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母親

佳 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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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母親

佳 玉

一

公元二零一零年十月二十二日（農(nóng)歷九月十五）十六時二十分，患病9年的母親停止了呼吸，溘然長逝，母親永遠的離開了我們。幾個月來每當(dāng)我看到電視上那些母子親情、母子離別等畫面時，我淚水充盈著眼眶，心酸痛酸痛的，打開電腦相冊看著母親的照片與她對話，母親啊，女兒想念您……

我的母親叫鄭福秀，有著辛酸、苦難的一生。經(jīng)歷幼年喪父喪母,11歲那年被送童養(yǎng)媳來到我爸家，那個年代我爸家里也窮，爸有六姊妹，加上母親就是七個了，母親從小到大都沒有嘗過什么是幸福，到我爸家后，小小的年紀(jì)承擔(dān)起全家的洗衣做飯打豬草等活，冬天一雙手全是張著大口小口，淌著鮮血，腳也是大膿瘡小膿瘡，走路一拐一拐的，夜晚睡覺刺骨的疼，沒有地方傾吐，只有在黑夜中望著她那個娘家的方向偷偷地哭泣，淚都流干，娘家還有兩個弟弟……母親當(dāng)時的生活可想而知是多么艱辛，就這樣在一個貧困的家庭中忍辱負重，我的母親長大成人了。其實并不是說爺爺奶奶不好，而是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就是這樣，有些事都是不得已。之后母親就和我爸結(jié)了婚，便有了我們這個家，母親生下了我們這五個孩子，在我們兒時成長過程的背后不知流了多少母親的淚水和汗水，不知道讓母親歷盡了多少艱辛和困苦。然而年幼無知的我們哪里會知道如何去報答。

然而母親是一個不會被命運主宰，有自己主見的人，雖然她是個文盲。就在解放前的1948年底，母親就讓爸來到了鄰縣湖北公安縣鄭公渡鎮(zhèn)上，一個人來闖天下，爸是一個奇才，手感特好，什么東西在他手上掂量一下，就知道多重，與秤一樣，神奇得很，爸對數(shù)字也特敏感，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他是自學(xué)成才，到鄭公渡一年后當(dāng)上了鄭公糧管所的會計。母親也來到了鄭公渡，母親說，可算跳出了那個大家。因為爸是老幺，哥、姐妹6個，爸從不管家務(wù)事，母親基本上挑起了那個大家的重擔(dān)，在當(dāng)時，母親很辛苦，很勞累，因為大伯，姑姑們都不愿做家務(wù)活，爺爺奶奶把他們看得比較嬌，覺得我媽是該做的，特別可恨的是我四姑、幺姑，不做事不說，還經(jīng)常為難我母親，自己在外面弄丟了衣服什么的，強加于我母親，說是我母親故意把衣服丟在河里或者偷了給娘家。大伯，他身上長瘡、長皰，他卻說我母親不講衛(wèi)生，衣服沒有給他洗干凈，罵我母親，邋遢女人，我可憐的童養(yǎng)媳母親，您真的不知受了多少苦……

母親一生很平凡，雖沒有做過什么大事，也沒有什么驚天動地可歌可泣的業(yè)績，但她有遠見。解放的時候老家分田分地，我爸想回去，但我母親阻止了爸的行動。如果回了老家，如今我們后代全都在農(nóng)村的幾畝地討生活，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當(dāng)然她不回去也是因為她害怕爸的那個大家庭，讓她受盡欺負。就這樣，解放后城鄉(xiāng)差別越來越大，回家分田分地后沒幾年就把田入了合作社，農(nóng)民越來越苦，越來越窮，面朝黃土背朝天，沒有了城里人的任何優(yōu)越。后來在自然災(zāi)害的三年里，也就是當(dāng)時的大躍進，連年饑荒，家家戶戶都沒飯吃，當(dāng)時很多城里人往農(nóng)村跑。我母親老家的親戚也接我們搬回老家湖南鄉(xiāng)下，回去可以分大瓦房，房子后面還有一片大竹林、菜園，我母親一口謝絕了他們的好意，寧愿多吃苦，不愿帶孩子又回到她所跳出的那個地方。我們佩服母親的偉大決定，也可以說決定了我們的一生命運。

