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最后一部小說《墮落》中的基督教因素①

馮欣

加繆最后一部小說《墮落》中的基督教因素①

馮欣

阿爾貝·加繆的小說《墮落》以一種單向談話的形式，表現(xiàn)了時代的種種邪惡。小說標(biāo)題和主人公的名字雙重強調(diào)了小說的基督教因素，文本中許多細節(jié)與《圣經(jīng)》有關(guān)?？死⑺古険糇诮蹋镆暽系?，沉醉在自我設(shè)定的甜蜜懺悔中以期逃避審判，形成“墮落—懺悔—墮落”的怪圈。他選擇的道路最終是沒有出路的，心靈將永遠無法安寧。

《墮落》 基督教 罪 懺悔 審判

Author：Feng Xin is from School of Liberal Art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majors in Comparative and World Literature. Her research is focused on the Interrelationship betweenWestern and Chinese Literature.

1960年1月4日，阿爾貝·加繆（A lbert Camus）在法國勃艮第大區(qū)一個叫維爾布勒萬（Villeblevin）的市鎮(zhèn)因車禍身亡，是年47歲。寫于1956年的小說《墮落》（La Chute）成了加繆最后的小說，成為加繆小說創(chuàng)作歷程中的最后爆發(fā)、一部消逝的絕唱。這部曾被薩特認為或許是加繆最美、也最不被人理解的小說在中國已有三十余年的接受史。1985年2月，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郭宏安翻譯的《加繆中短篇小說集》，其中收錄《局外人》《墮落》《流放與王國》等作品，這是加繆的主要小說在中國大陸的第一個中譯本結(jié)集，也是其最具爭議的小說《墮落》的第一個中譯本。2002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加繆全集》小說卷中收錄了丁世中翻譯的《墮落》；2010年上海譯文出版社亦出版《加繆全集》，其小說卷中收錄的《墮落》譯本仍出自丁世中之手。2011年，《墮落·流放與王國》由譯林出版社出版，譯者為郭宏安；2012年，沈志明翻譯的《墮落》譯本出現(xiàn)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加繆讀本》中；2013年，丁世忠所譯的《墮落》單行本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2014年廣州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郭宏安所譯的《孤獨、團結(jié)與反抗——加繆作品選》中，《墮落》作為被節(jié)選中的第二部作品出現(xiàn)在該選本中。

加繆的思想是無神論，在接受諾貝爾文學(xué)獎幾天以后的一次訪談中，加繆明確表示：“我關(guān)注基督教，但在天性上我沒有宗教信仰?！保ɡ聿榈隆た膊?0）②不過，加繆的著作幾乎每部都涉及宗教問題，談到上帝的存在與否、宗教信仰對人的影響、神學(xué)的欺騙性等。正如麥格拉斯所說的，“基督教在塑造西方文化的傳統(tǒng)和價值方面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麥格拉斯 1）③，基督教文化在西方有根深蒂固的土壤，是西方文明的來源之一，西方的思想家在探討思想問題時，多需要涉及基督教文化，即使是為了反對基督教，也必然要使用這種文化的語匯。

加繆從來沒有擺脫過基督教的影響：1936年5月在阿爾及利亞大學(xué)，為獲得研究生學(xué)位和進一步深造，他提交的一篇長達100頁的論文，題目便是《基督教的形而上學(xué)和新柏拉圖主義》。《局外人》的結(jié)尾處默爾索針對死亡、上帝等問題給予了可憐的神甫荒誕又現(xiàn)實的抨擊；《鼠疫》中加繆對“惡”展開深入的探索、對上帝存在的根據(jù)予以鋒利的反駁；在小說《墮落》中，較之前兩部作品，文本透露出更加濃重的基督教內(nèi)涵：小說的標(biāo)題本身已承載了厚重的基督教因素；主人公的名字取自施洗者約翰；文中多次出現(xiàn)對上帝的質(zhì)疑；象征信心、純潔與希望的“白鴿”不時地出現(xiàn)在主人公的視野之中；懺悔、審判、罪等觀念不停地沖擊讀者的靈魂；作者甚至還設(shè)計出“審判者—懺悔者”（juge-prénitent）這樣一種身份。

