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虎
燈塔的西邊
□蜀虎
1
這些故事,發生在老鐵山燈塔下。
我得承認,故事有些瑣碎,也有點詭異。說瑣碎,是針對見多識廣的人而言;詭異呢,是因為這些故事都與神秘譎怪的大海有牽連,與海邊古老的漁村千絲萬縷。那么,我先從燈塔說起吧。
“漁王”的父親的爺爺出生于清朝咸豐十年九月(1860年10月),這年英法聯軍闖進北京,劫掠并縱火焚燒了皇家御苑——圓明園。光緒十九年(1893年),腐敗軟弱的清政府祈求法國人設計制造、英國人修筑了一座航標燈塔。抓去修塔的民工中,有剛跨海闖關東的“漁王”父親的爺爺。這座燈塔建在黃渤海交匯處的老鐵山岬上,塔體呈活頂圓柱形,高14米,燈光射程48公里,在當時的遠東江海中絕無僅有。(現在,忝居世界100座著名燈塔之一,被國際航標協會評為世界歷史文物。)
燈塔北倚鐵山,東南面和下方是懸崖峭壁,離海面87米。因為與山東半島的蓬萊閣隔海對峙,被視為黃渤兩海的分界線。又因這“分界線”的暗示,燈塔下的水道被描繪為最兇險湍急的水道。而且,燈塔西邊的漁村里傳說:附近有暗道直達水道下的洞穴,這洞直通東海的龍王宮。掌握一點現代知識的文明人,將這個傳說譏諷為愚昧無聊,但是,漁村里的人卻深信不疑!千百年來,這座漁村靜靜地安臥在鐵山腳下,村里的老百姓與世無爭,他們以打漁為主業,偶爾也種植些玉米瓜果貼補生計。要是遇到海上連續三兩年風平浪靜,村后山坡上的玉米瓜果菜園就荒蕪了,任由牛羊貓狗雞鵝撒野,它們的主人對此一點都不在意。反之,要是撞上夏季風暴海嘯、冬天冰封霧靄連綿的年景,漁民們就會把船舶緊拴在港內,用那雙粗壯的手和寬大的腳,在鐵山上的灌木叢或果樹地垅間勞作。
如果,你來到這里,把他們視為純粹的漁民,沒錯;你把他們當成村民,也沒人怪你。因為村辦公大樓門上,就掛著“渤海鎮鐵山村村民委員會”的牌子。你把他們稱呼為“村民”,的確很規范、很官方,甚至體現出某種尊重。只是有個小秘密,我要告訴你,把漁村里的人視為漁民的,多是從村里出去的或與村里有瓜葛的人,是他們的親戚。把漁村里的人當成村民的,是去做生意辦事傳達政策或觀光的人,雖是外人但他們會把你當客人、朋友,甚而邀你到家里坐,請你上炕喝酒。這些淳樸的風俗,至今猶存。
臨近立秋的日子了,漁村里家家戶戶忙碌起來。本來,盛夏過去,海闊天空,黃海里的黃花魚,渤海灣的刀魚,肥碩的海膽,豐腴的蟹子、蝦爬、扇貝、蜆子等等,加之風輕云淡,正是揚帆出海捕撈的最好季節。可是,禁漁期還未過,漁民們還得耐著性子等著解禁的九月份到來。一些閑不住的人家,正在莊稼地里忙活著,享受“百里西風禾黍香,鳴泉落竇谷登場。老牛粗了耕耘債,嚙草坡頭臥夕陽”的田園生活呢。
立秋后,秋高氣爽,中午氣溫雖宛若盛夏,但早晚已然涼快,水清沙潔,正是一年中舉行海上活動的最好時候。在城里憋足了勁的人們,從冬季的火炕跳下,進入春捂的季節,鉆進火熱的盛夏烤熬到現在,秋涼迎面而至,一個個如過江之鯽,急赤白臉地紛紛撲向海邊。
鐵山村的東頭,就是那座英法合伙修筑的燈塔,西北角的海中,是那兩座神秘怪異的蛇島和鳥島。所以,鐵山村的名字早在中小學課本上就遐邇聞名了。村外的海灘連綿達三五千米,海水清如山溪,細沙軟如海綿。淳樸好客的漁民們早就搭好了遮擋午時驕陽的棚子,砌起簡易鍋灶,支起燒烤架,還有講究一點的,用搭成蒙古包式的彩色帳篷,內里還有男女換衣間。更高檔的,是用塑料軟管把家中的自來水接到海邊的帳篷里,可以讓從黏糊糊的海水中游得精疲力竭的人沖個清涼的澡,換上衣服后,爽快地吃烤魷魚、羊肉串兌扎啤,格外地愜意和逍遙!