為了能讓我們吃飽肚子，度過饑荒，她天天沒日沒夜幫別人洗衣、拖板車、軋棉花包、補麻袋、洗油布，在鎮(zhèn)郊農(nóng)村幫別人薅草、撿棉花等等。勤扒苦做的母親把正式工辭了（糧管所職工），去打幾分零工。為了讓她的子女們能上學(xué)讀書，生活能過好一點點，每天都是起早貪黑拼命的做事。當(dāng)時父親在離家較遠的糧管所上班，家里的一切基本交給了母親，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母親是一個女強人，把家里里外外都管理得井井有條。母親含辛茹苦養(yǎng)育大我們，多少年來，為了我們，母親在這個家里流盡了她的汗與淚。

可是就在兒女們都長大成人時，中年喪夫，她五十歲守寡，父親去世時，我和弟弟還在讀書，家庭的重擔(dān)一下子落在了我單薄母親的身上，堅強的母親拼命的打零工掙錢，供我弟讀書。老年喪子，我大哥因病住院遭誤診，慘死在醫(yī)院。可這一切母親都默默承受了下來。

從我記事起，一年到頭，母親總是忙忙碌碌，白天出去打零工做事，在外面勞累一天后，晚上回家總有理不完、做不盡的家務(wù)事。春夏秋冬，深夜一覺醒來總有母親勤勞的身影。兒時的我常常是在母親不熄的、溫馨的燈光中入睡，又總是在母親明亮的燈光中醒來。母親非常關(guān)心我們幾姊妹的的學(xué)習(xí)。那時家鄉(xiāng)小鎮(zhèn)沒有電燈，就是煤油燈里的油也要憑票供應(yīng)，每月半斤煤油用不到10天，通常用松脂和松節(jié)照明。做完作業(yè)，往往是黑鼻孔、花貓臉，學(xué)習(xí)的艱辛難以言狀。母親從不吝嗇，只要有煤油，總是將煤油燈拿給我們做作業(yè)，母親對我們說，只要你們好好學(xué)習(xí)，再窮，砸鍋買鐵、賣血我和你們父親也要讓你們讀書，有文化好；母親沒有文化，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把她的希望全寄托在我們身上。

1970年響應(yīng)黨的號召，我們?nèi)蚁路牛赣H帶著我、三哥、弟弟被下放到一個偏遠的湖區(qū)農(nóng)村（父親在糧管所上班，大哥在北京衛(wèi)戍區(qū)部隊當(dāng)兵，二哥知青下放到另一個地方），當(dāng)時我只有9歲，到一個陌生的鄉(xiāng)下開始新的生活，可想而知是多么的艱難，在鎮(zhèn)上有房子、菜園、計劃糧、油什么的，鄉(xiāng)下什么都沒有，可以說一無所有，白手起家。沒有房子，我們租住在一個生產(chǎn)隊二隔間的破房子里，開始了艱難的生活。讓我難以忘懷的一件事是：在我滿10歲那天清早起來，提著一個長藤條籃子跑三、四十里地到鎮(zhèn)上的房子后面菜園去摘豇豆、南瓜、冬瓜，然后提著滿籃的菜向鄉(xiāng)下下放的家里搖搖晃晃走去，肚子空空，餓得我東倒西歪，一路上自己給自己鼓勁、提神，嘴里唱著歌，自己跟自己說話，當(dāng)時我感覺路好長好遠，像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路程來回近八十里），晚上9點才摸到家，母親眼角淌著淚花說，幺姐（小名）今天是你10歲的生日呀，對不起你……。我朝母親笑了笑說，我們有新鮮菜吃了。

