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詩人》詩選

《客家詩人》詩選

母親節（外一首）

陳小三

中午想起人類的孤獨

想起一句詩：被一束陽光釘在地上

轉眼就是天黑。

這里頭有大恐怖，大安詳

正午貫頂的寂靜。灼熱的鐵皮屋頂

罐中的鹽，父親的煙草

正午垂直，萬事皆休

原野上的花深深的根莖

幾乎來不及偷偷做完一次游戲

而所有的人都由母親帶來然后散開

果子

這個詞比水果好

今天我在小昭寺路

看到一個藏族小姑娘

（普姆，普姆）

從衣袋里掏出一個棗子

（她用雙手與嘴捂住那枚棗子

咬了一口，讓我想起

我小時候的姐姐）

我想到果子，而不是水果

說起水果就去超市

聽到果子

啊，我的老家叫謝地

后山上通紅的柿子

你吃過水果，但你沒有吃過果子

水果正在腐敗，果子滿山滾動

入秋

吳偉華

我熱愛落日，生出黃金的暖意

熱愛低頭的向日葵

熱愛微微發燙的花生和玉米

熱愛意外相遇的雨水，絲絲入扣

年輕的木匠在抓緊打造少女的嫁妝

我熱愛這木質的愛情

熱愛清漆覆蓋下細膩的紋理

光陰像夜幕下的河流

不經意間變得柔軟、妥帖

我內心的慈悲越來越開闊

你們途經我一個人的國度時

請留下糧食和美酒，留下贊美與歌唱

秋天就要來臨

我在反復無常的熱愛中

一天比一天輕盈，一天比一天安靜

安靜（外一首）

圻子

我必須把頭顱以內歸結為

一種意識行走的叢林：它凌亂、隨意

時有馬踏大地，時有倦鳥歸林

我必須把胸腔以內歸結為

武夷山以西空泛的架構：骨頭放到群山的背部

血管和經脈構成河流、村道、省道和國道

把風放到呼吸系統

把季節和月色放到循環系統

肌理部分作為丘陵，柔軟部分作為水田

再向下，欲望的出發，奔跑或停止，歸夜晚指揮

你將看見一個詩人瘦弱的身體和他的夢囈

因為喧囂而變得更加安靜

在山巖上

群山修正了寬闊

此地望遠，我能看見高處

山的固有形狀，對堅守做出解釋

我還能看見低處

丘陵近乎笨拙，草木演繹空曠

此處的眺望者，其實叫峰

它長久地站立

置身其間，有那么一刻

我以為自己產生了夢想，化身石頭

我以為我是風

攀上了黎明

夜宿山寺（外一首）

布衣

一盞青燈，伴隨在明月的身旁

與塵世大約有九百米的距離

山風徐吹。恐夜涼

一老衲送來三塊御寒的粗布

他走過的地方月光滟滟

蟲聲隨即隱去

“滴答！”一片桐子樹葉接住了一滴露水的墜落

在深夜，住持的鼾聲是山寺法外的功課

山腳下，村莊燈火如豆，比白天延伸了一倍的遙遠

犬吠斷斷續續，帶著塵世的愛接近了樹頂上的星空

雨水落在瓦面上

我們不知道這些雨水從哪里來

也許它們在天空里漂泊很久了

它們背負了很重的滄桑了

它們也有了一顆疲憊的心了

結果它們落下來了，落到我們家并不結實的瓦面上

嘩啦啦，嘩啦啦，摔碎了

有幾顆疲憊又細小的心，從瓦縫里跳進了我的家

那時候，我總是帶著妹妹爬上我家的閣樓

看著它們一陣活蹦亂跳之后，匯成了一條一條溪流

跳下我家的屋檐，落到鋪滿鵝卵石的圩街上

蒼茫

慚江

在傍晚的河邊

我看到一條魚徑直穿過闊大的水面

它聳動著脊背，剪開水面

前往一個不知名的目的地

白色的鱗片刺痛了我的雙眼

四顧寂然，像是誰都在等待這場穿越

等待它像彗星一樣掃過視線

就像我多年前的一次憑窗所見

一個外地人穿過廣場的廢墟

那是一個午休的時間

整個小城昏昏欲睡

他蹲下來，撿起地上的一塊陶片

然后，他笑了

這是整個事件惟一充滿生氣的動作

他風塵仆仆，步履迅疾

剪開寂寞而厚重的暑氣

或者像我現在

獨自走過暴雨中的翠江

會不會有一雙更高的眼睛

看到我的蒼茫

灰燼

張鳳霞

它并不空洞。它是有身軀的。

它已經不需要眼睛，不需要嘴唇，

它的血液在火中跑過，交換另一種活著的方式。

它可以在風中隨意側身，

不流淚，也不說話。

沒有雙腳的靈魂，到處游走。傾聽。

誰更自由？誰更虛無？

你看，我手上的星星，閃耀。

老將至，或田園風光

凸凹

回去吧，如果可以，甚至不再

回來……捶打大地胸脯的拳頭，是那么多

白嫩的蘿卜。蘋果被地心

拋出的繩索縛牢，怎么掙扎也回不到

天空的新娘。施肥的農民

在一群麻雀看來，比下毒者

更能令冬夢倒退：充滿悔意。說什么呢

一株稗草跑進稻田，遠不是一尾無鱗魚

游進魚塘，找到饑餓的美好。風

藏在雪花里使勁，讓一個節慶

變得快速、抖擻、激動不已。那么多

童年，一瞬間打開——可是

怎么也打不開——這是白晝，夢還沒罩來

但我還是看見了我果園里的父親；但我

還是看見了我茶園里的母親——他們

一個在天國，一個在地上：白發散開

飄滿門前的鐵橋，門前的后河

雷聲太大，我把它擰小些

離開

一場大雨，敗葉滿地。我試著蒙起

春天的眼睛，不讓她看見

春天堵了惟一的通道，積水不知所措

車過，雨水四濺。你要小心，它會弄臟

你的新衣裳，弄臟春天的表情

春天，風可以吹落一個下午

雨可以迎面撲來，帶走

樹上安靜的一小片光陰

如果大雨不停，我就呆在屋里

如果雷聲太大，我就會在夜里抱緊女兒

把雷聲擰小些，再擰小些

以上均選自《客家詩人》2016年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