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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現代教育》編輯部)
林黛玉的“暖”
——《紅樓夢》心賞之一
張 華 鄭西偉
讀《紅樓夢》,大家印象中,林黛玉小性子、愛哭、愛鬧、嘴不饒人,不近情理、有點不厚道,這些都是事實,但在我看來,這是表面現象。對于林黛玉來說,這恰恰是她個性獨特、真性情、不矯飾的表現。如果再仔細品讀一下林黛玉,我們就會進一步感覺到,在她自然、真實的冷言語、冷面孔、冷行為下,有一顆暖暖的心。這顆心,不止是向著深深愛著的人,地位相同或相類的人,而且觸及大觀園里那些身份低賤的丫頭、婆子,還有與之生活密切相關的動物等。
林黛玉是溫暖的,我們不能忽略了。我們不能被她那冷面孔、冷言語、冷行為給欺騙了,不能被她的冷面具給蒙住了。我們有必要透過現象,抓住本質,來感受她那內心深處的溫暖。
三生石上舊精魂。黛玉與寶玉有著神仙眷侶般的情緣。她之下凡投胎就是為了報答寶玉的灌溉之情。從看到寶玉的那一眼起,黛玉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內心就升騰起一種溫暖。所以她時時在意,處處留心,用自己那顆纖弱的心來努力爭取和悉心呵護愛情。
(一) 愛我所愛,略無嫌疑
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寫賈寶玉在與林黛玉解連環時聽說薛寶釵身染小恙,意欲去望她一望。正是在這個時候,薛寶釵才親眼看到了寶玉項上的通靈寶玉,賈寶玉也驚詫地知道了寶釵項上的瓔珞項圈。
不一會兒,林黛玉就現身了,待吃完了酒,寶玉要與黛玉一起走。因為外面下了雪,笨手笨腳的小丫頭來給寶玉戴斗笠: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頭便將這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罷!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的?讓我自己戴罷?!摈煊裾驹诳谎厣系溃骸皢羰裁矗^來,我瞧瞧罷?!睂氂衩徒皝?。黛玉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發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畢,端相了端相,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睂氂衤犃耍浇恿硕放衽稀?(清) 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 《紅樓夢》,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第130頁。
我們看這一段,曹雪芹先生寫得很細。首先,看看黛玉的口氣,她嗔怪寶玉: 啰唆什么!接著是柔中帶剛的命令: 過來,我瞧瞧吧!最后是: 好了,披上斗篷吧。其次,我們看看黛玉的動作,真個是有條不紊。曹先生不放過一個細微的動作,寫起來密不透風。為什么這樣寫?就是要解開大家的一個心結,黛玉不是一個什么也不會做的人,而是一個非常體貼、很會照顧人的人。再者,作者的筆墨,從始至終都是寫黛玉一個人在說、在做。寶釵、薛姨媽、丫頭、婆子等都在一旁看著呢。黛玉根本不去理會,旁若無人,只管說自己的、做自己的。讀到這里,黛玉理妝的畫面,歷歷在目,栩栩如生。我們會感到發自內心的一種溫暖。寶玉豈能無動于衷?