能干的母親像鄉(xiāng)下人一樣，扛著鋤頭開墾荒地（生產(chǎn)隊給的一塊山坡茅草地），不到一年把它變成了菜園，什么蘿卜菜、韭菜、大包菜、土豆等，長勢旺盛，一下子解決了家里吃菜的問題。母親為人善良和藹，與鄉(xiāng)下的左鄰右舍關(guān)系處理得非常好，還攀上了幾個親戚，與他們建立了深厚感情……

母親的一生多災(zāi)多難，但總是化險為夷。最讓我難忘的一件事是，發(fā)生在我們下放期間，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本來我媽是到鎮(zhèn)上照護我爸去的，我爸高血壓犯了住院，爸住了幾天就出院了，出院后的第二天準(zhǔn)備回到下放的農(nóng)村家休息，晚上住大嬸娘家，熱情的大嬸娘一家招待了我爸、母親，母親晚飯時吃了一個燒烤的紅薯，半夜時上吐下瀉，折騰幾個小時，人已虛脫，發(fā)起高燒，爸說可能是食物中毒了，趕快去醫(yī)院，母親說不去，等一會就會好的。其實我母親是想節(jié)約幾個錢。爸看母親不行了，不管母親的反對，堅持要把母親送往鎮(zhèn)上醫(yī)院。在半路上母親全身開始變涼，不省人事。到醫(yī)院后進行搶救，醫(yī)生給母親輸液打針打不進去了，母親在生死線上徘徊掙扎。醫(yī)生遞給我爸一張“病危通知書”，那張薄薄的紙片，在我爸手里如千斤重，醫(yī)生又對我爸說，她（母親）瞳孔都放大了，你們準(zhǔn)備后事去吧，食物中毒太厲害，送醫(yī)院太遲。當(dāng)時我爸我哥都驚惶失措，不知該怎么辦，大聲哭叫起來，我哥求醫(yī)生救救我母親……通過幾個小時的搶救，母親終于從死亡線上回來了，成為一個奇跡。母親病好后，對我們說，有個陽無常跟她做工作要她過去——陰間，說那邊很好，安排她去做什么工作。我母親說不行，我的幾個孩子都還小，他們還需要我……母親掙脫他們的拽拉，拼命往回跑，終于跑到了家里，慢慢蘇醒過來，聽到我爸我哥在他身旁的叫喊她。

當(dāng)時母親只有40多歲，我無法想像如果那一次母親永遠睡著了，我以后的日子怎么過下去。從此以后我就特別依戀母親，總想日日夜夜都呆在她的身邊，擔(dān)心有一天她會悄悄地拋下我們離我們而去。

全家下放的7年里，我們已融入到了鄉(xiāng)下人不中，和當(dāng)?shù)氐纳鐔T一樣，天天出工，掙工分，到年底分紅分糧……在下放的第二年就做起了三間大茅草房，養(yǎng)雞，養(yǎng)豬，漸漸有了生氣，把苦日子當(dāng)甜日子過，還過得挺好。母親非常勤勞，在那個生產(chǎn)大隊里是出了名的。平時她除了干滿隊里的勞動日外，其他時間就積肥、砍柴、賣柴、養(yǎng)豬、養(yǎng)雞，還帶著我和弟去田間撿谷子、麥子、豌豆等等來補充家里。母親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做一手好飯菜和針線活。當(dāng)年沙市下放的知青、插隊的工作組和蹲點人員，都非常喜歡到我們家吃母親做的飯菜。母親是個地道的會過日子的女能人，什么都不想落在別人的后面，非常好強。她就像一臺永不停息的發(fā)動機，沒日沒夜地忙碌著，她白天下地干活掙工分，晚上還不顧一天的勞累，在煤油燈下一針一線地給我們縫補衣服、做布鞋。小時侯我們最盼望的就是過年，過年除了能吃上母親為我們準(zhǔn)備的一頓豐盛的飯菜外，還能穿上母親平時為我們縫制的新衣服和新鞋子，還有父親從鎮(zhèn)上為我們帶回的副食糕點糖果等，就憑這，在同伴面前能炫耀好一陣子，我們在母親的呵護下好幸福啊！