按照行文內(nèi)容，加繆在這篇中篇小說中提到了如下基督教元素：巴別塔、圣經(jīng)、基督徒、罪惡、宗教戰(zhàn)爭、圣杯騎士、祈禱、地獄、罪過、布道詞、犯罪、審判、伊甸園、燃燒的荊棘、方濟各會、白鴿、上帝、撒旦、天使、末日、使徒、魔鬼、圣水、無罪的羔羊、天堂、第三位福音傳播者、十字架、拉結(jié)、彼得、教堂、基督、救世主耶穌、以利、災(zāi)難、懺悔、約柜、“神圣的羔羊”、墮落、亮光等。在這些元素中，有的只是簡單地一筆略過（比如巴別塔、圣杯騎士、魔鬼、約柜等），有的則是在文中反復(fù)出現(xiàn)、貫穿小說的始終（比如“罪”“審判”“懺悔”“白鴿”等）。本文關(guān)注的正是《墮落》文本中多次出現(xiàn)的罪、懺悔、審判等基督教元素。

一、“我輩盡為罪人之日”

《墮落》是一個單向的談話，自始至終讀者看到的都是一位自稱為“讓-巴蒂斯特·克拉芒斯”（Jean-Baptiste Clamence）的話語，他的身份是巴黎的前律師；談話對象是他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個小酒館里遇到的中產(chǎn)階級男子，直到小說結(jié)束，讀者才知道這個男子也是一位從巴黎來的律師，而他的名字、他的言語都被作者隱去，由是此人存在的真實性便更加值得質(zhì)疑。二者的談話持續(xù)了六天，這六天的談話時間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創(chuàng)世紀(jì)》里，上帝用六天的時間創(chuàng)造出了萬事萬物。

克拉芒斯是個圓整的形象，他通過“懺悔”自己生活中的罪惡來引誘對方懺悔。由是，他先說了自己的優(yōu)點（毋寧說是作為一個外人眼中的好人的種種表象），之后開誠布公地介紹自己的艷情、放蕩、虛偽和自私，這種自私同時又被負罪感所困擾，他以自己的罪惡為誘餌引誘別的有罪之人進行自我審判，而自己則從扮演審判者兼懺悔者的雙重角色中求得平衡與安慰。文章結(jié)尾處，克拉芒斯洋洋得意地說：“您看，我早有所料。我感到對您懷有的奇怪的友愛之情這就有了意義。您在巴黎操律師這一美妙的職業(yè)！我清楚地知道我們是同一類的人。”（加繆 180）④這個“審判者兼懺悔者”的角色無疑讓克拉芒斯十分受用，別人的坦白讓他感覺自己“就像上帝一樣”，這種“我感到自己是上帝”（加繆177）的虛妄與前文所提到的“六天”一樣，克拉芒斯極其大膽地把自己封為偶像，與上帝對峙；不僅如此，他甚至說：“我既是結(jié)局，又是開端，我宣布法律。”（加繆 162）這種口吻像極了《啟示錄》里基督向約翰顯現(xiàn)時所說的：“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又是那存活的。”[1]