這是個周末。城里的人們以單位或以家庭、旅游團、好友間邀約、同學會、同鄉會、商會、招待關系單位等等形式,按照提前預訂好的地方,像一股股洪流涌至海邊。其中,一股較大的洪流朝燈塔西邊的鐵山村涌來,仿佛要把這座漁村淹成一個魚塘。這股洪流中,一個婀娜多姿的身影隨著洪流的邊緣,在進入漁村后,悄然脫離人們徑自爬到燈塔下面。
這個身影就是秀琴,她每年都參加海上活動。
只是,秀琴到了海邊,卻不參加集體活動,而是獨自一人,尋一個高處或礁石,鳥瞰著大海。她看得那么專注,盯得那樣執著,想得那般癡迷。以至,要待人們四處尋她,喊破了嗓門,找遍了在海灘上星羅棋布的每一個帳篷,才在陡峻的礁石上瞧見她。有幾次,臨近傍晚,秀琴才從朦朧的海岸上趑趄而回,臉龐上掛著淚水,無限悒郁眷念地轉身環視海面,讓人愕然和發怵。對秀琴一到海邊就犯的“怪病”,她最要好的伙伴們曾用不解的眼光審視她,見她仍沉浸在詭異的情緒中,和那干裂的嘴唇、依稀可辨的淚痕、因痛苦而變得憔悴的容顏,伙伴們把涌到嘴里的話強咽了回去。只是,讓伙伴們稍感寬慰的是,只要不到海邊,秀琴就不會犯這“怪病”。
這次,要不是邊防派出所的程海告訴大家,誰會猜出秀琴靠在“黃渤兩海分界線”石碑后面睡著了呢。秀琴被伙伴們扶上車,喝了兩瓶礦泉水,囫圇吞棗地咽下兩個海菜包子,靠著車窗又睡著了。
秀琴在夢里還喃喃道:爸爸,爸爸……
幾個伙伴聽說,秀琴十幾歲時父親就在海上“失蹤”了!過去了好多年,誰也不好刨根問底去打聽她爸爸怎么失蹤的事。伙伴們常聽秀琴自個兒說:我爸爸早晚會回來的!……我會證明給你們看。
2
程海是一位邊防警官。
程海17歲參軍,就分到鐵山燈塔下的公安邊防派出所。他不僅熟悉黃渤海交界處海面上的每一朵浪花,每一股暗流,每一個漩渦,而且,他只要瞅一眼出海打漁的船形,就知道是燈塔西邊鐵山漁村里哪家的,打量一眼船行走的路線速度,還能猜到是誰當船長。派出所,只負責沿海治安巡邏打擊偷渡和走私販運,并不管戶籍的遷入遷出,不過,程海對村里的六百多戶人家仍然十分熟悉。
當年,他剛到漁村時可不是這樣。半大的小伙,雖穿上那身邊防警服,戴著大檐帽,可那滿身稚嫩的孩子氣是捂不住的,連小貓都不給他讓路。這景象引起在曬魚干蝦醬的媳婦們咧嘴大笑,更有風趣的還調侃道:喲,嫩得像小黃花魚,連刺都一遭吞下去!哈哈哈……
程海是個有韌勁的小伙,天生一副不服輸的性格。他從熟悉海邊的地貌風物氣候變化海潮起落入手,從購買的相關書籍資料閱讀中,把鐵山周圍的歷史淵源名勝傳說做到了然于胸。特別是把燈塔下的鐵山村漁民的來歷和構成,包括漁民們由山東渡海闖關東前后的恩怨情仇摸得明白清楚,他還參加了村里組織的“候鳥遷徙護衛隊”。
說到程海的成長歷程,最難忘的是他第一次進漁村的經過。那天,正趕上城里來的扶貧團到村小慰問師生。其時,臨近隆冬的天氣,站在學校操場上的師生們被凍得瑟縮顫栗,扶貧團的人每人脖頸上圍個紅領巾,身上穿著皮襖皮靴皮帽,在操場前方一字排開。兩個戴著紅領巾的少男少女,舉起通紅的小胳膊,高聲地朗誦道:
“大海作證,燈塔作證,感謝扶貧團的叔叔阿姨們,為我們解決了過冬的取暖煤。老鐵山不會忘記,師生們不會忘記,蒼天也不會忘記扶貧團的大恩大德……”
