏊坪跸嗨?，就是處境與夢想相距甚遠，身處的家庭觀念陳舊，丈夫即使表面上尊重婦女，但是骨子里一定要阻礙女性的“出路”，不允許“娜拉”追求理想、提升自己，試圖將其淹沒在庸俗事務與家庭爭端之中。終于在忍無可忍的痛苦中，“娜拉”覺醒了，于是憤然出走。她們的意義在于，在多重角度上已經質疑了出走家庭的后果，其可行性雖十分有限，卻仍然身先士卒地不懼現實走在時代的前面，步履維艱卻從未放棄，并用自己的文字塑造出魯迅口中的“真正的勇士”的形象。

三、女作家的先驅意義與文學啟蒙

魯迅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④可是“娜拉”們已經因痛苦而從夢境中驚醒，并毅然決然為逃離痛苦而率先“出走”，這種“先驅”的意義，在其文學作品中有著充分的體現。當然，她們的作品也是充滿豐富的意蘊的，首先，就在于再現了“覺醒”的意義，一個平凡婦女變成“娜拉”的關鍵意義。雖然三位作家作品的形式多為“虛構”，但“娜拉”式的“自傳色彩”還是較為濃烈的。她們均講述了傳統社會理念下實現自我的艱苦卓絕，描寫了女性是怎樣被困于時代的。

秋瑾作為“中國女性文學的第一人”，其作品的格局是三人中最開闊的。秋瑾在《精衛石》自序中如是說：“余處此過渡之時代，吸一線之文明，擺脫牢籠，擴充智識。每痛我女同胞，墜落黑暗地獄，如醉如夢，不識不知。”⑤我們不難看出，秋瑾的文學創作帶有鮮明的革命性和目的性。盡管《精衛石》殘存僅六回，但從架構上看，秋瑾所表達的不單是追求婦女的解放和獨立，而是在此之上去實現救國救民、民族復興的偉大理想，這也是秋瑾所處的時代之下的必然結果。在《精衛石》中，秋瑾巧妙借由歷史與神話去強化自己斗爭的神圣感與合理性，之所以這樣安排，并非秋瑾對神佛有所信仰，而是因為了解到普通婦女們遇事容易依靠神佛逃避現實，而她認為神佛是虛無縹緲、不足為信的，真正到了存亡的關鍵時刻，并沒有神仙從天而降來解救蒼生。因此，秋瑾將小說主角們設定為英雄的轉世：“只有英雄忠義輩，肉身雖死性靈存?！雹薏⑶?，秋瑾選擇彈詞這種創作文體來寫作《精衛石》，以便能更好地傳播其革命思想，使民眾覺醒。像秋瑾這樣將澎湃的激情和神圣的理想融合進文學創作中，在女性作家群中實屬罕見。

相比秋瑾重視文學創作的教化作用，蘇青和呂紅更加注重現實的自我書寫。尤其是蘇青，其獨特的日常生活視角和寫實主義敘事更加直接地將時代之下女性的命運起伏展現在大眾視野中。蘇青的《結婚十年》《續結婚十年》和呂紅的《美國情人》共同涉及了現實中女性的地位，具體表現為出走家庭的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生存狀況。無論是在國內還是走出國門的“娜拉”，她們取得經濟獨立的過程都可謂艱難，蘇青所處的文場與呂紅所處的職場，都是充滿男性霸權、弱肉強食的環境，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里，女性明顯處于社會的邊緣。在與男性爭奪話語權的過程中，“娜拉們”意識到僅有女性的覺醒是不夠的，還要喚起整個社會對女性的關注，三代“娜拉”都曾為此奔走發聲。在呂紅的身上，我們仿佛看到了像秋瑾一樣的理想主義者的影子，盡管一路歷盡挫折，也從未熄滅理想的火焰。呂紅曾直言自己：“有意以女性視角表現女性在東西方文化沖突中的迷惘，并隱含在迥異的社會歷史背景下男權意識的專制粗暴對女性發展的制約及傷害。”⑦《美國情人》就是以跨越種族和性別的視角，通過講述離家的女人“芯”的逐夢之路，來展現海外華人特別是新移民女性群體的生存空間，為奮斗中的女性描繪了一幅真實的、充滿希望的藍圖。