克拉芒斯一直認為宗教是有重大缺陷的：“相信我，宗教在其樹立道德、宣布戒律的當(dāng)時就錯了。對確立罪狀和懲罰來說上帝是不必要的。在我們的幫助下，有我們的同類就足夠了?！保涌?57）他說過，即使是基督徒，對待乞丐都沒有像他自己一樣的寬容?？死⑺沟恼勗捴锌偸翘岬交浇痰姆N種，直言不諱地表達出對上帝、基督的責(zé)難和質(zhì)疑?？死⑺沟目谥谐霈F(xiàn)的圣經(jīng)典故，也多有詆毀之意。第五天的談話中，他在談?wù)撋系蹠r，提到了三次不認主的彼得：“您知道，那個粗漢子，彼得背棄他：‘我不認識這個人……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等等?！保涌?161）這里取自《馬太福音》彼得三次不認主的經(jīng)文[2]；克拉芒斯認為耶穌被釘十字架時“你為什么拋棄了我？”這句話是在號召反叛。他所指涉的出處在《馬太福音》：“約在申初，耶穌大聲喊著說：‘以利，以利！拉馬撒巴各大尼？’就是說：‘我的神，我的神！為什么離棄我？’”[3]克拉芒斯還指出，“他（耶穌）沒有被支持，他心懷怨氣，而為了結(jié)束一切，人們對他的話進行了刪節(jié)……我認為是第三位福音傳播者開始刪除他的怨言……世界的秩序因此曖昧不明。”（加繆 159）加繆在此處所指的是《路加福音》在記錄耶穌受難時，耶穌并沒有說“你為什么離棄我”，而是：“耶穌大聲喊著說：‘父啊！我將我的靈魂交在你手里！’說了這話，氣就斷了?！盵4]

克拉芒斯不信宗教，卻繞不開宗教，這一點倒是像極了加繆本人。克拉芒斯在介紹他自己時，使用了“燃燒的荊棘”這個典故?！叭紵那G棘”出自《圣經(jīng)·出埃及記》：“耶和華的使者從荊棘里火焰中向摩西顯現(xiàn)。摩西觀看，不料，荊棘被火燒著，卻沒有燒毀?！盵5]另外，克拉芒斯說出“耶穌也不是完全清白”的立論時，舉了拉結(jié)哀哭自己兒女的例子：“他整夜整夜地聽見拉結(jié)哀哭她的孩子們，聽見她拒絕安慰的聲音。怨恨之聲在黑夜中升起，拉結(jié)呼喚著為他而死的孩子們，而他卻活著?！保涌?159）這里的典故來自《馬太福音》：“在拉瑪聽見號咷大哭的聲音，是拉結(jié)哭她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盵6]正因為此，克拉芒斯堅持認為連基督也是有罪的。

當(dāng)亞當(dāng)和夏娃在伊甸園里違背上帝旨意偷吃了知善惡樹上的果子時，罪就產(chǎn)生了，伴隨著的是最初的墮落，隨之產(chǎn)生的，當(dāng)然是亞當(dāng)和夏娃的恐懼。[7]用圣保羅的話說：“世人都犯了罪，虧缺了上帝的榮耀。”[8]約翰·麥奎利在《基督教神學(xué)原理》中說：“罪是一種態(tài)度……罪的態(tài)度用罪的行動表達出來，而且當(dāng)然，按通俗的說法，‘罪’通常意味著某種事實上的罪或者作惡的行為?！保s翰·麥奎利252）⑤麥奎利同時認為，“罪”（sins）是一個宗教用語，⑥它的含義不同于“過錯”（guilt）或“罪行”（w rongdoing）一類概念，雖然“罪”也許包括這些概念。無論如何，在“罪”當(dāng)中，獨特的東西正是我們在討論人類混亂的模式時觸及的那最后一點，即“失落感”的觀念，不單跟自己和其他實存者而且在更深的層次中跟整個存在疏離的觀念……就一個人跟自己或他人的關(guān)系而言，罪可以理解為“隔絕”或“失去目標(biāo)”或“墮落”（約翰·麥奎利66）。

《墮落》以前，加繆在《鼠疫》中把人們作惡的原因歸咎于無知；在《反抗者》中，他將其歸咎于不良的意識形態(tài)；而在《墮落》中，他暗示人性可能被自私完全腐化，加繆是想用《墮落》一書乃至“墮落”這個詞匯來刻畫、列舉他所處時代的邪惡，這種邪惡既有看得見的、可以敘說的邪惡，也有隱性的邪惡。同時，他還希望表現(xiàn)某種普遍的東西。正像題目所暗示的那樣，這部小說不僅包含了原罪的主題，還有人的內(nèi)心深處純真、同情心的泯滅、良善的喪失。《墮落》的第一天對談中，克拉芒斯告訴對方：在他那小村子里，一名德國軍官在一次鎮(zhèn)壓行動中，竟彬彬有禮地請一位老婦人在兩個兒子中挑一個作為人質(zhì)處決；（加繆 98）“二戰(zhàn)”時期法國維希政府的民兵開膛掏了一位和平主義者的內(nèi)臟，這位和平主義者心地純凈、不愿對人類懷有戒意，一心一意愛全人類和各種動物，他在門口掛了牌子上寫著：“不管您來自何方，請進，歡迎您。”（加繆 98—99）。