程海憶起自已的家鄉和學校,對眼前的場景一點不陌生,他禁不住熱淚滾滾,幾乎哽咽。他把當兵第一個月開的餉,又預支了下個月的餉,買了塑料薄膜把學校漏風的窗子全部遮住。那瘦小單薄的身影,瞬間就像他們邊防所旁邊的燈塔,讓漁村里的人們一下子記住了他。
這算得上是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情了。
現在的他,已經是聞名全國的優秀邊防警官啦。不過有件事,已困擾程海多年,如今是愈來愈讓他寢食難安,甚或有些驚惶。他發現在他站崗放哨、現在是查崗巡視時,出現在“分界線”海域里的那個黑乎乎的影子,愈來愈清晰了。他一直安慰自己并用科學知識對此印象加以化解剖析:光折射現象、海流漩渦、魚群也就是“龍兵過”、科幻片中的UFO、海怪、潛艇、或是自己的幻視造成?以至于是自己的臆想產生的幻象。總之,他不信,現在他拒絕再去觀察,又止不住好奇心到夜深人靜星光闌珊的夜晚,懷著惴惴不安心情去窺視!
那影像似已察覺程海的心事,頑童般同程海捉起迷藏來。
一天,程海用望遠鏡巡視海面時,又見到“分界線”處海水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在游動,他抬頭看,白云上面是遼闊無垠的天空,沒有飛機,也沒有鳥兒(已臨近候鳥遷徙季節)。只見那團黑乎乎的東西以極快的速度,往渤海方向移動,好似不遠處那聞名世界的蛇島、鳥島才是它的目的地。這時,程海在望遠鏡里發現一個亮點,是在漁村西頭的牧羊城方向垣墻上。那個亮點與他望遠鏡對峙幾秒后,又轉向海面跟蹤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去了。
程海納悶了,是誰呀?
程海返回邊防所的長距離巡邏哨位,轉動那架用來觀測星系的天文望遠鏡,對準牧羊城垣墻上,橫掃三圈也沒找到那個亮點。程海肯定,那亮點是一個單鏡頭的長焦距照相機,人們來海邊觀光用照相機和望遠鏡,十分平常。只是,撞巧也同程海一樣這么關注那團黑乎乎的“東西”,這就引起程海的警覺了。何況,這兒畢竟是海疆邊防嘛,敵情觀念是一個邊防警察應具備的基本素質。
程海開著警車來到鐵山村的西北頭。
這兒是鐵山西北麓,燕國時代在此修建的一座城堡,用來抵御秦始皇的虎狼之師,后人叫它“牧羊城”。只是,牧羊城里的土著和士兵,在秦軍攻城的前夜,從暗道直抵海底,神奇般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秦軍眼睜睜看著這座沒一點生氣的空城,既尋不到暗道口又不見天梯,百思不得其解。隨軍官吏只好將此怪事如實稟奏已經統一天下的秦始皇,這個驕狂的人不動聲色地把這事記在心里。據說,秦始皇后來到了山東半島,站在蓬萊島上遙望牧羊城,一直想在蓬萊島周邊挖掘出牧羊城兵民們逃遁的出口來,未果,到后來他聞知受他指派,率三千童男童女龐大船隊出海為他尋訪長生不死靈藥的徐福,也是從這個暗道消匿的,便氣死在河北的巡察道上。秦始皇至死對牧羊城通往海中的暗道口耿耿于心,死不暝目!這個傳說,在鐵山村里世代相襲,兩千多年了,那繪聲繪色的講述讓聽眾無不心馳神癡哦!
