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儺

02:29:53 pm 我已到達天堂
冷一層一層落在地上,熱卻是霧霧罩罩在頭臉上空,露著清瘦的腳。
將雨的午后總是熱的。
“我們走吧,坐明早的船。我問過,明早有一趟船過來,停在海鷗雕塑旁邊。”
先響起來的,是一口咬進蘋果般的女人的聲音,綿軟里帶著清脆。
“唔。我想再去看看乂奶奶。” 回應的男人說話聲顯得疲憊。
“看看也好。畢竟她照顧我們那么久。但看完我們就得走。在海邊過夜。”
“可我們沒有錢。他們會載我們嗎?”
“我認識船長的朋友,他剛好也要上船,我們一路。他在沙市先下船,不過沒關系,他是正人君子。大家都相信他。”
“哦。”男人不再說話。女人提到另一個男人,這個男人要幫他們的忙,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慢慢有風從窗外吹進來,把身上浮起的汗吹下去。
女人坐起身,向窗戶走去。灰色的窗簾起起伏伏,籠在女人身上。女人的乳房看不見了,腿被遮掩了大半,剩下大腿外側到腰的部分,像一把白色的樂器。
“你說的那個人,是象安?”男人忽然想到女人的朋友人選。
象安原來和女人談過戀愛,說起來他倒算是正人君子。男人在心里默默念著這四個字。
“嗯。”女人不想聊關于象安的事,繼續看向窗外。
“有伯又出來倒垃圾了,他倒真準時,每次都是三點。”
女人抬頭看向墻上的鐘表。
“雨快下起來了。”女人又把頭轉向窗外,看向天上。積雨云層灰沉沉的。
“你別讓有伯看見了。”
男人提醒女人。風又把窗簾吹起來,女人裹進窗簾里,腰身盡顯,頭發也飄起來。男人覺得女人臉上有種蒼涼的光彩,像走在海中,走在曠野上。
“看到就看到了。算作臨別福利吧。”女人說了句玩笑。
有伯抬頭打量天色,女人趕忙向后退了退。風吹在身上的窗簾隨著向后,窗口白生生地顯露出來,男人從來沒覺得窗戶這么大。
“是啊,看就看了,象安不也看過了。”男人生出這樣的想法,覺得自己小心眼,有些不以為然。女人又在窗口坐下,一只手在窗簾上捋來捋去,望著外面不說話。
男人猜測女人在想些什么。她可能留戀這里吧,畢竟生活這么久,到處都熟悉了。塞納是她的故鄉,但她不喜歡那里。她和哥哥的關系并不好,父母去世后哥哥急著分家,她把自己的一份全部留在家里,什么也沒有要。雖然哥哥說是寄存,可他倆都默認東西歸哥哥了。她從沒想著回去。誰知現在又要回去了,還偏偏身無分文,頭似乎要低得更低些。男人不禁生出愧疚,也許當初她跟了象安會更好。
風停下來,熱又占了上風。男人的身上滲起汗來。他走到窗邊,摟女人在懷里。女人的身上也濕津津的,靠在一起很柔潤。女人曾嫌自己皮膚太白太干,總像撲了一層粉在身上,現在出了汗倒好些,有一種潤澤的生氣。
窗外傳來大提琴的聲音,斷斷續續。伴著琴聲又起了風,有伯扔在樓下的垃圾袋被風吹得呼啦啦地響。風一刮得大,琴聲更聽不到了。
男人把下巴輕輕放在女人的頭頂。風吹在女人身上,女人有些冷,往男人懷里靠了靠,男人把女人抱得更緊。
“剛才拉琴的,是汝姨吧。”這條街道上,數他們和汝姨兩家跟乂奶奶關系最好。乂奶奶為人熱心,與街上的人都說得上話,但親疏遠近還是有分。
乂奶奶把男人當孫子疼愛,愛屋及烏地疼愛女人。汝姨呢,乂奶奶將她當作朋友,關系似乎更近些。男人跟汝姨差著輩,不怎么親近。除了乂奶奶,汝姨似乎與街上的誰都不親。
