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慧貞

太陽已經退去烈焰,陽光溫和淡然地播撒在草原上。一個又一個平緩的小山巒將原上的草劃分出深淺不一的色塊。向陽的草坡鍍上了一層金色,坡背面的草清晰地反射著藍光。他們結伴走出牧民的家門,向南走去。牽著馬的牧民用嫻熟而又生硬的漢語招呼他們:“騎馬吧,騎馬吧。”他們擺擺手,腳步沒有停留,筆直的、彎曲的草向腳邊擁過來,勾連著他們的褲腳。遠處的一層一層綠草變得清晰,又經他們踏過而變得模糊。背后遠遠地傳來牧民的叮囑,“不要走遠了,天馬上要黑了!”她微微有些擔憂,問他:“天黑了,找不回來怎么辦?”“不會的。只有這一個鎮子,晚上朝著這兒的燈光走回來就可以了。”又有些牧民牽著馬收工回家,路過時眼睛大喇喇地盯著她過去,走遠些回身站住問:“到河邊去嗎?”他便回問:“離河還遠嗎?”“遠啊,太晚了,走不到的。”他答道:“知道了?!?/p>
這是真正的草原,綠毯一直鋪向遠處泛著銀光的小河。草足有一尺多高。她踏進草里的腳,被深深埋沒。她從沒有感覺到過草是這樣一種熱情的植物。它們撲向她的衣角,在她的腳面迅速搭起歡迎她駐足的拱門;它們彈跳起來,纏繞上她的小腿,甚至借著彈力給她的裙邊印上一條條吻痕。她受到了鼓舞,向前走得更快些。
滿眼的綠色,夾雜著星星點點各色的花兒,像是綠畫布上隨意撒落的五彩顏料。白色和黃色的蝶輕巧地上下飛舞,為平靜的草原添了幾分靈動。她在心里曾經預想過草原的樣子,以為草原上有奇異的風景,有奇特的故事,以為草原是個非凡的神奇的世界。但此刻,草原是平靜和樸素的,平展、遼闊,起伏的程度很緩和,這些草并不招搖,悠然地在風中輕輕晃一晃,像個沒有心機的少女,自然到沒有任何雕飾,一切坦蕩蕩。她的肩膀一下放松了,平伸出手臂,張開手掌,感受著風穿過指間。接近了地平線的太陽緋紅著臉,將余暉映射在地上,綠草敷上了一層橘色。她走在前面,朝著落日的一側肩膀格外地亮,穿著白色線衫的身影像蓮花一樣清新。他緊隨著她,交談已經無關緊要,草原上要緊的是深呼吸。
深呼吸。她的嗅覺什么時候變得這樣靈敏?草的馨香,花兒的甜香,露水的潮濕,他的汗味兒……遠處的河,似乎近些了,但似乎又沒有近。走了好久也走不到。牧民的叮囑在她耳邊:“太晚了,走不到的。”也許他們說得對,看上去不遠的河其實遠著呢。她的腳步不再那么堅定,心里猶豫著要不要轉回去。
他大約感覺到了她的猶豫??占诺牟菰希挥兴麄儍蓚€了。
“要不要回去?”他問。
“不要。”她脫口而出,明明剛才還在猶豫。
“不要勉強?!?/p>
“要不我們轉彎走走看,反正看樣子走不到河邊了。”她提議?!坝肄D、右轉,轉四回,不是就回到原點了嗎?”
太陽下去得很快。暮色下的草原覆上了墨色。不知名的小蟲不時魯莽地在他們身邊撞來撞去。露水沉重了很多,她的鞋襪已經濕了。他用腳比劃了個直角的方向,他們右轉了。右轉還是草的天地。暮色里,草原上的視野不過幾丈而已,腳下的草低低伏著,安靜下去?!班?,噌噌……”腳步聲攪斷了絮絮的蟲鳴。她的提議他沒有反對,也沒有贊成,本就是荒誕不經的提議,很明顯的漏洞。她猜度著他心里會輕視這淺薄的說法。幾許難堪掩蓋在暮色里,他們的步履還是那樣輕捷。
人最怕的是失去方向,然而很多時候,已經陷入迷途的人卻并不自知,或者有所察覺卻不愿意承認自己的迷失。走了好久以后,不經意間月亮升起來了,很大很明亮。本以為這一輪豐滿的月會照亮草原,但事實上月亮亮極了卻晃得再也看不見草原。月亮的光白花花的,浮在視平線以上。她瞇起眼,覺得眼瞼下方都是黑暗,抬起手臂遮著月光,辨認著腳下的虛實。原本踏實的草地成了讓人膽怯的境地。她用手臂圈著他的手臂。這個動作代表著他們并沒有手拉著手,而是互相扶持著。什么時候圈上去的,她也搞不清,感覺到他也避免著手碰到手。短暫的一刻,她想,這種月光下的看不見也許是心理障礙。一定是潛意識當中對目前這種不明確不明朗狀態的難以面對?;蛘呖梢愿纱嚅]上眼睛,坦然接受自己的盲目。閉上眼睛,還能看見東西。短暫的黑色之后,眼睛里出現了紅色。從一個小點緩緩放大至眼睛的邊緣,逐漸放大的光斑消失在邊緣后,視中心又出現一個小點。他感覺到了她的動作,轉頭看她,她趕緊睜了眼睛,眼前的草原只剩面前的幾尺,其余的都與夜色融為一體了。
右轉了幾次?方向是不是正確?她模糊了。聽任他帶領著,信任著他的方向感和視覺能力。時間又過了好久,四顧都是黑暗,只有孤零零的月亮在上空。剛開始他們還不時交談幾句,后來逐漸沉默了。一種伴隨著尷尬的害怕占據了她的心臟。草原一改白日的溫厚,變成了混混沌沌的天地,或者說更像一個不見邊際的漩渦,長長的草都像是旋轉著,旋轉著。貼著她小腿的那原本友善的植物,像是變成了裹挾她進入漩渦的利器。她想求助于他,但張不開嘴。想要離開這草原,但她已深陷草原。