程海第一次聽到這傳說,是他當邊防警察的第三年。那還是他從獅子口開完會,騎一輛自行車回邊防所時,在路上聽村里“漁青年”說的。
3
“漁青年”姓于,是鐵山村土生土長的孩子。中學時,他在渤海鎮青年漁獵比賽中拔頭籌,因其父在全鎮已有“漁王”之稱,遂將他呼為“漁青年”(意為青年人中打漁第一高手)。
“漁青年”剛買了一輛嘉陵牌摩托車,興沖沖地從沈陽返回,路上走了一整天。眼看就要風光展揚地騎回村里了,卻在“怪坡”處莫名奇妙地出了故障,只好奮力推著摩托車前行。雖已臨近鐵山村,余下的幾乎是下行緩坡,可“漁青年”的眉頭可用愁眉緊鎖來形容。他看后面急匆匆地來了位“邊防”(漁民們對邊防警察的簡稱),就招呼道:“嗨,小邊防,車技不孬啊……下來推車吧,就剩一望路了,急鬧鬧干嗎?”
程海當年正處于血氣方剛的年齡,對“小”字比較敏感,特別是那個“孬”字尤其別扭,但考慮到對方是老百姓它涉及到警民魚水情的原則問題,咽下一口唾沫平靜一會兒后,他委婉地說:“我這輛自行車,哪比得上你那個‘加力牌’(嘉陵牌諧音)呀!”
“漁青年”抿嘴笑了,他說:“小邊防真小氣呀?還沒開正式玩笑呢!”
程海回答道:“不是我愛置氣,是你不講究。……你騎摩托車來這里,販海貨?收購鳥雀?”
“漁青年”笑道:“那些營生都與法律的刀刃沾邊,哪敢呀,我可是良民。我是回村里、回家。你這個‘邊防’是新來的吧?”
這時的程海在鐵山村已算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了,這個推一輛破摩托車的竟把他貶成“新來的”,不由得氣血上涌,他睥睨一眼“漁青年”,心里忖度:一會兒到村口路過槐樹下那頭沒拴住的藏獒時,就知道誰是“良民”了。
這時,夕陽西沉,他倆在怪坡路段正一道推車前行。這段怪坡,怪在騎車駕車是上坡不費勁,下坡卻要加油,騎自行車的尤其要奮力蹬車,否則就會停下來。當地人是見怪不怪了。“漁青年”似已看見燈塔上的風標緩緩轉動,知曉這是個風平浪靜的傍晚。
“漁青年”邀“小邊防”在怪坡道邊歇息。他以主人的口氣,介紹道:秋季要來了,這山上不僅遍布灌木叢,連高大的銀杏樹、槐樹、松林、柞木,都是樹葉青郁,沒有泛黃的跡象。跟著,會有候鳥從這兒向南遷徙。經山岬過境的候鳥有200多種,數量達100多萬只,它們來自西伯利亞、蒙古草原、黑龍江的興安嶺和吉林。白天,蜂群一般的鳥飛到鐵山上空時,突兀展現在前方的是茫茫大海,天空變得深邃神秘遙不可測,慌了神的鳥兒們只好收緊翅膀,一頭沖入山坡里的樹林草叢中,驚魂未定地匍匐在地上,尋草籽松果搜蚊蟲吃以養精蓄銳,待星光燦爛的夜晚降臨時,再按星辰方位展翅而起,沿著它們祖先的蹤跡飛抵南方越冬。來年春季,鳥兒們又返回北方富庶的濕地。千百年來,循環往復,周而復始。唉,別看俺老鐵山這塊方圓只40平方公里海拔不到200米的峰巒,僅國家保護的一二類鳥就有幾十種呢,是真正的鳥棧啊!
“漁青年”看見“小邊防”程海站起身,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眨巴眼問道:“怎么,俺說得不對?你懷疑俺是在胡編亂造的?你信不信,這山岬上,連金庸先生武俠小說中提到的大雕都能碰見。”
程海問道:“你是村里出去的吧?”
“漁青年”夸張地歪著頭,調侃地問:“不像?”