克拉芒斯所說罪惡包含了兩個方面：一是人們所犯的道德上的罪惡；另外包括意識無法解釋的、常發(fā)生在人們身上的痛苦和苦難?！秹櫬洹芬恢痹趩l(fā)讀者思考“有罪與無罪”的問題，早在1936年，加繆的論文《基督教的形而上學(xué)和新柏拉圖主義》中，他就對柏羅?。≒lotinus）、圣·奧古斯丁和諾斯替教在罪惡問題上所持的觀點深感興趣，他也指出罪惡的問題是基督教的中心問題。加繆一直關(guān)注人們?yōu)槭裁磿鰤氖乱约盀槭裁春萌艘矔茏镞@樣的問題。1944年9月8日的《戰(zhàn)斗報》上加繆有這樣一番言論：“基督教從本質(zhì)上講是一種不公正的理論學(xué)說。它建立在無辜者的犧牲和對這一犧牲的接受之上?！贝嬖谥髁x者基爾克果的著作《或此或彼》有著這樣的結(jié)尾：“那存在與上帝有關(guān)的思想中的基礎(chǔ)：我們總是處于錯誤之中?！保ɑ鶢柨斯?1015）⑦基爾克果同時也提到，“耶路撒冷的毀滅卻是一種懲罰，它使無辜者受到了與有罪者同樣嚴厲的懲罰。因此，不要思索這樣的事情而使自己感到驚恐。因為你能夠理解，一個人可能遭受苦難和痛苦，這樣的事情的降臨，就像雨一樣，既會降臨到良善者身上，同樣也會降臨到有罪者身上?！保ɑ鶢柨斯?1015）克拉芒斯意識到自己是有罪的，他清楚人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導(dǎo)致其他一些人的死亡，認識到：“我們不能肯定任何人的無辜，卻可以肯定一切人的罪狀?！保涌?157）這一點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鼠疫》，在“惡”的面前，人人都是“惡”的攜帶者，任何人都可能致他人死亡。加繆在《西緒福斯的神話》中早就說過，蛀蟲存在于人的心中。對于克拉芒斯而言，正是那身后的“一陣笑聲”喚醒了那條蛀蟲：總會有某個時刻，在某個地方，由于某種原因，人突然從混沌中醒來，惶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墮落。

二、甜蜜懺悔 逃避審判

正是那身后的“一陣笑聲”促發(fā)克拉芒斯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墮落”的本質(zhì)：三年前，他目睹一位女士跳水自殺卻漠然地離開。這件事無疑使他撕破了自欺欺人的面紗，使他認識到了自己的自私，之前在心中構(gòu)架起來的美德、善行和自豪感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和挑戰(zhàn)。自那笑聲之后，死亡意識便在克拉芒斯那里揮之不去，克拉芒斯的“懺悔”一直洋洋得意，甚至像在賣弄，唯獨在這件事上，他的內(nèi)心是不安寧的。直到文章結(jié)尾，他依然記掛著黑衣女子的落水和那些呼救聲。他對自己的自私有負罪感，并希望擺脫這種感覺。于是他走向了懺悔。

