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菲
《紅樓夢》小說人物的超情節化
高 菲
《紅樓夢》中小說人物在服務于小說的敘事同時又獨立于具體的故事情節,這種相對于情節的獨立性就是本文想要探討的人物的超情節化。本文擬從三方面進行討論。首先,《紅樓夢》中的一僧一道作為超情節人物帶著集體無意識的性質。其次,小說的開頭出現的情僧在小說的敘述之外有自己獨特的發展和延續。最后,超情節任務如“英蓮”有著時空對應性。
紅樓夢 原型 人物 超情節
基于整體性的時間觀念的影響,中國古代小說往往由宇宙和日月星辰的變幻寫起,注入中國佛禪和老莊的思想,寫成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紅樓夢》也延續了這種文化基因。它從女媧煉石寫起,從宇宙的發生聚焦到“絳珠仙草還淚”的神話故事,這就將廣闊、宏大的故事最后聯系到“因果循環”的固定在中國人的倫理之中的觀念。在這個神話故事中,有一種原型“—僧一道”從小說情節這個角度來講十分引人注目。學者孫康宜這樣評論:“《石頭記》中貫穿始終、周期性出現的一僧一道,是超越于人世之上的神界的代言人,卻積極干預了人間的世俗事物”[1]。“(一僧一道)超越人世之上的神界代言人”是作為一種原型來講的,“積極干預人間事物”即是作品情節的需要,我們來一探究竟。
“原型”這一術語最早出現是意指人身上的上帝形象。它與神話密不可分,通常來說,神話中經常出現的意象就是原型模式。“簡單地說,神話本來是人類解釋自然現象或企圖與自然的韻律相配合的故事,……19世紀末年英國的弗雷澤等人,指出這種初民的信仰,具有相當的普遍性和共同性”,而榮格又進一步指出 ,初民的“下意識的種族記憶,使得若干“原始意象”(primordial images),對人類具有經常而強烈的吸引力,這些意象,是我們祖先的經驗的累積,而呈現在神話、宗教、夢、幻想與文學之中。它們就是“原型模式”。[2]
“一僧一道”最早出現在南宋洪邁的《夷堅丙志·楊抽馬》中,逐漸變為小說中為人預卜禍福、起禳求福的人物,這些超現實力量、超凡脫俗的宗教本質恰好是他們能夠作為超情節人物被描寫的前提,文章中有三次 “一僧一道”,均是出現在第一回。
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骼不凡,豐神迥別……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
“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頭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于中,使他去經歷經歷。’”;
“(甄士隱)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則癩頭跣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
僧道們一直活躍在小說傳統中,作為一種“僧道”原型,首先,作為一種預知未來的先知符號延續著原始崇拜;其次,忽而從宇宙生成、女媧煉石說起到石頭“幻形入世”,下凡經歷,再到一僧一道在青埂峰、大荒山、無稽崖將石頭的故事抄錄回來,這“大跨度、高速度的神話性時間形態”,與甄士隱夢中的“夢真形態的時間幻化”[3]的特點讓人物穿梭于不同的時空,這種“夢真形態的時間幻化”[3]是一僧一道的第二個特點。《紅樓夢》第十二回中,賈瑞照風月寶鑒時鏡子里的時空與鏡子之外的時空也是不同的,錢鐘書曾說:“常語稱歡樂曰‘快活’,已直探心源;‘快’、速也,速、為時短促也,人換了則覺時光短而逾邁速,即‘活’得‘快’,如《北齊書恩倖傳》和士開所謂‘即是一日快活敵千年’,亦如哲學家所謂‘歡樂感即是無時間感’……樂兒時光見短易度,故天堂一夕、半日、一晝夜足抵人世五日、半載,乃至百歲、四千年;苦而時光見長難過,故地獄一年只抵折人世一日”[4]。“黃粱夢”、“南柯夢”、“斧柯爛盡”都是這種時間幻化。原型作為集體中的無意識在小說中的既是對文化基因中的繼承,又延續著文化血脈,盡管它在不同的小說中都已時空的大跨度形式多次出現,但它是斷不可少的。僧道聯袂的模式在小說《紅樓夢》里,有了新的發展,他們不僅僅滿足了作者情節上的安排和某種敘事的需要,也能繼承發展,作為道士、僧人來說也就是,他的出現就代表著一種上天的意志、就代表著佛道思想中的“五蘊皆空”、“虛空”但他們卻在這個層面上發展了自己。他的發展也就體現在空空道人易名為情僧。
在小說的第一回,空空道人尋訪求仙將抄錄回路遇的故事,又“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并“改《石頭記》為《情僧錄》”,“空空道人由道化僧,事頗怪異,而情僧所錄,也就是石頭所記:這說明情僧和石頭一樣,都是作者的代言人,故而情僧也好,空空道人也罷,不過是作者借來表達其佛法意象的一種符號化的表象”[6]。首先,這里的茫茫大地,渺渺真人就是前面提到的一僧一道。茫茫和渺渺二字與到頭一夢、萬境皆空之旨相合,已經試圖擺脫僅作為某概念的稱呼。其次,空空道人 “因空見色”、“由色傳情”、“自色悟空”、易名“情僧”是空空道人“情悟”的過程,也是作者預期的寶玉“頓悟”的過程。空空是什么意思呢,看空“空”以“空”為“空”是對自己追求“空”的限制、要求。有一則禪宗公案說“景岑游山,不住法執,不滯空境”[5],也就是說空空道人所要到達的“空”還是與“有”相對的空,是“云空未必空”的“空”是試圖進入“空—情—空“第二個階段。筆者認為這時的情僧是獨立于情節之外的具有自主性的人物,而且他也成為一個能與作者平等“對話”的主體,這與巴赫金的復調小說中的對話理論相似。空空道人擺脫了作家情節的設置,灌之靈魂,成為了一個具有獨立個體的人物。而這樣一個人物也能奠定《紅樓夢》中包容的思想,儒、釋、道三家并駕齊驅的思想走向,文學或是藝術,無關生死,又關乎生死,反觀文學藝術都在思考一個“活著”的問題,盡管文學家們《紅樓夢》這部巨著中的思想爭論喋喋不休,但曹雪芹早以寬闊的心胸能夠給我們啟發。