二

我還記得上高一時。當(dāng)時的學(xué)校離家較遠，有五六十里，我住在學(xué)校里。那個年月,學(xué)校生活不僅伙食差,而且吃不飽，我也正吃長飯的15歲年齡，當(dāng)時沒菜都可以吃1斤半，勤勞的母親白天做完農(nóng)活，晚上請姑婆（我們鄉(xiāng)下攀的一個親戚）陪她走五六十里來學(xué)校看望我給我送菜，一路那崎嶇的山路，要穿過松林亂墳崗，伸手不見五指，高一腳低一腳的（全是牛腳坑），還不時傳來野獸的咬叫聲。聽當(dāng)?shù)乩习傩諅鳎菞l路經(jīng)常有鬼出來，特別是迷魂鬼。真正有人被“鬼”迷過，有三個背男人背著鍬、箢箕、扁擔(dān)趕到三線水利上去做事，晚上十點從家里出發(fā)第二天早又走回家里來，家里人呆了，怎么回事，他們?nèi)四憧次椅铱茨悖膊恢莱隽耸裁磫栴}，在那個山上轉(zhuǎn)了一圈……。還有壇子鬼、披頭散發(fā)的吊死鬼什么的，荒涼得不得了，一般男人晚上不敢從那里經(jīng)過，走在那個路上你會毛骨悚然……

我母親和姑婆走到我學(xué)校已是凌晨四點，母親看天沒亮，只好呆呆的站在我寢室門前等了幾個小時，我在睡夢中聽到有人輕聲叫我，睜開眼睛看，母親，她把在家里給我炒好的蘿卜干、辣椒醬、熱騰騰綠豆餅等遞給我，我還未反應(yīng)過來，母親她們已匆匆忙忙走了，趕回家去出工、下湖田打豬草。同學(xué)們都用一種羨慕的目光看著我，你的母親真好，吃著母親親手做的餅和醬菜，我心里有一種對母親的感激，母親在我心里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

后來兒女大了，有了第三代，母親又像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為兒女下刀山蹈火海她都心甘情愿。

1976年大侄兒出生，母親到沙市照看大侄兒，母親到沙市不久，我就病了，那次可能是我這一輩子發(fā)燒最長的一次，半月高燒不退，扁桃體發(fā)炎，膿腫，當(dāng)時頭都不能抬、轉(zhuǎn)，一抬就會倒地，不能吃喝，連稀飯都不能吃，我怕掉課，天天堅持上學(xué)，老師對我挺好，看我病得不輕，把我送到醫(yī)院打針，幾針下來還是不退燒，醫(yī)生說必須要開刀，父母親不在身邊怎么開刀？爸在很遠的鄉(xiāng)鎮(zhèn)糧管所、母親在沙市，請人搭信告知我爸和母親，當(dāng)時他們聽到信后魂都嚇得不在身上，我母親從沙市馬不停蹄步行六十多里連夜趕到我學(xué)校。母親看到我，心疼地說，孩子燒成這樣，怎么不早說呀，搞得不好會燒起肺炎來，引起并發(fā)癥，我們就你一個獨姑娘……母親連忙把我?guī)У结t(yī)院檢查，要求醫(yī)生保守醫(yī)治，不開刀，母親來到我身邊感覺病一下子好多了，我真感覺到?jīng)]媽的孩子像顆草，有媽的孩子像個寶。

記得小時候，夏天熱，在屋子里無法入睡。那時候根本沒有電扇，就連電燈都是時亮不亮的，大人為了孩子休息好，想盡一些辦法，不讓孩子們受苦，把屋場打掃干凈灑一點水，把自家的大門下下來，作鋪乘涼。蚊帳一罩，讓我們睡在里面，母親總是坐在我們身邊為我們不停打扇、講故事、數(shù)星星。我不知道別人的童年是怎樣的，但我的童年是甜蜜幸福的。