我們對比一下那個悄悄地把寶玉當作自己人生伴侶的薛寶釵,她可曾親自為寶玉做點什么嗎?可能就是賈元妃省親時,提醒寶玉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寶玉挨打后,招搖地托著藥給寶玉送過;還有就是趁寶玉午睡時,接過襲人手中的針線活做過一點而已??稍羞^一次像黛玉對寶玉這樣的溫柔體貼的關懷?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寫寶玉去襲人家玩,回來被襲人“教訓”,要他改掉一些毛病,如不準罵讀書人、不準毀僧謗道、不準調脂弄粉,“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同上,第272頁。寶玉一一答應,第二天來找黛玉玩,看黛玉歪在床上,寶玉也要歪著與她一起說話。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里,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睂氂竦溃骸拔乙餐嶂?。”黛玉道:“你就歪著?!睂氂竦溃骸皼]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睂氂癯鲋镣忾g,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臟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闭f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她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闭f著,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內說道:“你又干這些事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該大家不干凈惹氣。”*(清) 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 《紅樓夢》,同上,第273頁。
我們試想一下,黛玉和寶玉歪在同一張床上,黛玉把自己的枕頭給了寶玉,自己又重新拿了一個,一人一個枕頭,側臥著身子面對面著說話。這是多么甜蜜、純潔又溫情的場面。黛玉看到寶玉臉上有塊血漬一樣的東西,以為是女孩的指甲刮的,“以手撫之細看”,我們想象一下:“撫之”,這個手的動作該是多么輕柔;“細看”,這目光又是多么的關切。作者正是通過眼睛這個心靈的窗口,輕輕一點染就把黛玉對寶玉的暖暖情意揭示出來了。而當黛玉聽寶玉說是弄胭脂膏子蹭上的胭脂時,就用自己的手帕替寶玉揩試。她的勸告也是溫言軟語,不是諷也不是刺,更不是有心的要挾,完全是關心、關切的語氣。這里有舉止之暖,也有目光之暖,還有言語之暖。黛玉之一顰一笑、輕言緩語,不但令當事人如沐春風,抑且使讀者暖意遍身。
巧的是,在本回的第一部分和最后一段,正好是襲人與寶釵針對寶玉說的話。襲人是要挾,寶釵則用的是諷刺話。說襲人“每欲勸時,料不能聽,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氣,然后好下箴規。”*同上,第270頁。繼而襲人笑道:“咱們素日好處,再不用說。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同上,第270—271頁。
再聽聽寶釵的話:“寶釵笑道:‘原來是寶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該用故典之時,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記得的,前兒夜里的芭蕉詩就該記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來,別人冷得那樣,你急得只出汗。這會子偏又有記性了?!?同上,第276頁。
襲人是寶玉身邊最體貼的丫頭,可有時竟不免采取狡黠的手段;寶釵是寶玉的暗戀者,一向穩重平和的她,卻拿著寶玉的難堪開玩笑。兩相對比,冷暖判然。
(二) 在在留意,知冷知熱
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林黛玉俏語謔嬌音”,說的是史湘云來了,寶玉與寶釵一起來到賈母處,引發黛玉醋意,因為言語不和,寶黛又鬧了起來,黛玉賭氣回房。沒兩盞茶功夫,寶玉又來勸解黛玉,引出了寶玉“親不間疏”、“我也為的是我的心”的心靈告白。
林黛玉聽了,低頭一語不發,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的這樣,你怎么倒反把個青肷披風脫了呢?”寶玉笑道:“何嘗不穿著,見你一惱,我一炮燥就脫了?!绷主煊駠@道:“回來傷了風,又該餓著吵吃的了。”*(清) 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 《紅樓夢》,同上,第286頁。
剛才還吵得天昏地暗,忽然間風停雨止,天空現出一抹亮色,黛玉借坡下驢,拿天氣說事了。黛玉光顧著吃醋,全然沒在意寶玉進屋時是穿著青肷披風的;也因為吵架,她也全然沒在意寶玉什么時候把青肷披風脫下來的。當風雨過后,她才留心寶玉身上衣服的厚薄。很顯然,青肷披風這件衣服是冷天寶玉經常穿著的,說明黛玉很留意寶玉的生活細節。而黛玉的一聲嘆息,以不言之語表達了她的懊悔和對寶玉身體的擔心。
