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輕如鴻毛

※ 劉 衛

懺悔輕如鴻毛

※ 劉 衛

母親，我聽到了您的咳嗽

我正在洗手間

您的咳嗽接二連三

那么倔強地站在深夜里

母親，在白天

您一定把咳嗽藏在身體里

(那巨大的咳一定在堆高

最后大山一樣壓在您的胸口

在很深很深的夜里

您無法支撐

然后轟然倒塌）

母親 在白天

您一定在忍著

為了給惟一的兒子省錢

您一直在忍著

發高燒時在忍著——

您蜷縮在床上

用厚厚的被子裹住痛和呻吟

口腔潰瘍如一塊舊補丁

一直貼在您的生活里

您長期把草藥含在嘴里

平時捂緊嘴不說話

母親，您一直在忍著

因為媳婦 因為孫子

我跟您爭吵

用難聽的語言

把您氣回老家

因為一只雞跑掉

我罵了您

您把臉別向暗處

母親 我一次次跟您斗氣

我大聲斥責您 跟您較勁

不能原諒您的不好習慣

您忍受著兒子的臭脾氣

您拿著罐 舀米

生火做飯

然后叫我吃飯

母親，您養了一個不孝的兒子

我一次次踹在您的傷口上

但，母親，您從沒出聲

小時候，我多么不聽話

我與您為敵

不吃飯 不肯上學

把哭聲的火藥裝滿南尾宮村

我躺在豬糟邊的爛泥里打滾

把盛菜的土罐打破

把妹妹捏哭

在夜里

我拒絕回家

在外面大哭大叫

您生氣 把門閂上

我又回來 捶門

您哄我 我又走開

在南尾宮村寂靜的夜里嚎啕大哭

僅是為了氣您 跟您較勁……

由于長時間不吃飯

我抽搐

您抱著我 喚著您的這一粒米蟲

小聲責怪著 多么心疼啊 我的母親

您把糖水灌到我的嘴里

母親啊 您那么驚嚇！

小學三、四年級

我逃學在家

您背著我

從南尾宮村

到5公里外的下洋中心小學

您一走開

我又跟著您的背回來

母親 那時

一定有個什么在掐住您的心

像蟹鉗 那么緊

是怎樣的堅韌

讓您永不放棄

在比喪衣還黑的夜里

您跌落在地上

把地砸響

我把妹妹抱住

妹妹抱住了我

我們不敢出聲

多么無助！

恐懼從兩雙瞳仁里逃出來，像四個迷路的孩子

淚水流啊流 流啊流

我多災多難的母親啊

我的母親啊

我的有病的母親啊

我的被病魔折騰了大半生的母親啊

我仗著讀了幾本書 自命清高

喜歡高談闊論 拒絕農活

我到十六七歲才會挑水才會洗衣服

您還老在別人面前夸我懂事

母親啊 我多么不懂事

比村里的任何一個孩子都不懂事

今天 我拼命干活疲于奔命

只是想把脊梁挺得更直些

讓我的母親感到榮耀

讓我的母親在外面說話的聲音更大些

如今我又做了什么

在外面 我吃香喝辣

回到家里，把母親晾在一邊

今天，母親

我喝了很多的酒

母親，我只有在喝了酒的時候

我的靈魂才抱著您

與您相依為命

我哭得像個傷心的孩子

哭我的多災多難的母親

哭我的那么疼我的母親

哭我把我養大的母親

是不是

到母親百年之后

在失意時 寫一篇悼念文章

我回憶母親

在夜里痛哭

痛哭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

淚水滴落在鍵盤上

文章感動了世人 我收獲了名利

母親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

難道只是到她不在的時候

才開始哭泣

才開始懺悔

才開始珍惜

文字多么輕浮！

紙上的感情多么輕??！

母親，我不能原諒我自己

現在

我寫下這些懺悔的文字

而懺悔輕如鴻毛

我如此虛偽

身體里空洞無物

經常我以工作的名義

不能陪您 母親

我多么自私！

想到的是一己的感受

工作是輕的

領導是輕的

組織部是輕的

紀委是輕的

徐聞縣是輕的！

我多么無恥！

還有什么比我的母親更重要

母親啊今天我敲下這些文字

我的內心卻盛著市井

那些泉水已無法純凈

我寫下這些文字

只是因為一時的沖動

我又能對母親做些什么

文字是淺薄的

技巧是淺薄的

修辭是淺薄的

詩歌是淺薄的

母親

我病得太重

我不能像您愛我那樣 愛您

母親我無法原諒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