程海像受到感染的學生,抿嘴慎重其事地說:“像,像候鳥站的科研人員。”
“漁青年”說:“從1980年‘候鳥遷徙研究所’---我們當地稱‘鳥棧’---建立開始,我們祖祖輩輩傳下的捕鳥養鳥技藝就進了冷庫,懂得鳥語的俺爺爺前幾年也去世了。從1990年初開始,燈塔被墻圍起來開始賣門票,村里的孩子只能仰望燈塔,再不能去燈塔下玩耍啦!過了兩年,又實行每年三個月的禁漁期,近海漁場又被私人承包了,漁民們只能到遠海去捕撈,一個來回就得六七天,遇到大的風浪人船俱損毀,這份祖業眼看干不下去……我父親再不出海捕撈魚蝦蟹貝啦,他成了夜間駕船去海中逍遙的怪人。為他這個怪癖,我與他吵得一塌糊涂,……就在總設計師他老人家南巡那年底,我也到大興安嶺林場倒賣木材,經商去了。這不,三年了,賺了輛摩托車,打算回來繼承父業,老老實實地下海打魚吧。小邊防……哦,不這么叫你,叫警官吧。警官,你說,俺這是不是響應總設計師的號召,真正的‘下海’?”
這時,程海握住“漁青年”的手,大聲喊道:“原來你是漁王,于老支書的兒子,早已久聞大名。我說嘛,外面人那有對這老鐵山了解這么清楚的。”
“漁青年”問道:“你叫……怎么稱呼?”
程海這時真的有些不自然了,拍拍自行車后座,說:“程海,就叫我小程吧,嘿嘿嘿。”
“漁青年”的臉一沉,正色道:“不妥!這個名字在我們漁村指定沒人叫。我還是叫你程警官吧,你多大?”
程海回答:“二十。我名字是父母給取的,都叫二十年了,怎么個不妥?”
“漁青年”笑道:“到哪都好聽,就到海邊漁村不妥。程海,就是沉海呀,哪個漁民出海前撞上你,敢叫你名字呀?!”
程海猛拍自行車坐墊,似已從夢里醒來。嚷嚷道:“我說嘛,村里每年第一趟出海,祭祀龍王爺時,都回避我,所長也突然安排我出差、開會什么的。平常日子,進村里去干公務或串門,大人小孩都拽我往家里炕上坐,村里人外出都把家里鑰匙送我手里,所里墻上現在還掛著39把門鑰匙呢……可只要沾點祭祀儀式什么的,都躲我避我……原來是我的名字犯忌諱呀!”
“漁青年”安慰程海道:“不打緊,看你腦袋這么精明,過不多久,提升了就叫你參謀教導員所長什么的,噫,你名字倒過來念就是“海城”,知道我們老鐵山有兩座城嗎?陸地上是牧羊城,水底下有座海城。兩城之間有條暗道相通,連接海對面那邊的蓬萊閣,海上有座漂浮的島嶼,出氣口就在那島嶼下面。當年玉皇大帝為了化解黃渤兩海兩個龍王的爭界糾紛,在水上劃了一條‘分界線’,從此,喂……我們邊走邊嘮嗑,今晚邀你到我家喝酒。”
從此,程海與“漁青年”成了好朋友。
現在,“漁青年”已接替他躺在炕上多年的父親,任鐵山村黨支部書記。由于老鐵山周邊已被政府劃為對外開放區域,他擔心鐵山的龍脈被割斷,便在村里小學校長周一平那里借了架照相機,趕到牧羊城垣墻上,把周邊的景致拍攝下來,帶回家要仔細研究,以便市區鎮三級招商引資開發辦來劃線時,把牧羊城劈出在開發區之外。因為,老祖宗傳下來的話:牧羊城是塊風水寶地,其龍脈直達海底連結山東的蓬萊島,要是傷害到了龍脈,整個渤海就會成為惡流翻滾魚蝦不存的死海!
這天,他剛站在垣墻上拍了幾張照片,就發現分界線水域有異常,水面上的波紋更是從未見過。他朝水面異常的地方一陣拍照,在陽光的映襯下,他覺察到燈塔下的邊防所也有人在觀察水面。只是,他沒想到觀察人是已經升任所長的好朋友程海。
當“漁青年”看清從警車里出來,爬上垣墻沖他而來的人是誰時,兩人同時喊了聲:“是你!”
“漁青年”又補充一句:“你助手周校長沒來?”