黛玉確是對寶玉十分關心,這種關心每每讓人有一種心靈的悸動。當我們與自己心愛的人吵架或口角之后,如果對方有一個友好的表示,比如說一個道歉,一個溫暖的動作,都會讓我們釋懷,即使我們一時拿不下架子來接受,心里也會暖暖的。這才見出一種情份,甚至是一種更深的愛。
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齡官劃薔癡及局外”,也是因為鬧別扭,賈寶玉頂著烈日來給黛玉賠不是?!傲主煊裾鹪挘宦犜和饨虚T。紫鵑聽了一聽,笑道:‘這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來了。’黛玉聽了道:‘不許開門!’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么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說著,便出去開門,果然是寶玉?!?同上,第419頁。
上面提到,因為吵架,黛玉全然沒有看到寶玉沒有穿青肷披風。這里呢,又因為口角,寶玉擔心黛玉的身體來探望,黛玉氣還沒消,賭氣不許紫鵑開門,可是當紫鵑說外面天氣熱太陽毒,怕曬壞了寶玉時,黛玉也就沒有吭聲,顯然是默許了紫鵑去開門。
不知道曹先生有意還是無意,巧妙地安排了這樣一冷一熱這樣的場面,并運用不同的視角來展示黛玉對寶玉冷暖的關心。平時人們稱贊一個女人對自己的男人好,常用的一句話就是知冷知熱。黛玉正是這樣一個實實在在把寶玉的冷熱放在心上的一個人,并非只顧自己耍性子,她的心里總是裝著寶玉。
(三) 心細如發,寶玉是想
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寫黛玉模仿《春江花月夜》作《秋窗風雨夕》,寶玉來訪,夜深回怡紅院。聽說寶玉披蓑戴笠,只帶了個明瓦燈籠,又因知道寶玉不習慣雨天穿木屐,所以就從書架上取下個玻璃繡球燈讓寶玉帶上。
黛玉笑道:“……你聽雨越發緊了,快去罷??捎腥烁鴽]有?”有兩個婆子答應:“有人,外面拿著傘,點著燈籠呢?!摈煊裥Φ溃骸斑@個天點燈籠?”寶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摈煊衤犝f,回手向書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點一支小蠟來,遞與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里點的?!睂氂竦溃骸拔乙灿羞@么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打破了,所以沒點來?!摈煊竦溃骸暗藷糁靛X,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照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里拿著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說,連忙接了過來,前頭兩個婆子打著傘提著明瓦燈,后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與一個小丫頭捧著,寶玉扶著她的肩,一徑去了。*(清) 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 《紅樓夢》,同上,第628—629頁。
我們看,曹雪芹只要寫到黛玉對寶玉的關心,就會寫得針腳細密,這里也是如此。黛玉先是關切地問有沒有人跟著;聽說只帶了燈籠,就把自己的玻璃繡球燈送給寶玉,沒有絲毫的遲疑;聽寶玉說是因為怕失腳滑倒弄壞玻璃繡球才沒有帶自己的來時,黛玉的話更讓人心頭一熱:“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直讓人想到孔夫子“廄焚問人不問馬”*《論語·鄉黨》:“廄焚,子退朝,曰: 傷人乎?不問馬。”(楊伯峻: 《論語譯注》,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第105頁。)那暖暖的人性關懷。我們還應該注意這樣一個細節,那就是黛玉說“你又穿不慣木屐子”。試想,黛玉在寶玉身上用了多少心思,知道寶玉多少生活的秘密!
我們知道,寶玉是個不很愛惜東西的人,但也不是一個隨意揮霍的公子。從書中可看出,他應該也有一個玻璃繡球燈,但是怕跟隨的人下雨天滑倒弄壞,所以就沒有帶來。這應該說是人之常情。但黛玉的態度就完全不同了,在她的心靈天秤上,寶玉永遠是最重要的,一切物質的東西都是零。
(四) 潛情內轉,淚眼情暖
暖來自心熱。這種心熱或出于慈悲,或出于關懷,或出于情濃。黛玉的暖則是出于對寶玉情感的深洽,而詩人氣質、敏感特性以及不拘禮教束縛,其表達方式也就與眾不同: 用淚來表達她的融融的暖意。
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鳳,茜紗窗真情揆癡理”,寫寶玉在為芳官燒紙解圍之后,他踱步來到瀟湘館:“瞧黛玉益發瘦得可憐,問起來,比往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見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淚來,些微談了談,便催寶玉去歇息調養?!?(清) 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 《紅樓夢》,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第823頁。