記得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年，母親非常高興，用那一雙生滿老繭的手拼命的掙錢，在烈日下洗石灰、捶磚渣、撕布巾，一分一角一元積贊，用110元錢給我買了一塊上海女式手表，在那個年代戴表的人很少很少，當(dāng)時我的工資只有18元一個月，110元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母親該付出了多少血汗。當(dāng)母親把手表放在我手上時，我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像做夢，眼淚直往下淌，幾天幾夜都睡不著。那時起，我發(fā)誓一定要孝順母親，只要我有，母親就有，母親要什么我都會給她買，我后來條件好了給母親買了各種電器如電視機、冰箱，吃的穿的基本是我負責(zé)，每年春節(jié)我都會給母親買新衣新鞋，還帶母親到北京、廬山、武漢三鎮(zhèn)等地游玩，給母親也留下了許多珍貴的影像。我母親回到老家后，和她的一些老姐妹們在一塊拉家常時很幸福得意的夸我是她的寶，炫耀自己玩了大城市，去了首都。

母親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家庭婦女，沒有文化，也講不出深奧的道理，但她具有勤勞、善良、忠厚、賢惠的美德，為我們留下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財富。母親她操勞一生本應(yīng)坐享晚年，但她一生為子女，甘愿清貧節(jié)儉度一生，不愿讓兒女多操心，提著籃子做點所謂的小生意，到縣城的各個學(xué)校門口、街上賣瓜子、小食品和小玩具賺錢養(yǎng)活自己。請人做了一個小推車，推著小車滿街跑，風(fēng)里、雨里、黑夜的叫賣，一分一角的賺，她舍不得吃、穿，基本一天只吃一餐飯，把錢攢下好讓她的兒女們春節(jié)到她處過一個豐盛的大年。每次回家，每當(dāng)我看到她彎著腰，背上像背的一個枕頭——駝背，推著小推車的背影，心里很不是個滋味，酸痛酸痛的。我和哥哥弟弟勸母親不要做什么小生意了，我們不是不給您錢。但她將我們給的錢不是拒收就是存下不用，她對我們說，我能動就不麻煩你們，你們好好的工作我不愿當(dāng)你們的累贅。我的老母親永遠是我們生活和做人的楷模。

在我三十六歲、三十七歲那兩年，人生像過坎兒，膀子摔斷，闌尾炎動手術(shù)，每次一個電話都是母親從老家趕來對我細心照顧，幫我洗澡、洗衣、買菜做飯，忙這忙那，使我很快好了起來。母親愛兒女是無私的，可以用生命來呵護你……

我記得1990年我調(diào)到武漢工作，當(dāng)時母親內(nèi)心很復(fù)雜，她很想女兒留在她身邊有個照應(yīng)（我從小沒有離開過她），但她更關(guān)心女兒的人生前途，還擔(dān)心女兒到一個新的地方工作適不適應(yīng)……在我要快離開的那幾天，母親整天坐立不安，打嗝，睡不著，我問她怎么了，為什么您晚上不睡呀？她說沒事……她把對我的不舍和擔(dān)憂深藏在心底，裝出滿臉的平靜和幸福來回忙碌著。90年的春節(jié)正月初三，三哥用大卡車幫忙把我全部家俱搬到了武漢，天寒地凍，在我離開家鄉(xiāng)的那天，母親慌神了，好像我永遠不回來一樣。母親把家里最好吃的東西都做給我吃，還把她親自制做的各種醬菜、臘肉、香腸、熏干子都要我?guī)希瑵M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淮樱F(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特別的幸福。