“這事發生,對汝姨傷害更大吧。”女人問。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下巴上加了一點兒勁,像是這樣兩人靠得更近些。
灰色的街道上,風把細小的垃圾吹來卷去,雜草順從地搖擺,沒有行人。灰色的天空,云層緩慢地變動。
“要去就現在走吧,等一會兒雨下起來,就不好走了。”女人提醒男人,一起看乂奶奶的事。男人卻不動身,仍是靠在女人背后。
“怎么,不去了嗎?”女人問道。男人還是不說話,女人就不再提了。
窗簾把兩人裹起來,男人的困意上來,恍惚間似乎他們在海面上旅行,又像是走在大風中。女人讓男人睡床上去,迷糊中男人順從地去了。
這一覺睡得并不長,時斷時續。一會兒男人夢到乂奶奶的名字刻在黑色的石碑上,天空下著雨,石碑和碑前的花朵都淋在雨水中。一會兒男人夢到象安站在船頭,碼頭很冷,灰色的晨霧里,海鷗雕像在岸邊踱來踱去。一覺醒來,男人滿身是汗,口中干燥,胃里空空落落的。
女人東忙西走地收拾東西,看見男人醒來,向他說著什么。男人聽不清女人的話,看不清女人的臉,滿眼只是模糊的不同顏色的色塊,帶著物體的形狀。一時間好像有很多人站在身邊說話,灰色的橘黃色的人,嘈雜而安靜。
“警察......在等我吧。”男人對女人說。
05:02:15 pm 那篇蝴蝶的小說
沙灘上那個穿比基尼的女人向前躍起,胸部和屁股在一起甩動。略微肉感的身體裹著連體的泳衣,配上膚色顯出一種力量的美。周圍或坐或走的男人都忍不住看她。一半看那兩顆飽滿的乳房,一半看被繃住半邊的屁股。
排球從球網上空飛過,劃過對面男人頭頂,落向白石子砌出的路。一個推嬰兒車的年輕母親朝排球的落點走來。球砸在嬰兒車的右把手上,彈進一邊的草叢。
穿比基尼的女人跑過來,許多道目光跟著她跑。剛才沒有人注意到飛遠的排球,現在人們才看到那個嬰兒車和推著車的年輕母親。她也是有魅力的女人,但她的魅力不屬于沙灘,目光很快回到比基尼身上。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比基尼額頭滿是汗珠,身體前傾看向嬰兒車,“沒有砸到孩子吧?”
(乳房真是飽滿好看。注視前傾身形的目光感嘆。)
“沒關系。砸到右把手。”年輕母親有些驚魂未定。
比基尼松了一口氣,湊近車里的嬰兒,由衷地笑著。“真好,真可愛。小寶貝,你幾歲啦?”
“還有兩天,兩天后就一歲了。”年輕母親抓住扶欄的手不自覺地松開又握住。
“真好。生日快樂,小寶寶。”比基尼說著,不遠處沙灘上傳來男人的呼喚聲。她繞過嬰兒車,把草地上的排球撿回來。年輕母親推著車離開。
網對面的男人走過來,接過比基尼手里的排球。比基尼講給他剛才的事,他拍著排球,沖比基尼的耳朵說了句什么,比基尼笑著推開他。所有男人的目光順延到那男人身上。高大,帥氣,好身材,一部分男人贊嘆著兩人相配,一部分男人有自卑感升起來。
兩天前的下午,比基尼女人和網對面的男人一起待在辦公室,討論五天后男人參加的學術會議。男人是大學里授課的人類學學者,作為會議某單元討論話題的材料發現者,以重要身份參加會議,允許攜帶家屬。
他將石板遞過來,女人平放在桌子上。光線有些暗,也許是快要落雨,風從窗外不斷吹進來。
“你說這是個什么形狀?”女人看著石板上一排排彎曲的條紋。
“具體還不明確,石板只是一部分。”
“大概估計呢?”