四、當代啟示錄

縱觀三代“娜拉”的人生，可以看出，家庭革命只是一個開端，出走家庭后的“娜拉們”真正的出路在哪兒？我們要追問與深思。

秋瑾是時代的先鋒，作為一個處于時代洪流前端的弄潮兒，她必須拼命掙脫出去才得以看到希望的火光，因此她的出走是決絕而勇敢的，容不得一點妥協和隱忍。第一位“娜拉”多少是能受到社會的支持的，秋瑾就是如此。在第一代“娜拉”出現的時候，人們會感到驚嘆和新鮮，繼而對這樣一個脫離家庭的婦女報以同情。在整個社會同仇敵愾地進行變革的時候，秋瑾不僅得到了許多革命伙伴的支持，也能夠有機會加入很多愛國組織和組建婦女會，秋瑾在這樣的團體中是有安全感和歸屬感的，她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但同時，在那個黑暗的時代，她不得不用鮮血為廣大同胞辟出一條生路，選擇犧牲是無奈的也是必然的，這便是時代的悲劇。第二代“娜拉”蘇青則少了一點“沖勁”，盡管在20世紀40年代，五四精神已經普及，在蒙蒙亮的天空下，更需要這代人繼續奮斗前行，但此刻同樣是五四的退潮時期，人們對于新思想已不像當初一般感到新鮮，社會的動蕩加劇，就連基本的生存都成了問題。與五四初期的女作家相比，蘇青從來不是激進的、革命的，也不是一個喜歡尋求刺激的女性。蘇青不是時代的弄潮兒，她原本只求“歲月靜好”，是悲劇的婚姻使她覺醒，殘酷的現實逼迫她成為一個自強的女性。對于女性真正的出路，蘇青也是迷茫的：“我總覺得站在時代的面前，個人是很渺小的。譬如說革命的女性吧，似乎一度被崇拜過，現在卻又成為譏笑的對象了。這是個退潮的時期，人心難測，畏縮，什么都行不通，女人究竟如何是好呢？”⑧一個人是無法同一個時代抗爭的，因此在風雨飄搖的時代之下，女性能爭取到的實在太少。而第三代“娜拉”呂紅相比秋瑾和蘇青更加幸運，畢竟當今的社會已經很大程度實現了男女平等，加上呂紅移民到了一個更加發達的國度，女性在出走家庭后應該有更加廣闊的天空。但是在呂紅的筆下，即使在自由國度中，性別的不平等依然存在，不僅如此，新移民的身份問題也成為女性在異國生存的沉重枷鎖。呂紅作為一位21世紀的精英女性，擺在她面前的是不一樣的新一代移民的現實困境，一樣的男性霸權社會。在《美國情人》一書當中，呂紅化為書中的女性“芯”，一個“把命運懸系與夢想的女人”，在魚龍混雜、弱肉強食的環境中陷入了一場力量懸殊的戰役，當地域與性別都處于劣勢的時候，女人又該何去何從？理想主義者的烏托邦還需要不斷地追尋和努力才能抵達。小說的最后，“芯”拿到了身份，也實現了家庭的叛逃，終于懂得不能夠從他人身上尋求安慰和依靠，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奮斗之路。呂紅不僅是時代的進行時，其漂泊于海外尋找身份認同和性別認同的經歷也為當下的女性提供了一個自立的范式。

三代“娜拉”們所探尋的女性真正的出路，是整個社會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男女平等，女性能夠在社會中占領一定的地位，實現自己的價值。一直以來，婦女解放運動都是社會改革的一部分，對于廣大女性來說，自我意識的覺醒是一方面，同時時代也必須隨之進步，二者缺一不可?；赝麣v史，新時代女性所擁有的天空格外開闊，但女性還是需要不斷抗爭才能掙脫時代之下的隱形的束縛，找到真正的出路，創造自己的時代。

① 陳平原：《在東西方文化碰撞中》，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242頁。

②④ 魯迅：《魯迅選集3（評論卷）》，湖南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68頁。

③{5}{6} 郭延禮、郭蓁：《秋瑾集 徐自華集》，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80頁，第161頁，第161頁。

⑦ 木愉、秋塵：《大地專訪：作家呂紅》，《紅杉林》，http：//wxs.hi2net.com/home/news_read.asp？newsid=18298，2007年1月1日。

⑧ 蘇青：《蘇青經典作品》，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