三

母親是二零零一年三月十一日高血壓中風(fēng)，三月十一日晚，我母親做完小生意回到家跌倒在地，強忍疼痛爬啊爬，站不起來，母親的哭聲被鄰居聽見，忙去幫忙叫我二哥。等二哥來，開始以為是缺乏營養(yǎng)，根本沒想到她是高血壓中風(fēng)，第二天把她送到縣人民醫(yī)院打搶救針，但已經(jīng)晚了，雖生命無虞，但已半邊身子活動有障礙。我趕回老家，做女兒的也非常愧疚，連母親有高血壓病都不知道，從來沒有給她量過血壓。幾天后就出院了，出院后的用藥是我給她從武漢買了送回去，叫她怎么吃。還給她買了拐杖，后來又給她買了輪椅。母親一生要強，什么事都自己做，從不愿求人，她每天一拐一瘸的拄著拐杖自己上街買菜做飯，不小心摔了一跤，頭在冰箱上磕了一個大包。剛好那天我大侄兒從深圳回老家去看奶奶，大侄兒看到奶奶睡在地上拼命爬，連忙抱起婆婆大哭。大侄兒與婆婆感情很深，大侄兒從出生的第一天起到四歲都是我母親帶到身邊照看的。這一摔，她的語言功能開始不暢了，說話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我強烈要求她不要“逞能”了，請一個人來照護她，我母親非常犟，在中風(fēng)后的三年都是自己照看自己，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后來又摔了一跤，大約是再次中風(fēng)，這下徹底不能說話了，失語了。不能說話的她自己打自己臉，捶自己的腿，心里煩躁。看著母親這樣，心在滴血，善良的母親，你的命運里怎么有這么多磨難……

中風(fēng)的第二年，我把母親攙扶到縣照像館給她照了幾張照片以防萬一，我給母親化了一點淡妝，頸子還給她系了一個藍花小絲巾、穿著影樓的藍色西服，挺精神的，母親自認為這張照片照得挺不錯。從我到武漢，每年都接母親來我家住上1月，年年如此。她中風(fēng)后也一樣。雖然她后來不能說話了，但她心里是很明白的，總是記著每年要去女兒家小住一段時間，她心里天天期盼我接她，在掛歷上做上記號。看到母親的這些舉動，心里總是發(fā)酸。

每年不管我的工作有多忙，也從來沒有間斷過、耽誤過回去看望母親，每年5—6次，盡量給她買一點好吃的，安慰母親，和母親多說話，她不能說話了，我給她講話，引導(dǎo)她發(fā)出聲，與我說話，她艱難地發(fā)出咦咦的聲音，我連忙表揚她，說我聽懂了她的話，她也笑了……我給她洗頭、剪發(fā)、洗澡、掏耳朵、倒尿盆，每次回去都把母親推到街上轉(zhuǎn)一圈，讓她看看街景，曬曬太陽。在福利院的7年里，我每次回去陪母親睡，睡在她身邊，她摸著我的腿、腳用嘴親，其實我的母親心里有好多話好多話想對女兒說，沒有辦法，只是呆呆地望著我，眼角流出淚花。一個人失語是多么的痛苦，這時的我，心被針刺一樣疼痛，常人說母子連心啊！記得以前她身體好時我逢假過節(jié)回家，母親總會帶著她那慈祥的笑容在門口迎接我，我的乖女兒回來了……

2010年10月20日，我在從山東出差回來的路上，接到二哥發(fā)給我短信：母親病危。我的心一下子像掉到了大海深處、慌亂的直跳。母親啊，你要挺住，一定要等我回來……我回到武漢家，放下出差的行李，便與老公一起坐上了開往家鄉(xiāng)的班車。坐在車?yán)铮巴饪焖俸笸说娘L(fēng)景，聽著高速公路上不時會車時的鳴笛聲。頓時感覺到這種情景是多么的熟悉啊！我每年接母親來武漢一次，從家鄉(xiāng)到武漢每次來來回回在路上都能遇到的情景，雖然母親不能說話，但她眼、耳朵非常靈敏，我不時地給她說話，告訴她現(xiàn)在到什么地方了，路兩旁是什么植物等等，她笑著不時點頭……唉，一切的一切，事情好像是昨天。