“也許是什么動物的皮毛紋路,也許是花瓣,或者是昆蟲翅膀。沒有進一步的發現,誰都沒有答案。”
“圖騰紋飾嗎?”女人站起身,將窗臺上的幾盆花搬到窗戶外的鐵架子上面。
“可能。”
天很快暗下來。雨點從窗戶里斜打進來,啪噠啪噠落在桌子上的報告材料和石板。男人把報告收進抽屜,摟著女人走進一邊的休息室。最終,女人決定提前兩天走,在S市購物玩樂一天,和男人一起開會回來。票買在今晚,一會兒女人回去洗個澡就要出發。
年輕母親坐下的時候,天有些暗下來,嬰兒車被坐在長椅上的一個男人接過去。他嘟著嘴,不斷給嬰兒重復,“來,寶貝,叫叔叔,叫叔叔。”
嬰兒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他那邊準備好了嗎?”他閑下來對年輕母親說。
“嗯,他說會請半天假,帶寶寶在城里轉轉,晚上一起吃飯。之后他得回去加班,把工作做完。”
“還是大學里那樣,怎么都放不下工作。不想想你們這么長時間不見面。”
女人有些臉紅。
“他說第二天會叫喬光陪我逛逛,看我和寶寶有沒有需要的東西買。”
“喬光,那小子,得有兩年多沒見了。寶寶,長大了要學叔叔,可不要像你喬光叔叔那樣。”男人躬下腰去逗孩子。
不知哪里起的光,也許是烏云破了一道口子,天恍然亮了一下。這個時間,陽光也是夕陽的余輝了。年輕母親看著男人臉上的胡茬和絨毛,在陽光里金彤彤的,孩子的臉卻白白凈凈。
“剛才過來的時候,有個排球飛過來,差點砸到車子。”
“嗯,在哪兒?”男人一邊手指在孩子臉前滑動,一邊抬起頭。
“那兒,剛才有人在打排球。”
年輕母親指向比基尼女人的那個方向。比基尼女人和那個男人已經結束了,準備回家。風吹起年輕母親的裙腳,她有些冷,縮縮肩膀。比基尼女人套了件體恤,體恤很大,像是男人的,被風鼓吹起來像一張帆。她彎腰在那里翻來找去,好像在找褲子。
男人很久沒說話。比基尼女人穿好牛仔褲,和那個男人一起走了。過了一會兒,男人說:“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嗯。”
“我陪你再等一會兒,等你上船。”
“好。”女人不再說話。
比基尼女人和年輕母親坐一趟船去S市。
開船時間七點十五分。風浪比較大,年輕母親有些暈船,推車下樓來,看到比基尼女人在船舷邊抽煙,托她幫忙照看孩子。
比基尼女人掐滅煙頭,年輕母親趴到船沿上,嘔了幾下,沒吐出什么來。比基尼女人扶她上樓。兩人沒有聊天,比基尼女人便下樓了。
八點半起了大風浪,等到九點多快十點鐘,風越來越大。駛向S市的船,消失不見。
08:53:00 pm 晴朗天氣里的賽跑
吃過晚飯已經是八點半,江非的妻子吳源去臥室里準備他明天賽跑要穿的運動服。江非不想洗碗,習慣性地跟了進去。進來了也沒什么可幫忙,便背對窗簾站著。
吳源從衣柜里拿出一摞疊好的藏藍色衣服,跟出來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江非轉身拉開窗簾,開一條窗戶縫,城市的熱氣從縫里鉆進來,吹在他背上。他覺得空調房里有這么一道暖洋洋的倒也舒服。
“這幾件繃得太緊,過幾天我拿給我弟去,他應該能穿。”
“這不好吧,都穿舊了。拿過去劉暢會不高興吧。再說他們也不缺這兩件衣服。”
“也是啊。那就拿這件,這兩件剪了當抹布。你看這件還新著呢,你看看,怎么樣?”吳源說著把衣服在手里抖了抖。
江非的目光并不在衣服上,每年的賽跑前他總覺得心里怪怪的,以前上學時就是這樣,畢業后留校任教,當了八年老師,參加教職工的賽跑也有八次,這毛病總改不了。
“呼。”臥室門被掀開了一條縫,五歲的兒子江源站在門口,臉貼在門壁,手里的毛絨玩具蹭在門壁上,眼珠滴溜溜地轉。
“爸爸。”
“嗯?”
“爸爸。”
“干什么?”
“你明天真的要參加賽跑嗎?”
“對啊。”
“你以前怎么沒參加過呢?”
“爸爸以前也參加,你都被媽媽帶到奶奶家去了,不知道。”
吳源也是學校的老師,但女教師不用參加比賽,一放暑假吳源先帶兒子回老家。江非因為是班主任,參加完賽跑還有一周多的工作才能回去。
“哦。那,爸爸加油。”
兒子帶著毛絨玩具跑出去,江非卻突然被兒子的話引得想起什么,腦海里響起另一個聲音,一張漂亮女生的臉浮現出來。
“你喝過葡萄糖嗎?”
“啊。什么?”
“葡萄糖,裝在掛吊瓶的那種瓶子里。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沖在水里,給大量運動后的人喝補充能量。”
“沒喝過,怎么了?”