黛玉一生的情愫都傾灑在寶玉身上,黛玉的眼睛一刻也不曾離開過寶玉,穿什么衣,是新是舊,是冷是暖,是單是薄,她都刻刻記在心上。她看到寶玉比先前大瘦,先是一番心靈的自責與懺悔。這里的“往日之事”,想必是與寶玉的口角、斗嘴之類的事;“不免流下淚來”,想必是因為憶起過往那些因自己小性子而惹出的不快,油然而生自責、愧悔;不但如此,更有對寶玉深深的關切,所以稍稍與寶玉說了說話,就催寶玉回去歇息、調養。黛玉的暖,在這段敘述中至少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心理語言,不能說出而由內心體驗到的自語自話,即自責、愧悔等,這是她的心理活動;二是體態語言,即流淚,這是黛玉最鮮明的性格語言,凸顯著她強烈的內心沖突,可以說是一種情感的暖流;三是口頭語言,即催寶玉回去歇息調養。這里作者沒有直接引出黛玉的話,而只是用間接方法提示出來,正是體貼黛玉那急切讓寶玉回去休息的關懷之情。
總之,這一小段的文字,作者寫得極簡,卻層次清晰,內容豐富,有條不紊地通過心理語言、體態語言、間接口頭語言來展示黛玉的暖。作者之所以這樣寫,是因此前寫了大量二玉之間的口角、摩擦等,此處便如大江截流,稍作停頓,讓讀者在掩卷之余,或驀然回首,或回味咀嚼,留下充足的想象空間。
黛玉與紫鵑,一個是小姐,一個是丫環,但這并沒有妨礙她們成為體己的伙伴,成為像親姐妹一樣的人。紫鵑也成為最關切黛玉與寶玉愛情的人,并運用她的聰慧,想玉成黛玉與寶玉之間的婚事。紫鵑平時哪里都不去,只是待在瀟湘館,照顧黛玉的生活起居,從來沒見她撇下黛玉單獨去做什么事。她最了解黛玉的心病,也最體貼黛玉的所作所為。黛玉也是以誠相待,很少見黛玉對紫鵑發火。
得知寶玉與寶釵結婚的消息后,黛玉一病不起。眼見連最疼自己的賈母也冷落了,病越來越重。黛玉“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因扎掙著向紫鵑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你服侍我這幾年,我拿你就當作我的親妹妹。’說到這里,氣又接不上來。紫鵑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清) 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 《紅樓夢》,同上,第1368頁。
此處黛玉的一席話,可謂透心遞暖,給她與紫鵑的關系作了結論性的概括: 那就是親如姐妹。一向孤傲自許、目下無塵的賈府小姐,把服侍自己的丫環當成知心姐妹,這怎能不讓紫鵑感到溫暖。正是這樣的溫暖,才讓紫鵑急黛玉之所急、想黛玉之所想,不但盡心盡力料理好黛玉的飲食起居,而且在黛玉的愛情大事上,用自己智慧和單薄的力量力圖挽狂瀾于既倒。這正是黛玉暖的力量。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第四十九回寫香菱學詩,更準確地說是香菱跟黛玉學詩。這兩回既寫香菱學詩之癡,也寫出黛玉教詩之“誨人不倦”;既寫香菱用功之專,也寫出黛玉用情之暖。
香菱想學詩,寶釵一句話把她打發了。但黛玉聽香菱一說,爽快地說:“既要作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同上,第663頁。毫不做作,當仁不讓。并且當即談詩論句。她先是談詩的結構與用韻,次談詩的立意與語言,再談詩的格局并推薦詩家。當香菱提出借書的請求,黛玉毫不遲疑?!镑煊衤犝f,便命紫鵑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清) 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 《紅樓夢》,同上,第665頁。
香菱到黛玉處還王維的書,并借杜工部的詩集。黛玉又關切地問她是否領略了其中的滋味?!跋懔庑Φ溃骸I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煊裥Φ溃骸v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同上。黛玉很耐心地聽香菱學詩的體會。曹雪芹寫香菱的話很長。這固然是為了談詩,但也是為了表現人物的性格,表現聽者的耐心,其中正體現出黛玉的“暖”。
待香菱說完,黛玉又循循善誘:“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f著便把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嘆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同上,第666—667頁。
黛玉是一個好老師,一個負責任的老師。她懂得詩的“三昧”,那就是: 不但要讀,更重要的是寫。因此,她積極拉香菱入詩社,并引導香菱作詩。待香菱真寫出詩來,黛玉一方面耐心地指出她詩的不足,另一方面鼓勵她“只管放開膽子去作”。
香菱學詩入魔,寶釵道:“可真是詩魔了。都是顰兒引的她!”黛玉道:“圣人說,‘誨人不倦’,她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之理?!?同上,第669頁。“誨人不倦”既是師者之精髓,也是黛玉之態度,這樣的態度集中展示了黛玉性格中的人情之“暖”。