經(jīng)過近4個小時的車程，終于到了母親住的福利院，進屋里，看著母親9年來被中風(fēng)偏癱病魔的折磨，現(xiàn)在已瘦得像古尸，像一棵枯萎的老樹，躺在床上，深閉著眼睛，心臟一起一伏在微微跳動。我叫喊著母親，她眼睛微微挪動，好像聽到了我的叫聲，我們在她身旁說話好像她都能聽懂，不時地有反應(yīng)。吃過晚飯，二哥、三哥說，他們倆在福利院晚上陪母親，要大家回家休息，我只好聽從安排和老公兩人到賓館休息，到賓館后怎么也睡不著，躺在床上，靜靜的回想著母親過去的一點一滴。這一夜，多少年來往事涌上了心頭，多少次淚水打濕了枕頭。我們幾姊妹靜靜地守候在母親身邊度過了艱難的兩天，22日上午我還在母親耳邊給她開玩笑說話，請她坐起來吃飯，把身體養(yǎng)好后到武漢去玩，她還咿咿發(fā)出聲來，這時我連忙錄下母親在世上發(fā)出的最后那微弱的聲音，嗯嗯嗯……吐了幾口長氣，喉嚨像被什么賭住了，咳了幾聲。她留戀這個世界，真的不想離開她的子女們……

下午我到街上想買點東西晚上吃，離開的時候我覺得母親起碼還能堅持幾天，幻想她可能會好起來，以為她是賭氣，絕食，我聽服務(wù)員小王說，母親前天早上還吃了一碗包面（農(nóng)歷九月十二，母親86歲的生日），中午就不吃了，然后就昏睡……我腦子里總想母親還不會走，不一會，大媳給我打電話說，母親走了，我一下子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奔跑，似乎這個喧囂世界突然間變得了如此的安靜，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生死離別、肝膽欲裂，我跪在母親的床前拉著母親還有余溫的手，看著母親像似睡著那平靜慈祥的面容，我悲痛欲絕，想放聲痛哭，四周青煙繚繞（給母親燒的斷氣紙錢），而母親的世界變得沉寂了。大嫂說，不能哭，母親的靈魂還在周圍徘徊，你哭她舍不得走，她會痛苦的，我只有忍著；死亡把母親變成神圣而莊嚴(yán)!在她的眼角閃過一點晶瑩，那是生命的最后一滴淚。母親靜靜地躺在那里，我為她揩干了眼角上最后一滴淚水。母親顯得那樣平靜而又安詳，我沒有害怕，與福利院小王、大嫂幫母親換穿衣裳，擦洗身子。一邊給她穿衣服，我一邊對母親說，母親這是您身前自己去做的衣服，您喜歡的衣服，我給您買的真絲手帕放在了您的手上，現(xiàn)在衣服大了，九年病魔折磨您瘦得不像人了。母親半邊偏癱，左邊膀子不好穿衣，只有把母親翻撲著。母親很配合我們，把衣服都穿好了，然后把我給母親買的蓋身被給她蓋上（老話說女兒是父母的小棉襖，女兒的蓋被要貼著她的身子，然后才能蓋兒子給買的蓋被）。我看著母親安詳?shù)哪樋祝o她說：您辛苦了，好好睡吧。您這輩子太累了，是要好好休息了。母親那一輩子勤勞樸素，寬厚慈祥的身影依然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看到屋子里到處是母親用過的物品，淚水止不住往下淌。我收拾了兩件母親身前穿過的衣服放在我包包里，準(zhǔn)備帶回武漢家，與我的衣服放在一起，看到衣服就像看到了母親。母親走后兩個小時，按規(guī)矩要把燒的斷氣紙灰用布包包（枕頭）和紙包上放在她的頭下和裝進褲子荷包里，這都是我?guī)湍赣H做的，搬動母親的頭、身子放斷氣灰時，感覺母親的頭和身子像一塊冰石頭。做這一切時我腦子里沒有感覺母親離開了我們，只是在沉睡而已。母親，您走了幾個月，但我總認為您還在福利院，下一次回家再去看您……

