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軍甫
恩怨交織的中越關系:回顧與展望
文/黃軍甫
在中國與所有的周邊國家關系中,中越關系是最復雜的雙邊關系。由于相似的文化、相似的意識形態,也由于存在眾多共同的歷史記憶、共同的社會發展愿望,中越之間一度親如一家。但由于在領土、發展模式及在亞洲事務中的作用等問題上雙方有不同的利益和訴求,中越之間不時有摩擦、有沖突。近70年來,中越恩怨交織,風雨蒼黃。
改革開放后的相當長時間里,越南在中國外交事務中經常被忽視。較之于日本、朝鮮、韓國、新加坡等周邊國家,越南長期沒有進入許多中國人的視野。然而,2012 年6月21日,越南國會通過了《越南海洋法》,以法律形式向南中國海周邊國家尤其是中國聲索主權。按照越南這一法律,二戰后較長時期里國際社會沒有異議的九段線內的中國領海都是越南的。一石激起千層浪。越南的逆天行為激起了中國政府和民眾的強烈反彈。除了輿論上的口誅筆伐,中國在行為上也針鋒相對,為捍衛主權,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2012年6月23日,中國海洋石油總公司發布公告,在西沙群島、南沙群島等海域開放9個區塊,共160124.38平方公里,允許外國公司進入合作開發;2012 年7月24日,管轄西沙群島、中沙群島及南沙群島的三沙市政府成立大會揭牌儀式在西沙永興島舉行;2014年5月,中國在西沙群島海域建立鉆井平臺;2016年1月,中國在南沙群島的永暑礁新建機場進行試飛等等。中國人的主權聲索行為同樣引起了越南的強烈回應,不僅反華聲浪四起,而且導致了2014年5月的反華暴力事件。越南民間與政府同聲相和的反華、仇華行為,愈演愈烈。
中越在南中國海的博弈終于引發了中國人對越南的強烈關注和興趣。
事實上,越南值得中國人關注的因素遠不止此。在所有周邊國家中,越南與中國交往的淵源最深、最長。早在公元前111年,漢王朝分兵三路攻打割據一方的南越政權,取勝后在今越南境內建立交趾、九真、日南三郡,越南成了中國版圖的一部分。此后,漢人南下,在今越南境內辦學校、興教育。以漢字為載體,以儒教為內核的中國文化逐漸成了越南文化的重要成分。此后,中越之間分分合合,恩恩怨怨,但始終剪不斷,理還亂。直到19世紀末葉,法國人對越南進行殖民統治,伴隨著漢字的廢除及其他去中國化的舉措,中越之間漸行漸遠。
但共產主義運動和實踐最終又把中越綁在了一個戰車上。眾所周知,越南共產黨一開始就得到中國共產黨人的支持和幫助。越南黨的領袖胡志明對中國文化及中國革命一直心存敬意。共同的意識形態和信仰使中越兩黨生死相依,榮辱與共。革命中雙方建立了“同志加兄弟”的血盟關系。中國革命勝利后,斯大林和毛澤東口頭上有過分工:歐洲共產黨由蘇聯領導,亞洲共產黨由中國領導。基于這樣的共識及越南革命和建設的實際需要,越南共產黨和越南北方政府的領導人,在很長時期里自覺接受中共及其領袖毛澤東的指導。在諸如土改、鎮反、整風,甚至鳴放等問題上,越南對中國都是亦步亦趨。因此,研究中越關系的美籍華人專家程映虹評價道:“1949年到60年代,北越主要是受到中共的影響,這個影響不但是軍事和經濟援助,更是制度和政策。”
雖然,對于中國的幫助和指導,越南黨內外有不同看法。但1975年越南南北統一前,中越兩黨、兩國的關系總體上是和諧的。在意識形態、時代特征、地緣政治及歷史等問題的看法,雙方總體上是有共識的。在最敏感的南中國海歸屬問題上,越南共產黨這一時期也明確支持中國的主權聲索。眾所周知,就領海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曾于1958年9月4日發表過如下聲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海寬度為12海里。這項規定適用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領土,包括中國大陸及其沿海島嶼,和同大陸及其沿海島嶼隔有公海的臺灣及其周圍各島、澎湖列島、東沙群島、西沙群島、中沙群島、南沙群島以及其他屬于中國的島嶼。”
同年9月14日,越南總理范文同照會中國總理周恩來,承認中國“1958年9月4日所作的關于中國領海的決定和聲明”。與此同時,越南外長及其他領導人也在不同場合承認中國對南中國海的全部主權要求。