“十年前學校的小賣鋪一到賽跑前一天晚上,就早早地搭一塊板子出來,飲料,零食,葡萄糖,鞋帶,創可貼,擺得滿滿的。連跑鞋都有。”
“怎么搞得跟過節一樣,你上學時,學校這么重視賽跑?”
“不知道。不知道為什么,真像過節一樣。女生穿來自己最漂亮的衣服,站在跑道邊上給男生加油。男生也全都挺胸抬頭,走路都噌噌噌的響。反正一整天,全校都精神抖擻。”
“我念書的學校就沒有賽跑。怎么樣,那時你怎么樣,是不是很多小女生給你喊加油。”
吳源打趣著江非,她知道運動不是江非的長項,更不可能通過跑步吸引到女生的目光。
“還真有,你別說。不過,當然比不過李洱。那時候李洱可是我們學校的賽跑王子,他一上場,女生的歡呼聲比誰都大,好像在人群里就不怕別人覺得她過分熱情。”
李洱是吳源的前一任男友,也在學校里,當體育老師。江非知道吳源不介意李洱的事,否則也不會同在一個學校工作這么久。他自己也不在意,但前任總是個微妙的關系,便拿來對吳源的打趣反擊。
“他侄子還不是一樣,他們李家的運動細胞是好。那個李鋒也是學生里的賽跑高手。他們那一幫男生,一下課沖出去打籃球,上課一身汗的回來,女孩還就喜歡這個。我上課看紙條在幾個女生間通過他傳來傳去,其實想吸引他的注意。他脾氣也好,反正上課也不聽講,不睡覺的時候就遞遞紙條。”吳源說著也笑了。
“年輕人就是討人喜歡,不過你還是理智占著上風,要不也不會選了江家啊。”江非涎著臉湊過來。
“嘁。”吳源認真收拾起衣服,不再理他。江非又站回窗邊,來回拉著窗簾,“嘩啦嘩啦”地響。
“你怎么跟小孩一樣,窗簾拉不壞啊。你又不是源源那個年紀。”吳源無心地責備著。
江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拉簾子,就像剛才從始至終的玩笑。他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但現在的心情顯然是不想開玩笑的。越是如此,心里越是不安,他越是想要開些玩笑,似乎話語上的放松能幫助放松心情。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想些什么,兒子讓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的賽跑,想起薛好。薛好在那時班上算漂亮女生,江非對她有些朦朧的好感,云絲一樣清淡,也和云絲一樣彌散,哪都有它的影子。
比賽前一天晚上,江非從校門出去,小賣部已經大張旗鼓地布置起來。夕陽暖暖地還鋪在地上,樹木間已經開始有黑暗,那黑暗也是暖暖的。江非的內心卻沒有外界環境那么平和。
……
薛好和劉暢一起迎著江非的面走過來,女孩子手牽著手。劉暢穿碎花連衣裙,看上去很漂亮,但是在白襯衣牛仔褲的薛好身邊,就顯得氣質差了些。薛好扎著頭發,兩股松松地扎在兩側,前額的頭發得到約束,顯出整張臉的輪廓。這些是江非現在的評價,當時的他哪懂得這么多。他只是故作自然地沖兩個女生打招呼。
……
打斷江非思緒的是洗衣機的轟隆聲,吳源把打算拿給弟弟的運動服又去洗一遍。江非坐在床邊上,觸手的床單涼沁沁的。他跟薛好沒什么結果,倒是劉暢和吳源的弟弟走到一起,成了江非的弟妹,想想真有些奇妙。
為了養好精神,當晚江非早早地睡了。吳源洗完運動服,又把所有的窗簾也拆下來洗。江非家的樓房深居家屬院內部,樓棟之間隔得較遠,拆去窗簾并沒有影響。江非看著青黑的夜空,慢慢地便睡著了。洗衣機的轟隆還在響著。朦朧中有人搖晃他,他半睡半醒地瞇著眼。
“爸爸爸爸。”
“唔?”
“你明天真的要去賽跑嗎?”
“嗯。”
“為什么要賽跑啊?”
“唔……”
江非沒怎么聽到兒子后來的問題。他夢到陽光燦爛,晴空萬里,他站在跑道上,李洱和他侄子李鋒坐在主席臺上,胸前戴著金牌。
江非一邊想著也許該從小訓練江源,讓大家也看看江家的運動實力,一邊不知向什么方向,奮力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