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貴
1
挖土機在春天取代燕子呢喃,發出轟鳴聲響,推倒鄉村的五官。
活在昨日的田野、山林和果實皆已去世,它們葬于文明的廢墟底下,像親人呼喊著他的名字。
他坐在昏暗的瓦房里,陪一盞瀕臨失明的鎢絲燈猜度彼此死亡的期限。墻上的裂縫繪制出叢生的紋絡,模擬他臉上的河谷。他身形漸瘦,如竹簽,剔著暗夜的余燼。
他嘆息,抽煙,咳嗽。在風濕的雙腿中,骨髓被時間的蛀蟲分食。他用粗劣的尼古丁填埋,痛,仍舊痛著。
在這春天,在這永不再來的夜晚,隱去的星群是大地所有過去集合起來的告別,月球是短路的吊燈、一個關閉的路口。
他的年齡、姓氏、祖籍跟煙灰一起撒在發黃的紙面上,一個火星燃起,燒了。
一粒豆子在水泥中關上最后的門,凝固,成為一樁緘默的故事。遲歸的群鳥把家園背在身上,口音被強行安在遠方的樹梢。孱弱的小屋,搖搖晃晃,像一枚果實,要落了。
世界像個死去的情人,曾經被他一人所有。他愛萬物,如自己的子嗣。如今,村莊在咳血,靈魂被驅趕,安寧被打碎,孤獨和流亡淹沒大地,奪走他發聲的喉嚨和要崩塌的家。
他老了,同所有擁有“農民”身份的老人一道,被遺忘,被拋棄。
他撿拾兒女離開村莊那天決絕的目光,懷念妻子按在自己風濕雙腿上的那雙手。春寒料峭,他不停抽搐,像一頭即刻被時間屠殺的牲畜。
放眼四下,空蕩蕩的家,寂寞回聲響亮。他貼滿膏藥,握緊睡眠,一個艱難的翻身,白色的動靜,只有風知道。
夜是倒空真相的麻袋。
他睜開眼又閉上眼,似已服從來自暗處的口令。
轉瞬即逝的燈火,無法回來的昨天,風帶走一切。萬物歸于一截截空白。
他像一件停擺的掛鐘,骨頭被歲月梳壞。
夜是一個巨大的胃,正消化著他。
2
太陽作為暴君,吸取他體內的海。
他置身高處,卻仍舊沒有改變自己奴隸的身份。
腳手架緊緊與他相連,仿佛一對孿生兄弟。
天空萬里無云,也不蔚藍,灰撲撲,像落滿塵埃的白色桌面,并作為他生存的背景,時刻提醒他的渺小:出賣體力,城市的傭人,不被記住的名字,一張薄薄的暫居證。
護城河保持病態的抒情,鋼筋水泥和繩索發揮物件的屬性,不帶同情成分。他不斷上升下降,不斷靠近光輝又被光輝疏遠,在失語的地盤努力尋找流浪的喉嚨和人形,未果,無法確認自己的存在。
大廈和高架橋使地面扭曲升高,城中村像患病的兒童想要水喝,房地產商把眼睛安在天上,還貸者被銀行的驗鈔機吸入肺中,人們睡在一座座巨大嶄新的石碑里,失眠,被烘烤,像熔化的泡沫板上失血的虱子。
他想起故鄉,一個此刻只能作為風背在身上的地方。盛夏如火的鳳凰花,跟天邊的火燒云一樣瑰麗,印在節氣譜上:芒種、小暑、大暑……
日月星辰像虛假的布景罩在他頭頂,出租車撅著屁股放出一路尾氣,衛星城區如地雷埋在四方,地平線被傾倒在更遠的地方。
城市被改造成一座座迷宮,揚起火葬場上空的灰燼。
故鄉,千里萬里外出生的地方,泥土與稻香遍布的故鄉,無數等候和牽掛的故鄉,他的或別人的故鄉,此刻,正像一匹匹馬倒下。
他的眼睛被突然襲來的風沙吹疼,急忙降落地面。
在學校受氣的兒子跑到工地,嘟囔一句:
“吃了十幾年這個城市的老冰棍,為什么卻不是這城市的主人……”
他隱忍許久的眼眶,瞬間紅了。手一抹,望望遠方,沒有回去的路。
故鄉是一方廢棄的舊址,鄉愁是他一生的病。
3
時間垂釣完睡眠的魚群,他醒來,自動進入城市的節奏:
牙刷與牙齒的問候,剃須刀和胡子的戰斗,早間新聞對這世界美好的陳詞,都是昨天相同的副本。他如機器,吞完桌上的牛奶、面包,匆匆出門,更大的空倒在社會的餐盤中。
中年女人涌入超市,喧囂的空間像劇烈抖動的蚊蠅腹部。公交車仿佛時間推來的棺木,被無數雙腳塌出未來的裂縫。
在城市深藏的脈絡里,地鐵是一串流膿的傷口,在指定的時間吐出濃稠的黏液,流淌到地面,綻放出黑色花朵。
人們穿長袖,圍圍脖,攜帶手機、菜籃、書包、公文包,覆蓋車站、地鐵站、碼頭和機場。
他混跡其中,戳光煙蒂上的灰,出賣指紋和笑容,擠進電梯來到高大積木頂部,站在一個角落里端正衣領,擺弄發型。鏡子是一個啞巴,看著一個傻瓜。
他邁進一扇灰色的門,開始提線木偶的演出:
思維被文件綁架,四肢被領導租用,脊背被椅子奴役。
電腦顯示屏像巨大機關槍口,對他掃射。他呆滯如一頭駱駝。
落地窗外,飛機笨拙掠過,兩邊機翼像刀子割過他腋下,他不覺疼痛。
積木底下,割草機轟隆隆踏過的草地,如易感冒兒童裸露的黑色頭皮。
夕陽憋紅臉,墜落一刻,車胎泄氣,天黑下來。
公交車站在那,紅綠燈在那,地鐵站在那,安檢輸送帶在那,日漸深邃的秋天在那。
經歷過太多大樓、街衢、蓋章、刷卡、無線電信號殖民,他漸漸丟失自己的面孔,喪失自己的身體。
紅塵擁擠,他被黑色擠著,成為黑色。
他是穿著皮囊的機器、數據、紙片,被時間挖出一個又一個的洞,埋進一個又一個的炸彈:
嘀嗒——
嘀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