《紅樓夢》的故事情節中出現的攜甄世隱而去的僧道,要化林黛玉出家以消除病災的癩頭和尚,為寶釵提供“冷香丸”藥方、送瓔珞解熱毒之癥的癩頭和尚,為賈瑞家解相思之毒的跛道人,解王熙鳳和賈寶玉馬道婆的蠱術的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柳湘蓮追隨的道士……是情節之內為了情節的發展而出現的,主要屬于“情節”人物。所以在此不做此篇論文的重點。
《紅樓夢》中有幾個人物的名字如應憐的英蓮、僥幸的嬌杏、逢冤的馮淵, “在普遍意義上,形象指的是人物形象。相對于小說問題而言,意象自然也是載意之象,具備符號化、象征化、物化、虛化等特點,形象則較為具體化、人化、實化。但意象與形象又并非截然對立的兩個概念。當形象被作者有意抽空實際內涵,而賦予一定的象征意味的時候,它便演變成為某種意念的符號,同時也就意象化了。”[6]6嬌杏是鄉宦甄士隱家的丫鬟,因兩回頭被雨村誤會為巨眼英雄、知己。脂批認為“美麗的錯誤”展現了“今古窮酸皆會替婦女心中取中自己”的特點嬌杏這個人物的設置可以說就是一種符號,它傳達了曹雪芹想要對一見鐘情的愛情的審視與反思的傾向。人物是作為一種功能而存在的,雖然他本身也是構成一段故事,這個名字本身就是故事的全部,也就是說作為情節發展中的一個人物,她的任務已經在名字中完成了。第四回中作者用馮淵(逢冤)這個人物向我們展現一見鐘情的速度與強度。速度即“一眼看上了這丫頭”“三日后方過門”強度體現在原本“酷愛男風,最厭女子”可看到這丫頭后“立誓再不結交男子,也再不娶第二個了”俗語有言“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一旦一見鐘情的強度大到可以讓人在短時間內迅速改變性情,這就使得結局充滿毀滅性,這、是一種自我否定和異化,而這異化是帶著未可知的變數的。為了深入探討一見鐘情式的愛情,作者還描寫了柳湘蓮和尤三姐這一對人物。但這對人物不能簡單以超情節人物來對待。前面兩個人物在還沒有出場的時候我們一看到他的名字就能大體上把握故事的走向和結局,一個是因為僥幸和“命運兩濟”而得到一個完美的結果“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冊作正室夫人了”;一個因為其過快的速度,過強的強度最終逢冤——遭毒打而死。其次,這兩個人物的出現就是為著一段一見鐘情的愛情服務的。起于鐘情又止于鐘情,但作者對柳湘蓮和尤三姐這兩個人物有具體而全面的敘述,二人在相遇之前有著各自不同的人物走向,經歷著不同的故事,各自有著豐厚而飽滿的個性。其次,二人相遇后的愛情,已經不是用一見鐘情的方式以最快的速度結合或消散,而是對待這段愛情有了將其放之于時代環境社會背景下的現實思考。
看到名字就知道情節走向,具體的情節設計顯得不那么重要,只要結局是名字中暗含的就可以了。所以這種暗示性的情節結構是這種“代號”式的超情節人物的一個特點,而小說前幾回的描述,又是后文故事走向的一個縮影,發生在小說前五回的故事是濃縮了的潛在結構。“應憐”暗含了部分女子的走向因時運不濟而走向衰毀如晴雯、妙玉、身份的暗和英蓮與香菱也是前五回故事發展的濃縮與后文的呼應。除此之外,他們的時空對應性還體現在英蓮和馮淵的故事與柳湘蓮與尤二姐的故事做了對應,這兩則愛情故事都是從一見鐘情的速度與激情開始的,這一見鐘情對當事人的影響非常大,一個“立誓再不結交男子”另一個一改“風花”性質,在家里規規矩矩服飾老母。這兩對男女的愛情終究沒有好結果,可見脂批的“人若改常,非病即亡”有道理。這兩段故事一段發生在第四回,另一段在后續故事的發展中慢慢帶出來,向我們展現了曹雪芹的愛情觀,跨越了時空距離,向我們展現了不同程度的愛情。巴赫金曾關于我們研究長篇小說的時空意義的話,他認為是小說的情節意義。因為小說的主要情節有機事件的有機中心。并且情節的樞紐能夠在時空關系中被編織和解開。并得出了時空關系對于全部小說來說是描繪具體化和體現的中心的結論。這也就是告訴我們研究時空關系對于中國傳統小說中前后回目在結構上的對應的重要性,基于此,我們在此討論的符號化人物在總體的時空結構上的超情節化才有了意義。
[1]孫康宜.劍橋中國文學史(下卷)[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328.
[2]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447~448.
[3]楊義.中國敘事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162.
[4]錢鐘書.管錐編第2冊[M].北京:中華書局:462.
[5]梁歸智著.禪在紅樓第幾層[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53.
[6]俞曉紅.《紅樓夢》意象的文化闡釋[M].安徽: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
(作者單位:魯東大學文學院)
高菲(1992-),女,泰安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語言文學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