4
周一平是鐵山村小學的校長。
他是濱海市“超自然現象研究會”50名理事之一,與鐵山候鳥遷徙研究所的第三任所長依耿津是鐵哥們。一次,“超象會”(超自然現象研究會的簡稱)在市科技館召開理事會,會后,在依耿津所長的慫恿下,周一平毅然辭去在科委的工作,要求調到鐵山村當只有100余名師生的小學校長。周一平研究的重點課題是《怪坡成因及科學依據》,業余時間還充當依耿津所長的助手。為留住候鳥在鐵山上過冬,兩人發下宏愿,打算在十年內破解候鳥為何向南遷徙的“內幕”(應為奧秘),并爭取在英國《自然》雜志上發三篇論文,而且其中一篇必須頭版頭條。他們拋棄一切雜念和愛好,以焚琴煮鶴的決心埋頭苦干五年,其成果有依耿津的腦袋做證,才四十出頭的人,頭上連根白頭發都沒剩下,光亮亮的幾可鑒人。
依耿津所長曾給小他七歲的周一平鼓勁,他慷慨地說:小弟,等你的頭像哥這樣時,雙燈相映,那時咱倆指定是大功告成了!
周一平總是挎著長焦距的相機,以神色肅穆的樣子,凜然回應道:我信!我絕對信!
說一不二,言出必行,是周一平的一貫作風。他對那段怪坡熟悉到每一粒沙礫和草莖,但經邀請來的理工大學數位專家測試勘驗,仍然結論不一致,成為一樁“科研懸案”。周一平已經把資料分門別類,共計八大捆,打算郵寄到中國科學院,讓權威專家給個定論。
為了打消鐵山村的漁民們對他智商和精神上是否有問題的疑慮,他分別召開了兩次大會。
在鐵山村的農歷六月十三日給海龍王送燈的隆重儀式上,他征得新任村支部書記“漁青年”的同意,手握話筒,鏗鏘有力地說:
“尊敬的各位家長,孩子送到村小就一萬個放心吧,學校不僅教會他們書本上的知識,還會教他們書本上沒有的,比如知書達禮,比如尊老愛幼,比如堅忍不拔……我們學校保證各位家長的孩子,百分百升入渤海鎮初中!謝謝!”
在全校的師生大會上,他語調凝重緩緩說道:
“各位老師,各位學生,我們要為二十一世紀的中華崛起而讀書!而教好書!我希望同學們在德智體全面發展的同時,也要有一項愛好和專長。當然,小學生是學海生涯的起步階段,還要講究韜光匿耀,循序漸進吧。只要大家不違反學校制定的規矩,學校將保送大家順利進入初中。讓我們共同努力吧!”
這兩次講話,邏輯和條理、內容和承諾都沒有問題,全村不僅家里有孩子在村小讀書的,就是沒有或孩子已升學到初中去了的,都覺得鐵山村來了一個好校長。從此,漁村里外再沒有對周一平校長滿身灰塵,匍匐于怪坡一帶測試計算的行為,說三道四了,他們甚至敬佩周一平校長的敬業和鉆研精神。周一平用他那份專注與執著,贏得了大家對自己的敬重!
一天晚上,校長搞家訪時,路過村支書“漁青年”家門口。他聽到屋里說笑聲不斷,就敲門。“漁青年”的妻子開門后,看見是周一平校長,熱情地邀他進屋上炕。周一平進屋見到炕上的矮方桌兩邊,一頭坐著邊防所程海所長,另一邊是“漁青年”。炕里面是老支書“漁王”,正斜靠在疊好的棉被上,他在興致濃濃地聽晚輩們的對話呢。
周一平接受了兩個同齡人的招呼,坐到了矮方桌邊。他端起女主人剛擺上來的酒杯,要求斟滿。用自責的口吻說:
“這真是選日子不如撞日子,邀約不如撞巧。兩位老哥在上,弟來晚了,沖撞了你們,先自罰一杯!”
程海伸手欲攔阻,說:“不用。不用!”
周一平早已脖子一仰,大嘴張開,酒杯已空,末了,他還長長吁了一口氣。
“漁青年”連聲稱贊,說:“爽快,真爽快!沒拿自己當外人,像俺漁村人的性子。今晚哥仨當著我老爹的面,要盡興,翠花,去,把那條渤海刀(刀魚)給燉了。今晚要喝個……痛快!”
