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向他學習——悼念郭沫若同志

巴金

永遠向他學習——悼念郭沫若同志

巴金

聽完北京來的長途電話，我不相信郭老已經離開了我們。我離京的前一天（就是一個星期以前的事），我和兩個同志到北京醫院看望郭老。我們知道郭老的病情，只希望能站在病房門外遠遠地看看他。可是這個愿望也沒有能實現。我們見到了于立群同志，她告訴我們，郭老病情嚴重，醫生不讓見客；不過這兩天病情稍有好轉，他還想到文聯開會的事。走出醫院的時候，我們衷心祝愿郭老早日恢復健康。這不單是我們三個人的祝愿，在剛剛閉幕的文聯全委擴大會議上，同志們都說出了這樣的愿望。

整整一天我的眼前一直現著郭老的笑容。我不能把死亡同郭老連在一起。在我的腦子里郭老永遠是精神飽滿、生氣勃勃的，永遠是意氣風發、豪情滿懷的。我最后一次看見他，還是在十二年前，在上海機場送他回北京的時候。那一個多月我們一起從北京到武漢、到上海，他始終精神煥發地活躍在亞非幾十國作家的中間。他堅持戰斗，堅持學習，也從未放松國際統一戰線的團結工作。不少文化界、知識界的同志跟他一起參加過各種國際會議。在反帝、反殖、反修的國際斗爭中，他始終堅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團結最大多數，受到普遍的尊敬。他那豪放、熱情的談話和演說打動了五大洲人士的心。人們常常講：“你們的郭沫若！”我跟他一起參加過一九五○年在華沙召開的二屆保衛世界和平大會和一九五五年在新德里召開的亞洲國家會議，我因為有這樣一位“團長”而感到自豪。在國際斗爭的講臺上他的聲音十分洪亮。在他身上人們看到了戰士、詩人和雄辯家、智慧、才能、氣魄、熱情和諧地結合在一起。

我同郭老接觸多年，印象最深的是他非常真誠，他談話、寫文章沒有半點虛假。我想說他有一顆赤子之心。五十幾年前我讀他的《風凰涅槃》、讀他的《天狗》，他那顆火熱的心多么吸引著當時的我，好像他給了我兩只翅膀，讓我的心飛上天空。《女神》中的詩篇對我的成長是起過作用的。

我每一次同他接觸，雖然時間不同，情況不同，可是我覺得他那顆赤子之心從未改變。一九六六年八月亞非作家在上海舉行最后一次大會，會前郭老在旅館里關門傷了手指，他包扎后出席會議，雖然已是七十二歲的高齡，但在會上他仍然從容自若，和外賓熱情交談。最后他回北京，我們到機場送別。望著他那精神飽滿的和善的笑臉，我感到依戀，這個時候我對自己未來的遭遇已有一種預感，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聽到他那洪亮的聲音，再看到他那和善的笑容，我為這個苦惱著。

這以后我就開始經歷那種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奇怪的遭遇。我真的再也聽不到他那洪亮的聲音，再也看不到他那和善的笑臉了。在痛苦難熬的日子里，我想到許多我所敬愛的人，我想中國還有他們在，我就應當好好地活下去。這些人中間就有郭老。在批林批孔的初期，我看到一本所謂《學習材料》的油印本子，上面盡是“四人幫”圍攻敬愛的周總理和誣蔑攻擊郭老的反革命言論。叛徒江青一再威脅郭老，國民黨特務張春橋張牙舞爪地說他找過郭老兩次，“談不通”。短短的一句話讓我又一次接觸到郭老的火熱的赤子之心。我真擔心他的安全。可是面對著“四人幫”的陰謀陷害，郭老始終“巋然不動”。“四人幫”這伙跳梁小丑也奈何他不得。他卻親眼看見了“四人幫”的覆滅，而且對準這伙狐群狗黨的要害投出了他那銳利無比的投槍：“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我還記得大字報貼滿大街小巷的日子里我多么激動地反復吟誦這首《水調歌頭》，短短幾十個字就畫出了群魔的鬼臉。他們永世也翻不了身！

戰士、詩人、雄辯家的雄姿在我的腦子里更加鮮明了。……

郭老終于離開了我們。沒有能在醫院里見到他，我感到遺憾。想到今后再也聽不到他那振奮人心的講話，讀不到他那氣勢磅礴的新詩篇，我感到不可彌補的損失。但是他那精神飽滿的笑容始終印在我的心上。他給我們樹立了一個光輝的榜樣。“卓越的無產階級文化戰士”，他是當之無愧的。要向他學習，我還得走長遠的路。一九二一年我開始讀他的《女神》，一九七八年我最后讀他的《科學的春天》。五十八年來他走了多少路程，不論是在書齋、或者在戰場，不論是在中國、或者在日本，在世界各地，他的腳印是十分明顯的。五十八年來他從未停止戰斗，從未放下他的筆。像這樣一位勤奮的文化工作者在我國是不多見的。直到最后一息，他始終保持著那一顆燃燒的心。一九二○年他放聲歌唱：“我飛奔，我狂叫，我燃燒。我如烈火一樣地燃燒。”一九七八年他熱情高呼：“讓我們張開雙臂，熱烈地擁抱這個春天吧！”精力雖然衰退，熱情卻從未衰竭，心靈之火永遠在熊熊地燃燒。在文聯全委擴大會上的書面發言，應當是他的遺囑吧。他豪情滿懷地要求我們：“粉碎了‘四人幫’，我們精神上重新得到一次大解放。一切有志于社會主義文藝事業的文學家、藝術家，有什么理由不敞開思想、暢所欲言，大膽創造呢！”我要永遠記住他的話，永遠向他學習。

六月十四日—十五日

（選自《講真話的書》，四川出版集團、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8月）

（責任編輯：王錦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