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藝
走鬼吳福
※ 林藝
夏天,到了臺風肆虐的季節。起風前,吳福房上房下用麻繩扎緊老瓦房,綁于大青石上,五花大綁的房子看上去,就像一個行將槍斃的人。屋內用大樔頂著,以為它會固若金磐,但臺風來的時候,它還是不止地粟抖。
吳福一家提心吊膽捱過了又一個臺風之夜。
吳福租住的房子,猶如偏安一隅的鳥巢,它耐于寂寞又榮辱不驚地度過了一百多年的歲月……最討厭的是下雨天,老房子會舊癥并發,房頂摻水,順著墻的裂縫流下來,在地面淌成小河灣。窗戶也破爛不堪,到處漏水,桶子臉盆擺地雷陣般充斥房內間。
“--叭嗒――叭嗒――”真是大自然的天籟之音。
這時候,妻子蘇小春的心情比天氣還要壞。嘟嚷著:“這房東就知道要房租。房子這么爛了,也不找人擺弄一下。“
“別奢望了,”吳福說:“三百塊一個月,已經算是白送給咱們住了。”
“還說好心哩!發霉的餅干拿來打發叫化子,算是悲天憫人?”
房子老邁不堪。一天,房子一條椽斷了,掉了下來,把墻角的椅子砸個稀巴爛。
吳福便決定換租個房子,雖然會因此付出一大筆房租,可是妻兒的性命畢竟比房租更為寶貴。
一位獨居的老婆婆,決定把房子以很低的價格租給吳福,這是吳福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房子居然富麗堂皇,地上鋪著地毯,墻上有壁燈。條件是必須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吳福高興地答應了。這會兒,他發現自己終于過上了真正的城里人的生活:明亮寬敞的洋房,和一個富有的人家攀上了鄰居。
幾天后,美夢就像從摩天大樓掉下的花瓶摔個粉碎。老婦人得知他們有了孩子之后,說她不喜歡孩子,會打破她已習之為常的寧靜。
吳福無奈地咽下了口水,說:“看來,咱們還是沒有這個福氣消受那洋房子。”
“ 她不喜歡孩子?“小春帶著懊惱的心情嘲諷說:“當然她沒有的東西,也不希望我們拿在她眼前炫耀,還真受不了。”
一場秋雨一場涼。
到了秋雨連綿的季節,在這燒餅似的充滿誘惑氣息的城市里,吳福住的房子已經像高大樹木庇護下的小草那么卑鄙淼小、弱不禁風。聽不到風兒的腳步聲,新鮮的空氣都叫高層建筑里的富人呼吸去了。看不到陽光,陽光都被那些富麗堂皇的大廈占去了。在城市,有錢人才消受得起陽光,但當他們揮霍不了的時候,就用鏡子似的玻璃將陽光反射出去。玻璃幕墻折射下來的陽光,才會給吳福愈發黑暗的房內帶來陽光的足跡。
有一天,吳福清點了藏在馬桶下的錢,他像發現了寶藏似的大叫起來:“阿春,你過來看看。”
仿佛在眨眼間, 他們就積攢了這么多的錢, 小春眼睛在黑暗中閃著琥珀的光芒,不無歡喜說:“等我們攢了足夠的錢,租個像樣的房子搬過去住,就說我們從別的城市搬過來的,再添些家具,正經八兒過上城里人的生活。”
…… ……
吳福病倒的時候,他硬撐著沒吭一聲,對房子的渴望使吳福成了守財奴。他是挨過去了,卻感染了兒子小虎。半夜里,小虎突然發起高燒來,小臉龐像猴子的屁股。
吳福慌得六神無主,妻子一旁催促:“還不快送醫院。“
吳福猶豫著,妻子連哭帶罵:“這兒子不是你親生的了,你咋不疼他的命。”
吳福咬緊牙,抱起小虎沖出去。妻子攔了一輛的士送醫院,他不敢說什么。
小虎轉危為安后,他嘮叼了一句:“這筆錢要多少天才能賺回。”
妻子惱惱說:“你心疼錢是吧?我們母子不吃不喝一個月,給你省回來。”
吳福不吭聲了,心里悶悶不樂。小虎是最高興的了,他知道自己是坐小汽車去醫院的。那一刻,他雖然是昏睡過去了,車內的一點模糊記憶也沒有,小虎依然有理由驕傲,他確確實實坐過了小汽車,而且他知道坐小汽車一定比躺在搖籃里更舒服,一定比夏天里吃冰棍更爽快……
到了冬天,城市開始整理它的秩序。