曹雪芹有時用點到為止的筆法提示或暗示黛玉之暖,需要我們用心體會。如剛來賈府的寶琴,這個冰雪一般聰明的畫一樣的美人,一見黛玉就覺得“更與黛玉親敬異常”。“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諸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同上,第677頁。試想,如果不是黛玉本具溫暖之性,像寶琴這樣一個受賈母寵愛有過于寶釵且走南闖北的如畫美人,怎能與黛玉拉近心與心的距離,這就無怪乎“寶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納罕”了。
寫香菱跟黛玉學詩,寫寶琴與黛玉“親敬異?!?,一細密如春雨綿綿,一簡略如疏可走馬。一詳一略,一主一次,一幫一襯,寫出黛玉人情溫暖的一面,從而更深刻地揭示了黛玉性格的內在本質。
黛玉的暖,也表現在對下人的體諒。在人們的印象中,黛玉對下人是非??瘫〉?,這不但是因為在寶釵入住梨香院后,作者的一番評論,還因為她給劉姥姥起的外號“母蝗蟲”等。與寶釵相比,人們一般會認為林黛玉對于下人一定是很冷的。實則不然。
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密意,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中,我們注意到這樣一個細節,小丫頭墜兒(佳蕙)被寶玉派到瀟湘館去給林黛玉送茶葉,正遇上賈母給黛玉送錢來,黛玉看見她,順手抓了兩把錢給她。原文是這樣的:
佳蕙聽了跑進來,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剛在院子里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汕衫咸抢锝o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她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著?!北惆咽峙磷哟蜷_,把錢倒了出來,紅玉替她一五一十的數了收起。*(清) 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 《紅樓夢》,同上,第360頁。
我們看,這就是黛玉對待下人的態度?!绊樖肿チ藘砂选?,就給了佳蕙。這個細節,不但說明黛玉不小氣,而且很能體現其人情之暖。這一點,連賈母也難以望其項背。我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緊接著,作者有意無意之中,正寫了賈母發賞錢的事。
佳蕙發現幾天來紅玉無精打采的,以為林紅玉有什么病,叫紅玉抓幾副藥吃。沒承想紅玉撂出一句話:“不如早些死了干凈。”佳蕙以為紅玉是活兒干得不順心,就說了以下這段話:
可也怨不得,這個地方難站。就像昨兒老太太因寶玉病了這些日子,說跟著服侍的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處還完了愿,叫把跟著的人都按著等兒賞他們。我算年紀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頭?我心里就不服。襲人哪怕她得十個分兒,也不惱她,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蓺馇琏?、綺霰她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她去。你說可氣不可氣?*同上,第361頁。
顯然,曹雪芹絕不是無意寫上這段話。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寫作手法上的對比,是一種不經意的、讓人不易察覺其寫作意圖的對比,正是通過這種對比來顛覆人們的常規認識: 一個很和藹的人也有人情不到的地方,而一個在常人看來經常使小性子的人卻原來也有這般令人溫暖的情懷。
再如,薛寶釵派婆子給黛玉送燕窩。黛玉一方面說著客氣話,一面叫婆子外頭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還有事呢?!煊裥Φ溃骸乙仓滥銈兠?。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抛有Φ溃骸徊m姑娘說,今年我大沾光兒了。橫豎每夜各處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悶兒。今兒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了?!煊衤犝f笑道:‘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私o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清) 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 《紅樓夢》,同上,第629頁。
我們看,黛玉對婆子說話、接待都是無可挑剔、通情達理的,聽說婆子們開夜局,就送了婆子幾百錢打酒吃。其人情之暖,是顯然可見的。
傻大姐是《紅樓夢》中一個干粗活的丫頭。在賈府和大觀園里,人們除了打趣她、罵她、打她,哪有什么人疼她。可黛玉卻能在極度悲痛之際,為傻大姐考慮,真是讓人唏噓不已。
黛玉聽傻大姐說了寶玉要娶寶釵的事,精神幾近崩潰?!澳趋煊翊藭r心里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說不上什么味兒來了?!?同上,第1359頁。盡管如此,黛玉還是強忍痛苦,用極大的意志力,平復著內心的波濤,“顫巍巍的說道:‘你別混說了。你再混說,叫人聽見,又要打你了。你去罷?!f著,自己移身要回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只腳卻像踩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來。”*同上,第1359—1360頁。