在《原罪意識與懺悔意識的起源及宗教學(xué)分析》中，摩羅認為懺悔和洗滌是在原罪意識下衍生出的兩個宗教觀念，“懺悔觀念跟罪的觀念緊密相連，其中包含兩個層面的內(nèi)容，第一是承認自己有罪，第二是通過轉(zhuǎn)移、審視、反省、祈禱等等方式擺脫這些罪對自己的壓力?！盵9]在《墮落》中，克拉芒斯對基督教的懺悔除了蔑視之外，還有諷刺和挖苦。談話的最后一天，他說自己只愛看《懺悔錄》，而此類作家寫書的目的主要是為了不懺悔、不說已知的事。他陶醉于自己憑空構(gòu)建的懺悔體系里，怡然自得，樂此不疲?！拔覜]有改變生活，我繼續(xù)愛自己，利用別人。只是我懺悔過失使得我得以更輕松地重新開始，得以享受兩次，先是我的天性，其次是迷人的悔恨?！保涌?171）這可以算是克拉芒斯“懺悔”的真情流露：他在享受懺悔，他的懺悔有一個光鮮無比的修飾——它是甜蜜的，與痛苦無關(guān)?？死⑺沟膽曰冢约皹芬怦雎犓藨曰诘脑竿僖淮蜗蚧浇贪l(fā)起了挑戰(zhàn)。

但是，克拉芒斯的行為懺悔絕不是宗教里所說的懺悔，在宗教語境里，懺悔是對罪性的自覺，包含著認罪和悔改。懺悔的對象是上帝，而不是克拉芒斯自己?！妒ソ?jīng)》里有無數(shù)的經(jīng)文說明懺悔的對象只能是上帝，克拉芒斯卻時時處處不忘“為自己做偶像，且妄稱耶和華的名”，他引誘別人在他的面前懺悔，儼然把自己擺在了上帝的位置上?！白詮奈艺业搅私鉀Q辦法之后，我就沉醉于一切，女人、傲慢、厭倦、仇恨，甚至沉醉于寒熱病，我此時正以無上的快樂感到熱度在上升。我終于處于支配地位，而且永遠如此。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座高峰，我獨自攀登，從那兒，我可以審判所有的人?！保涌?171）

一些評論家認為，“克拉芒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巴黎知識界的一種典型。其典型性不僅僅在于他“通奸和讀報”，還在于他意識到了一種普通的墮落和犯罪感，而且他痛切地感到末日審判的來臨。他喋喋不休地傾訴，力圖擺脫惡在人的良心上所形成的那種不堪忍受的重負。在一個信奉《圣經(jīng)》的語境中，最令作惡者憂慮和恐懼的莫過于《啟示錄》中所說的“末日審判”。對于這個瘋狂、動亂、腐化、人人“爭先恐后地清掃別人”的世界來說，末日似乎正在迫近。正像克拉芒斯的說法，“今天，我們隨時都準(zhǔn)備進行審判，正如隨時都準(zhǔn)備通奸一樣?！保涌?137）“我要告訴您一樁大秘密，親愛的。別等末日審判了。它每天都在進行?！保涌?58）克拉芒斯深明此理，進一步認識到人們?yōu)榱俗约翰槐粚徟?，就匆匆忙忙地去審判別人。所以他說：“問題在于逃避審判”，“總之要中止審判”，但是，如何才能逃避審判？如何才能中止審判？他想出來的辦法就是兼當(dāng)“審判者——懺悔者”，這是他的真理和出路，自認為陽光燦爛的出路。在這條路上，他可以安之若素地生活在惡之中，而不受良心的譴責(zé)。他所說的“逃避審判”或“中止審判”，充其量只能是一種托詞，他真正要求的是“能夠為所欲為”，而“為所欲為”只不過是“墮落”的代名詞。

三、如今為時已晚，永遠為時已晚

克拉芒斯承認自己撒謊，又善于表演，因此很難知道他真正信仰什么。《墮落》的結(jié)尾極具戲謔性，同時也體現(xiàn)出作者的無限深意：除了那些不時出現(xiàn)在文本中的鴿子外，讀者還看到了另外一種純白潔凈的事物：雪花。克拉芒斯看到阿姆斯特丹在潔白的夜色中沉睡，水渠像極了暗泛著白光的玉帶，瞬息間純潔明亮。正是在這片純白中，克拉芒斯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所有的人都將得救。正是這樣的希望之光，給整部小說投射了一絲難得的明朗。