雞呀狗呀豬呀,連同走鬼們,再也不能隨隨便便走在大路上。走鬼在貧瘠的農村、落后的鄉鎮自由叫賣,沒人斥之為走鬼。在香蕉林和茅竹叢掩映中的靜謐的村莊,天空高遠而深藍, 碎金似的陽光鋪滿一地。叫春的騷雀子跳上跳下,喚醒了春天。牛呀羊呀,悠然自得地散著步,吞咽著大地微涼的空氣。這時候,小販遠遠奔來,破鑼般的叫賣拽著長長的尾聲響起:——“芝麻糊哩”——“甜水蒜頭呃”——“香脆泡菜嘞”——小孩端著碗,老爺子牽著孫兒,都圍上來,品嘗著遠方客人帶來的佳肴……
在城市,他們喪失了自由叫賣的資格。
城市一向是有錢人的城堡。比如說,高樓是為富人而筑的,那里有寬敞的空間充足的陽光清新的空氣。窮人只能在低矮的房子內消受污濁的空氣,煩人的噪音。道路是為富人而開的,他們的小汽車充斥著擁擠不堪的路面,而窮人只能見縫插針地擠在人行道。夜總會是為富人而開的,有錢人一夜狂歡,縱聲縱色,而窮人無所消譴早早就歸宿了他們的被窩,還得被富人的聲色犬馬煩擾著。
像西伯利亞刮來的北風,城監日復一日兇起來。曾是走鬼們風水寶地的車站不能去了,城監抓得兇,人人欲置走鬼于死地而后快。有錢人吃的是肯德基、麥當勞,沒有多少人稀罕這波羅密葉餅,只有在車站,南下北上的民工圖便宜方便,都愛吃,而且吃一個差不多就飽了。其實是甜膩了,再也吃不下。
吳福挑著他的擔子,沿街呦喝叫賣。他得像兔子般警覺著以免成為城監的獵物。另一方面,每一個從他身邊走過的人,他得緊緊地盯著,生怕每一個子兒從他身邊溜走。仿佛只有從行人的口袋中壓榨出些子兒來,才會讓他的心踏實些,不內疚于他的夢想。
很多時候,波羅密葉餅賣不出幾個,擔子那么重,身體快要散架了似的,皮毛也似乎蕩然無存。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來。
突然,像平地起了一陣風,擺攤的、推小輪車的、站著兜售的——頓時陣腳大亂,作走獸散。老太太從鄉下來,賣些雞蛋補貼家用,還沒明白怎么回事,被一把奪去了手中的籃子。一陣搶天呼地:“土匪,連我一把老骨頭你們都欺負…….”
“快給錢!”趁著老太太糾纏的時候,吳福催促吃著波羅密葉餅還未付錢的顧客。
一個城監沖上來,把擔子踢翻了。轉眼間,波羅密葉餅象英勇的戰士,經過戰爭的蹂躪,變成橫七豎八散落一地的尸體。
挑著空擔子回到家,妻子孤疑的眼神掃來:“這么早賣完了。”
“賣完了,”他硬著頭皮說。
“錢哩!”
他不再吭聲。
天氣越來越冷。
生意越來越難做。
房子越來越成為一種奢望。
舊房子的周圍,開始竹筍似的拔起很多高樓來,那些建筑工地通宵達旦、晝夜不歇地繁忙著。這使吳福充滿了苦惱,每一次看見人家歡天喜地搬進了新家,臉上的笑容都會擰疼他的心。
半夜時分,打樁的響錘震得大地得了風寒病似的不住抖粟,一些塵土在大地的震動中掉了下來。房子墻體的裂縫越來越大,正成為驚弓之鳥,風聲鶴唳都使它的傷口越裂越開。
吳福對妻子阿春說:“我想,我們還是搬回去住吧,這房子,越來越不像話了。”
“回去,你有臉回去。人家衣錦還鄉,你喪家犬一樣遛回去,誰拿正眼瞧你這窮酸模樣。人家能住得起城市,我們為什么住不起。”小春越說越忿:“你以為在家就可以躺在樹底下納涼?鄉親們幾個能睡個安穩覺,交公糧、統籌費、人頭稅這雜兒催命符沒完沒了。計生隊半夜摸進村,一聽狗跳雞叫,一家老少就往地角田頭竄……”
吳福不吭聲,妻子說的在道理。
可是,總有一天,這房子會塌下來。他忽然想起,幾天前,房東來收房租的時候,告訴他,她兒子經營一個墳場,想找個把人幫助看守。
吳福還沒提,小春倒先說了:“我寧愿挨著死人睡,也不想掛著這張哭喪臉回鄉下住。干脆,你跟房東說,我們守墳場去。”
吳福知道妻子說的是氣話。那個墳場處于亂山崗上。有錢人把陵墓修得比活人住的還要闊,像別墅一樣,里邊的生活設施應有盡有,還雇人看守著。
小春停了停,火氣慢慢熄了,嘮叼說:“那可是輕松活,不是小虎膽小怕鬼,我們馬上搬過去住。”
第二天一大早,吳福挑著擔子出去了。
早晨的騷雀子用叫春般的興奮揭開了大地朦朧的睡眼。難得聽見鄉村才有的雀鳥的叫聲,這叫聲清昵于心,吳福竟萌動了一種幸福的感動,像躺在母親的搖籃里,接受那張結滿老繭的摩擦和耳詳的童謠。