在蓋棺的那一剎那，我意識到永遠再也不能見到我的母親了，想起母親幾十年的養(yǎng)育之恩，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東西撕裂疼痛，心臟好像要跳出胸口，這叫母女心靈感應(yīng)吧。說真的,我現(xiàn)在只要一停來，母親躺在棺木里的形象就浮現(xiàn)在我眼前，好像您在睡覺。

母親入土的那天晚上，天空中的月亮特別圓大而明亮，就像白天，月亮旁邊還有一顆閃閃發(fā)光的金星掛在空中，好像在為母親照明指路，我抬頭望月看到母親站在月亮旁邊在向我們招手說，孩子們來生再見！母親葬在我們當(dāng)年下放的鄉(xiāng)下，姑婆的橘子林里，地勢高，請陰陽先生看過的。母親的墳動用了兩顆優(yōu)質(zhì)品種橘子樹，母親的棺木油漆閃閃發(fā)亮，是母親60多歲請人打的，那個木匠師傅用斧頭砍下去第一塊木材時，木材飛濺很遠，師傅對我母親說，您肯定長壽。果然母親活過了86歲才駕鶴仙逝，也算是高壽了。

抬棺的八大金剛把“井”挖好后，陰陽先生下“井”用綠豆和米在“井”中間寫上一個八卦字，然后寫上：千子萬孫；下寫：幸福萬年。陰陽先生說，要孝子孝孫在井里給母親燒錢紙，要用錢紙把綠豆和米燒熱，母親的幺兒子和大孫子下去給燒，煙霧簡直把人嗆得不能呼吸，他們都說如果冥幣沒有燒透必須撿上來，不撿上來后人會長癩子的。母親入土是十點整，按照鄉(xiāng)下當(dāng)?shù)氐膯仕變x式做過一遍后，接著一鍬鍬將岡上的泥土填進母親的墓坑，一行行悲痛的淚水灑在母親的墳上。冰冷的黃土把母親阻隔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黑暗的、冰冷的、沒有人間煙火的世界。一掛響徹云霄的鞭，穿透時空、穿透我們的心。揮淚告別母親，母親在天上揮一揮手，天空灑下清冷的月光、露水，閃閃爍爍，銀光點點……

母親歸土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杲”字，夢中我不認識這個字，整個晚上這個字反反復(fù)復(fù)占據(jù)了我的腦海，清早起來連忙打開電腦查，意思是高遠、明亮，這時的我心才放下，菩薩不忍母親在人間再遭受病痛的折魔，把母親接引到祥云繚繞、百鳥啾鳴、姹紫嫣紅的極樂世界去了。

這些天午休在辦公室，整理著母親生前的所有照片（掃描和傳到QQ空間），想起與母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像電影一樣一幕一幕浮現(xiàn)在眼前，我期待著夢中能與她相遇，我多想能穿越時空，撲進她的懷里，向她傾訴我對她的思念之苦！我多希望有來世,我們還能做母女,讓我好好補償對她全部的愛!

此時，母親離開我們已幾年了,她靜靜地躺在那果實累累，面朝東方的橘子林里，前面是一大片金燦燦的稻谷，一千米處是現(xiàn)代化的高速公路，可以直達到母親的老家常德澧縣……我因工作出差苦于無法時常給母親墳上上香、燒紙、叫飯，謹以此文灑淚寄托我對母親的無盡哀思與懷念。我再也無法報答您的養(yǎng)育之恩了。您對我的養(yǎng)育之恩我今生不會忘！

安息吧，親愛的母親！

責(zé)任編輯：田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