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劉川北
熬出歲月的芬芳
文_劉川北
我祖母90歲高齡,耳不背,眼不花,身體硬朗,一雙小腳走路落地有聲。她喜歡看戲,逢年過節,常一個人背著個小馬扎,走到大隊部的老戲臺,從響起第一通鑼鼓,到演出結束,一瞅就是半天。祖母喜歡的多是苦情戲,比如《秦香蓮》《竇娥冤》《王寶釧》。
我親眼見過我祖母和姨奶奶坐在炕沿上你一言我一語地扯閑篇。這個說:“吃糠咽菜多么不容易喲,野菜吃多了,肚子里冒酸水……”另一個說:“18年受多大的罪呀,小屁孩兒出落成俊俏的閨女,大閨女熬成了黃臉婆……”她們把王寶釧當成自己的親戚,一邊聊,一邊用灰手帕抹眼淚。我不知道祖母的人生信條是否來自這些苦情戲,我知道的是,祖母一生就認準一個“熬”字:秦香蓮熬來了正義,竇娥熬來了六月飛雪,王寶釧熬來了正宮院龍鳳衣穿……
鬧日本鬼子的時候,祖母臉上抹著鍋底灰,藏身于逃亡的人群里。我爺爺膽小怕事,把老婆孩子扔一邊,自己逃命去了。祖母懷里摟著我大姑,身后牽著我大伯,我大伯一路上沒完沒了地哭哭啼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祖母剜野菜,挖樹根,她把僅有的一點糧食摻和著灰灰菜、薺菜、榆樹葉、楊樹葉,讓一家人吃了小半年。為了貼補家用,她紡線織布,然后背著織好的布匹,只身一人走幾十里鄉村野路去賣布。20世紀70年代末,她去北京城里賣炒貨,嘗盡人情冷暖。嚴冬時節,她露宿街頭,沒有鋪蓋,就蜷縮在一條破麻袋里。祖母的故事讓我們都唏噓不已,祖母卻莞爾一笑:“人活著就得熬,把苦熬盡了,就嘗到甜頭了。”
1985年,我的爺爺和母親相繼病逝。祖母搬到我家來,照料我們的日常生活。祖母勤儉持家,父親節衣縮食,我們拆了老房子,蓋了新房。用祖母的話說,我們活得有志氣,沒讓人背地里說風涼話。我中考那年考師范,要學校預考一次,縣里預考一次,然后再到縣里參加正式的中考,可謂競爭激烈。每次考試,祖母總會煮幾顆雞蛋,也總會囑咐幾句:“世上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人把心放正了,老天爺就會幫襯你。”
中考期間,我要到縣里住三天的旅店。那天一大早,祖母煮了一鍋雞蛋,把一個鋁皮飯盒裝得滿滿的。祖母一邊幫我收拾衣物一邊說:“這些雞蛋吃完,也就熬成正果了。我數過了,是雙數,門門100分。”中考成績下來,我的總分在師范類考生里名列第一。
我考取本科文憑是熬過來的;我和妻子帶著8個月大的孩子去山區支教,是一步一步熬過來的;我考駕照時,是學員當中年齡最大的,也是所有人當中學車最笨的,但是,我堅持每天練車后寫一篇反思的文章,從酷暑一直到次年的春暖花開時節,終于順利過關,這也是熬過來的;我的每篇文字,都不是靈感降臨時的一蹴而就,坦誠地說,這些文字都是用世界上最笨的方法一句話一句話熬出來的。
走過人生長長的路,我慢慢體會到祖母的人生感悟:一個“熬”字,是人生牢不可破的底線,是絕境中的堅守,是不輕言失敗的堅持到底。
熬是一種生活態度,會熬生活,也就懂得了生活;懂得了生活,才能夠輕輕松松地把平淡的生活熬出味道,熬出歲月的芬芳。這是人生的大智慧。
圖_劉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