今天的天氣真好,老天開顏了,一天下來的生意讓吳福特別舒心。一個乞丐走過,吳福送一個餅過去,這城市,還有人比自己活得不濟,吳福心理坦舒多了,施舍的快意擦遍全身。
這個時候,一位老人被飆車的人刮倒了。吳福想到沒想,連忙攔了一輛車,把老人送去了醫院。入院要交按金,吳福給阿春捎了電話,讓她帶些錢來。
“你現在哪里?”小春不敢怠慢,東挪西借了些錢,氣喘吁吁趕到醫院。發現丈夫完好無恙,虛驚了一場。
“老人家撞傷了,我送他來醫院。”吳福討好地笑道。
“你撞的?”小春浮起些慍色。
“別人不管,我總不能看著他躺在馬路上。”
“你嫌錢多了礙手礙腳是吧,什么人都當成你的爹媽。”小春激動地嚷起來。話雖這么說,小春還是動了惻隱之心,一起交了按金,焦急地等著老人醒來。
從老人口貸里翻出一張名片,打了電話,老人親朋好友趕到了醫院。吳福還不能走,他還得等著討回自己的錢。聽說是吳福送來醫院的,所有的眼光都鷹隼一樣望著吳福。
吳福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仿佛處于一群食人部落前。
“叫你多管閑事, 好事做成了壞事,老人家要是不醒,這黑鍋你得扛了。”小春嘟喃著,一賭氣先行走了。
妻子的擔慮終于成了事實。老人醒過來了,卻失憶了。
吳福不得不守候在老人的病床前,老人的起居生活,吃喝撤拉,吳福都得侍奉老子一樣祠候著。
老人漸漸在恢復,漸漸可以下床活動。可是,有關事故發生時的情景,老人的腦袋依舊是一片空白。還當吳福是醫院里的陪護,跟吳福嘮叼起家常來。家鄉的小麥是一年有幾造的?住的房子是瓦房還是草垛屋子,他賣的波蘿密葉餅一天能賺多少錢……
這情形讓吳福感到絕望!仿佛被封閉在窄窄的電梯內,突然停電了,電梯飛速往下墜……無奈、窒息、憂慮一古腦兒涌上來。
災難像潮水一般包圍了吳福。吳福被告上了法庭,就像不可求解的二次方程式,沒人能證明吳福的清白。妻子與兒子也不知所向。
這會兒,吳福躑躅于街頭。在川流不息的車流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吳福就像從印第安部落里第一次來到繁華都市,一切是那么令人迷惘,不知所向。
他仿佛深秋里最后一片落葉,颯颯于凜冽的風中,那么孤單,那么無依。甚至在熟悉的街頭,吳福第一次迷了路……
生活總是有奇跡,就像幸福有時來臨的很突然。
吳福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被告之無罪的,老人被飆車人撞倒時的情形,恰好被馬路上的監視攝影頭拍了下來。
老人的親朋好友四出尋覓,終于找到了已經走在流浪漢必經之路上的吳福。他棲息在過街天橋下,找來報紙塑布把自己包扎起來,抵御寒風的侵襲,形如稻草人。
吳福大病了一場。
老人出院后,讓吳福搬到他住的房子里頭住,那是一座建筑年代很悠久的老房子,一樓臨街,后面是一個花園,風雨的凄蝕使墻體剝落,長滿綠苔,小鳥不知從哪里銜來種子,依著墻壁的裂隙生長起來,使舊房子顯得生機勃勃。
在吳福眼中,那綠色蒼翠得耀目,鮮活于他的生命中。
吳福像一只久蟄地下的蚯蚓,逃過了一場洪水浩劫,從令人室息的地下鉆出,享受到久違的陽光、甘甜的露水和青草味兒的芳香。
妻子和小虎重新回到他身旁。夫妻倆在樓下開了一早餐店。一天到晚討人喜歡地掛著笑容,用鄉下人的淳樸性格服伺客人,生意一天一天地火紅起來。
這會兒,吳福的生活漸漸起了變化。令吳福體會頗深的是妻子“城里味”越來越濃了,原先菜色的臉漸漸變得紅潤白暫起來。她學了城里人燙了發,早晨起來,涂上面奶就著一張老臉搓來搓去。兒子小虎送去了幼兒園,不再像過去一樣用黑乎乎的手去抓白乎乎的面粉,堆他的“雪人”游戲。
吳福終于掙足了買房的錢,一家人歡天喜地搬了進去。第一次站在陽臺上鳥瞰這城市,在吳福的眼里,城市變成了一只大大的蛋糕,蒸發著熱氣,挑動著欲望,卻又隱約聞到酸酸的、澀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