“害怕嗎?”聲音來自身邊,但一種不真實感卻使她不由自主地偏了頭試圖向遠處去傾聽。她想回答一聲,聲音發出來,卻沒有落實成確定的一個字眼。既像是說“嗯”,又像是說“哦不”。為這一句不倫不類的回答,她有些不好意思。他解開她圈著的手臂,直接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拽進自己的上衣口袋。忽然而至的暖和才讓她意識到草原上的風有絲絲涼意。露水更重了,她的小腿已經被草的枝條抽打得濕漉漉的。腳下的土地因為露水的浸潤松軟了很多,前行的腳步不得不更加慢了下來。四周更找不到一點燈光。也許方向偏離得太多了,也許是月亮光太晃眼,使得牧民家里微弱的燈光黯然不明了。她越來越多的煩惱襲上心頭。心里默默擔憂,也暗暗地埋怨他,太自信于他的方向感了。
他們停下腳步,原地轉著圈感知著四周的情況。茫茫四野連蟲鳴也聽不見了,一片寂然。
“哎——有人嗎——”
“哎——”依然是悄無聲息??諝庵械牟菹阍絹碓綕獬恚亢艉耙痪?,草的味道就順著口腔灌進咽喉,新鮮的,咸澀的,腥苦的,不僅鼻子聞到了,咽喉里也嘗到了。喊了一陣子,沒有任何回音,他們只能是繼續摸索著走。
終于,她明白,他們是迷路了。原以為即使是夜里,也會大老遠地看到幾處民居的燈光,雖然很小,也算個鎮子呀,卻沒有料到一片漆黑,并無一點亮光。也許是因為草原上牧民對電的珍惜,不會無故點著燈的。無目標地走走停停,有時又覺得走錯方向,反方向去探索。對這一夜的迷途,她心里沒有進一步設想,目盲了之后心智也會遲鈍吧。不想了,想也無濟于事。他有幾分抱歉,偶爾說幾句打趣的話,掩飾自己的抱歉。
“要不要來點音樂?”也許他怕她害怕,也許他自己也在擔心。
“好啊?!彼幕卮鹗窃诎参克?,也是在安慰自己。
本以為他要唱歌,沒想到,從他嘴里發出的是口哨聲。他用口哨吹起了《草原夜色美》,聲音低低的,像是不忍打破草原的寧靜。似乎他只會這么一首曲子,吹來吹去,就那么幾句,雖然不是很完整,但這聲音她聽著倒輕松了些。
對于草原,她并不陌生,不止一次在草原上游玩。她一直以為,她是了解和熟悉草原的,草原也是熱情地親近容納她的。此刻,她需要重新看待這神秘的世界。她的腳步沉重了很多。走一步下去,腳踏踏實實地和地面膠著貼緊,土壤已被充沛的露水浸泡得泥濘了,鞋子上糊著一圈厚厚的泥。她笨重地抬高腳走路,十分吃力。他停下來,彎下腰去,拽了一把草,幫她抹去鞋幫上的泥。在這模糊的夜里,她模糊地看著面前低頭給她擦去腳上泥巴的他,心里有一絲踏實。天地之間,只有他和她,兩個人,整個世界靜靜的,她又生出一絲孤獨的感覺。迷路又怎么樣?只要有這個人陪著我走下去,哪怕未來所有的路都是迷途。她嚇了一跳,搖搖頭,揮去這一時的念頭。
抬頭望望天,一層薄薄的云遮住了月亮,反襯出了周圍散落的幾顆星星。
“快找北斗星?!彼嶙h著,聲音卻虛虛的,虛得連自己都不相信。
兩人都仰起頭,趁著云遮月的片刻辨認星辰。他指給她看:“那不是嗎?”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她看到了。北斗星并不真切,但憑著它們,可以知道南北。也就是片刻,云彩飄離了月亮,也許是剛才云彩的遮擋使天地更加暗沉,比較而言此時月亮的清輝散在大地上,照耀出一片明朗的天地。她看清了草原,甚至看出了草的綠色。
風緩緩地梳理著草兒,草兒把頭偏向一邊,輕輕搖曳著。不遠處,像城堡的輪廓一樣,幾處牧民的土房子,遠遠近近的蒙古包,靜靜地等在那兒,似乎從來不曾消失過。那不是牧民家的羊圈柵欄嘛。以為找不到的人家就在眼前。
找到了。她的心踏實下來。
走近一些,才看到牧民家里低低地點著一個昏黃的燈泡。小鎮上散落的幾家人家,幾乎看不到亮光,大約沒有電,他們早早地睡去了。路上有幾個東倒西歪的木樁。她先坐下來,他也跟著坐下。迷路的焦急感早已蕩然無存,她反而有些遺憾,是遺憾回來得太早了些嗎?
“第一次迷路吧?害怕了吧?”他問。
她要怎樣回答。索性不回答吧。
她回過頭看看走過的路。草地上明明有一條被人們踏出的小路,與周圍的顏色極不相同,不筆直也不曲折,像隨意放置的一條麻繩,有些平緩的弧度,樣子很悠然,但就在剛才,在這小路的附近,自己卻深陷迷途。
夜依然靜悄悄的,月色里,她和他坐在迷途邊上,誰也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