張容在其著作《形而上的反抗》中曾提到過，加繆不相信上帝，但不否定上帝的存在；加繆反宗教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反對宗教所謂的“希望”；他主張用正義的王國取代圣寵的王國。[10]像在《讀者須知》中強調(diào)的那樣，加繆希望讀者能夠從《墮落》中有所思考，作者用《墮落》表現(xiàn)時代的種種邪惡，諷刺歐洲文明及其知識分子的墮落。據(jù)說，加繆本來打算把這部小說命名為《當(dāng)代英雄》，以期達到十足的反諷意味。加繆說過，“先生們，事實上，當(dāng)代的英雄是一副肖像，但他不是哪一個人的肖像，而是我們這一代人所有邪惡的集合。”（理查德·坎伯115）不管克拉芒斯怎樣自鳴得意地懺悔，他的心靈深處并不會像他所盼望的那樣平和安寧。在結(jié)尾處那稍顯明亮的“白雪”和“鴿子”后，克拉芒斯依舊要面對困擾心靈深處的問題，他荒誕地希望那個黑衣女子重新跳一次，給自己一個補救的機會。“如今為時已晚，永遠為時已晚”，這位“當(dāng)代英雄”只能帶著永遠的無奈和不安中墜入無底深淵。從墮落到懺悔，然后像得到赦免一樣再次心安理得地墮落，這就是克拉芒斯式的怪圈；克拉芒斯的懺悔只能增添更多的墮落，罪惡在墮落、懺悔中做無限循環(huán)，而他則注定積重難返。

注解【Notes】

①本文為第58批中國博士后科學(xué)基金項目階段性成果。

②[美]理查德·坎伯：《加繆》，馬振濤等譯，中華書局2002年版。文中多次引用，僅在引文之后標(biāo)明頁碼。

③[英]麥格拉斯：《基督教概論》，馬樹林、孫毅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文中多次引用，僅在引文之后標(biāo)明頁碼。

④[法]加繆：《加繆中短篇小說集》，郭宏安譯，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1985年版。文中多次引用，僅在引文之后標(biāo)明頁碼。

⑤[英]約翰·麥奎利：《基督教神學(xué)原理》，何光滬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文中多次引用，僅在引文之后標(biāo)明頁碼。

⑥京不特先生在《概念恐懼·致死的病癥》的譯者序《“恐懼”“絕望”和關(guān)于通向自由之路的思考》一文中說罪（Synd）（相應(yīng)的英文為sin）和辜（Skyld）（相應(yīng)的英文為guilt）這兩個詞都有宗教意義。宗教意義上的罪本義中帶有“那使得人脫離上帝的事物”；在存在主義的意義上，我們可以將之理解為“那使得人非精神化的事物”或者“使得人變得無精神的事物”。

⑦[丹麥]基爾克果：《或此或彼》，閻嘉譯，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文中多次引用，僅在引文之后標(biāo)明頁碼。

引用作品【W(wǎng)orks Cited】

[1]參見《啟示錄》1：17—18。

[2]參見《馬太福音》26：69—75。

[3]參見《馬太福音》27：46。

[4]參見《路加福音》23：46。

[5]參見《出埃及記》3：2。

[6]參見《馬太福音》2：18。

[7]參見《創(chuàng)世紀(jì)》3：5—10。

[8]參見《羅馬書》3：23。

[9]參見摩羅：《原罪意識與懺悔意識的起源及宗教學(xué)分析》，載《中國文化》2007年秋季號，第55頁。

[10]參見張容：《形而上的反抗》，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215、217、218頁。

A lbert Camus usesmonologues in his novel La Chute to depictvarious sorts of evils in thatage.Both the title and the name of the protagonistmark a Christian tone of the novel,which is evidenced by plenty of biblical details.Criticizing religion and defying God,Clamence indulges himself in his self-created bittersweet repentance in hope of escaping judgment.He is from degradation through repentance to degradation.The option he chose is doomed to fail.At the end of the day,he would find no place forhissoul to rest.

La Chute Christianity sin confess judgment

馮欣，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專業(yè)，研究方向為中西文學(xué)關(guān)系。

Title:Christian Elements in AlbertCamus's FinalNovel La Chu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