寶玉要結婚啦!黛玉的精神支柱徹底垮塌了。她五內焚煮,恍恍惚惚,像一個靈魂出竅的木偶似的;然而即便在這樣一種精神狀態下,她還是沒忘了關懷一個被人當作玩偶一樣的“蠢貨”——傻大姐。那樣嬌嗔的語氣,那般關切的心懷,處處透露出一腔暖融融的心腸。
寫到這里,我們想起薛寶釵進榮國府后作者對她的評價:“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同上,第69頁。然而整部《紅樓夢》,曹雪芹何曾寫過寶釵與下人的一次溫暖的互動呢。相反,倒是寫了寶釵訓斥她的丫頭靚兒、暗罵林紅玉“奸淫狗盜之人”和“頭等刁鉆古怪東西”。表面上與丫頭玩笑,內心里卻鄙視她們,薛寶釵心機深重,對下人又怎么會有發自內心的溫暖可言。
宋張載曰:“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宋) 張載撰、(清) 王夫之注: 《張子正蒙》,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31頁。上面所談,可謂黛玉的“民胞”之情,下面我們簡單地談一下黛玉的“物與”之情?!拔锱c”之情,即把對人的愛喜感情移諸大千世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從而愛之、惜之、護之。這種“物與”之情更能見出一個人的情懷,或者說體現出一個人的暖。
黛玉身邊最常提及的有兩個丫環,即紫鵑、雪雁,雪雁是黛玉從姑蘇老家帶來的,而紫鵑則是黛玉來賈府后賈母指定服侍黛玉的。這兩個丫頭的名都與動物名有關。紫鵑寓指杜鵑鳥,以揭示黛玉的悲劇命運;雪雁即是白色的大雁,有雪泥鴻爪之意。這其中,黛玉與紫鵑最知心。
黛玉喜散不喜聚,大凡賈府沒有什么宴集之類的活動,黛玉除了到長輩那里省定,或偶爾到怡紅院找寶玉閑話,一般都是呆在自己的瀟湘館。這時,能聽她說話、吟詩的,就只有庭院里的鸚鵡了。也正因為黛玉常在庭院讀詩,學舌的鸚鵡也就學會了幾句黛玉的詩。《紅樓夢》第三十五回寫道:
那鸚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摈煊癖阒棺〔剑允挚奂艿溃骸疤砹耸乘辉??”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它怎么記了?!摈煊癖懔顚⒓苷聛恚頀煸谠露创巴獾你^上,于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且不在話下。*(清) 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 《紅樓夢》,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第474頁。
這是一饒有趣味的文字。讓我們在黛玉、紫鵑的笑聲和愉悅的閱讀中,慢慢地品味一股濃濃的苦澀,感受黛玉心靈的孤獨與無助;與此同時,我們也通過這段文字,觸摸到黛玉那溫情的悸動。試想一下,竹影婆娑,黛玉一會兒教鸚鵡讀詩,一會兒逗鸚鵡玩耍,這是一幅何等溫暖的畫面。
無獨有偶。黛玉對春天來館里梁上作窩的春燕,也是溫情滿滿。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說黛玉頭天晚上去怡紅院,吃了晴雯的閉門羹,回來后生了一夜悶氣,第二天起床晚了,恐怕別人笑話,趕忙梳洗出門。偏偏寶玉來了,黛玉不理他?!傲主煊癖慊仡^叫紫鵑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燒了香就把爐罩上?!幻嬲f一面又往外走。”*同上,第380頁。
通過這段文字,我們又看到了黛玉那顆暖暖的“物與”之心,即使生了寶玉的氣,她也忘不了讓紫鵑用獅子造型的東西把放下來的簾子撐住,以便讓燕子飛進飛出。
這段文字算來字數也不多,筆墨似乎也不是作者有意為之。但正是在這樣一種無意之中,透露出黛玉內心的溫暖,而這種溫暖又恰恰是與表面上對寶玉的冷淡相映襯,從而讓人體味到黛玉暖是真,冷是表象這樣一種矛盾。
總之,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出,一個在親人眼里說話尖酸、刻薄,在湘云等姐妹們眼里敏感、多心,在下人眼里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甚至丫頭們也敬而遠之的林黛玉,對她愛著的人卻充滿融融的愛意,對服侍她的丫頭則像親姐妹一樣對待,對可憐多舛的香菱熱切教誨,對身份低賤的婆子、丫頭等也真誠相待,對動物也能體察入微并釋之以情懷,她擁有一顆溫暖而善良的心。她之刻薄、尖酸只是一種語言上的爽利罷了。也就是說,林黛玉的暖不是停留在表面上,更不是表演,而是心無掛礙地關懷,一任天性的流露。她的外表是冷的,甚至她的言語也經常是冷的,但她的內心,無疑是熱的——溫情的、溫暖的、溫存的、溫軟的、溫潤的。正如閆紅所說:“她的溫暖是雨夜對于閨中知己的期待,是聽寶玉胡言亂語笑罵一聲‘放屁’的家常,是等待燕子飛回檐下之后,方拿石獅子倚出簾子的溫存,是雖疑人家藏奸,卻被三兩句掏心窩子的話卸去武器的簡單。”*閆紅: 《誤讀紅樓》,天津: 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5頁。
(作者單位: 《現代教育》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