但是,1975年上半年,越南甫一統一,便出爾反爾,對西沙群島、南沙群島等中國領海聲索主權,并趁南越政權潰敗之際占領大量的南海島礁。與此同時,越南逐漸走上了在戰略上敵視中國的道路。最終,中越兩黨、兩國口血未干,反目成仇,兵戎相見。然而,即便如此,中越兩國之間的交往并未完全中斷。1986年,越共老一代領導人長征擔任總書記,果斷向中國學習,推行“革新開放”政策。1990年,借參加亞運會開幕式之機,越南領導人武元甲訪問中國。中越關系逐漸正常化。尤其是1999年《中越陸地邊界條約》和2000年中越《北部灣劃界協議》等文件簽訂,中國主動放棄發卡山和白龍尾島等爭議領土的主權。越南一度是相當感激的,中越關系很長時期內呈現一派祥和。2004年1月20日的《日本時報》對此評論道:“今天,越來越多的相似之處使得中國和越南的聯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緊密。而且中國的影響力似乎也在越南扎下了根。越南的上層人士坦誠地說要學習‘中國模式’。”
不幸的是,最近幾年來,隨著一些地區性和全球性域外大國對南中國海事務的公開介入,尤其是美國推行所謂重返亞洲戰略,越南人開始心理失衡,欲借外力挑戰中國。但即便如此,中越關系并未嚴重倒退。其間,越共總書記阮富仲和中共總書記習近平分別成功訪問對方。更重要的是,雙方經濟交往越來越密切。2014年中越貿易額高達600億美金,而2015年則達到了900億美金。兩國政府商定,爭取使中越2017年的貿易額達到1000億美金。中國目前已是越南的第一大貿易伙伴,而越南則是東盟內中國的第二大貿易伙伴。未來,在諸如“一帶一路”戰略、亞投行的發展及“兩廊一圈”建設等方面,中越都存在廣闊的區域合作空間。
對于中國而言,越南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但總體而論,1949年以來,中國政府在處理與越南的關系上,存在不少需要反思的地方。筆者在發表于本刊的《冷戰話語下的中朝、中日關系回望》(2016年第2期)一文中曾經提及過:中國立國后在處理外交事務時往往受制于意識形態的考量,使外交服務于世界革命的戰略。
這種基于冷戰的理念和思維表現在中越關系上,首先就是以國際主義代替民族主義,混淆中越民族的界線。越南共產黨在長期的革命實踐中,同其他黨一樣,內部存在分歧和斗爭,有所謂的本土派和親華派之爭。以黎筍、黎德壽、范文同為核心成員的本土派勢力很大,其主張也比較接地氣,符合越南國情。但中國黨和政府在整個20世紀五六十年代,借助于胡志明在越南黨內的威望和對中國的敬畏,在革命和建設的一系列問題上不厭其煩地“指導”越南,過多地介入其內部事務。這不僅令越南人反感,而且也不免喚起了越南人有關中越關系歷史的不快記憶,從而使越南人對中國由怨生怕,由怕生恨。所以,1969年胡志明離世后,越南共產黨逐漸疏離中國,并利用中蘇矛盾,借力打力,游走于二者之間。1975年,南北國土剛剛統一,越南便與中國公開反目,并與蘇聯結成戰略同盟,反華排華,叫板中國。
其次,以意識形態代替國家利益,混淆地緣政治與經濟界線。正因為中國在冷戰期間高揚世界革命的旗幟,把越南革命視為世界革命的一部分,因而越南的事情就是中國的事情。越南有困難中國就要慷慨相助,不計成本。據資料顯示,在越南統一之前,中國給予越南的各種援助,按當時的匯率計算,至少有200多億美金!大家不要忘記,馬歇爾計劃總共才花掉了131.5億美金。巨額的援助換來的不是友誼,卻是越南人的仇恨。
立足于今日全球化的背景回望這段中越關系史,教訓不可謂不深刻。
冷戰結束后,意識形態的激情業已燃盡。在全球化的當下,雖然我并不認同尼采所謂的“上帝死了”,但我卻承認歸屬上帝的價值確實已經不多。世界越來越理性化、世俗化。在處理國際關系尤其是與周邊國家的關系上,必須厘清政治與經濟、意識形態與國家利益的關系,使外交永遠服務于自己的經濟發展和地緣政治安全。
就中越關系而言,我們反思過去,就必須要堅持理性、平和的態度,不能立足于意識形態而進行道德主義的評價。不然,就會陷入非此即彼的冷戰邏輯:對越南,要么神圣化,要么妖魔化;要么是同志加兄弟,要么是敵人和對手。程映虹先生在談到這一問題時說得好:“今天回過頭來看,中越關系最大的教訓就是不要為了一時的政治需要把對方美化或者丑化,偶像化或者妖魔化。國家關系不要拿來為國內政治服務,尤其是為思想意識形態服務。”
今日,中越關系錯綜復雜,雙方利害糾葛,恩怨交織。為此,我們必須吸取歷史教訓,把“上帝的交給上帝,凱撒的交給凱撒”,一切以民族和國家利益為依歸,使政治服務于經濟、服務于國家安全環境的建構。在涉及到諸如領土、領海沖突等敏感問題時,切忌泛道德主義的喧囂。當強則強,當弱則弱,爭鋒相對,據理力爭。但斗爭必須有理、有利、有節,以斗求和,斗而不破。
作者單位:(東華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