“漁王”老支書臉上掛著笑,但眼光里明顯有故事。他在兩次中風后才病倒在炕上,算是半癱瘓。見眼前這幾個年輕人這么投緣,心里很高興,他說:“俺剛掐指頭算了下一年的活計時,就躺在炕上貓冬了,光陰真比順風船還快哦!當年……俺撒網、投叉、七桅桿的大船爬上滑下、一個猛子扎到海底,撈起的鮑魚海參滿滿一筐,這些事就像在眼前晃悠,眨眼間,靠,我都壓炕這多年了!人呀,少年如猴,天真活潑;中年似牛,馱重前行;老年像狗,為兒孫守門看家。哈哈,年輕時對啥都不服,轉眼就不得不服了,現時除了狗還怕我,連貓鼠都敢在炕下晃悠悠!”
程海急忙說:“老支書,您這話侄可不贊成。常言道,家有老占一寶。您老隨便喊一嗓子,莫說鐵山村,就是渤海鎮也會震蕩的!”
“漁青年”端起酒杯,敬了一下程海,以示謝意。他說:“大的不說了,老爺子這胸懷,還真能裝下這老鐵山!”
周一平把自已的酒杯斟滿,端起,沖著炕里的“漁王”道:“人吃五谷雜糧,身上有點毛病正常。但東西是進人肚里沒進狗肚里,禮儀廉恥應該、必須知道,您老在整個獅子口區的威名那是寫進史冊的。整個黃渤海里的事情,都裝在你肚子里哩!……哦,對了,依耿津說了,要好好請您老一下,就是沖著您肚子里的東西來的。起碼,依耿津至少一萬次提到您老呀!”
“漁青年”的媳婦正好端一碗蝦醬和一簍蔥蒜黃瓜花生山藥,她放在矮方桌上,撲哧一笑,說:“怎么叫這名,一根筋!”
“漁青年”嗔怪道:“娘們摻和什么,去去……”他見媳婦眼珠子一瞪,改口說:“什么一根筋,是鳥棧的依所長,依光頭!”
“漁青年”的媳婦嘴一撇,說:“哦,是他,琢磨雀鳥的……都知道他腦袋上的頭發,那是被鳥兒啄光的,程所長,你說這事玄不玄?”
程海仰身大笑,喊道:“嫂子,今年春節我們邊防搞警民聯歡會,你去參加語言小品節目,保證爆棚!我看,這杯酒就得悶了,算是邀請了。嘿嘿!”
“漁青年”擺擺手,表示不贊同程海的提議。他說:“依所長是個人才,他對鐵山的貢獻不是你我夠格點評的,那是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青年科學家呀!”
周一平極力保持鎮靜,他矜持地笑了笑,說:“其實,老依身上真的有一種執著,這是干研究工作的人身上必須的。太通透,太世故,都搞不成研究。嘿嘿,老鐵山這塊風水,這片寶地,得有幾個像他這樣的人堅守,護衛,仗義執言!要不是他那份重磅炸彈(指依耿津的《關于鐵山燈塔、怪坡、鳥棧“三合一”的報告》),渤海鎮能評上國家級生態旅游度假區?吹吧!”
“漁王”說話了:“這小子(指依耿津)我喜歡!改天叫他,說是我請他。來,給我整一杯……也算是正式邀請。”
“漁青年”媳婦驚訝道:“爹,你哪能沾酒!”
“漁王”說:“給我整一杯茶,茶字忘說了。酒,那是上炕前的事羅,就你們喝酒這個樣,這兒呷一點,那里倒一杯,磨磨蹭蹭,那叫喝酒?當年,我們一人把一瓶白酒,對瓶吹!你們還真不是個呢!”
周一平聽見“漁王”這么贊譽好友依耿津,喜滋滋地喊道:“沒想到老英雄這么明白事理。嫂子,我今晚豁出去了,也吹它一瓶、一聽青島啤酒?”
“漁青年”推了推靠在身邊半坐在炕沿上的媳婦,催促道:“快去,搬一箱啤酒來,順便看渤海刀燉好沒?沒渤海刀招待,怎對得起今晚來家的這兩個渤海鎮名人?咱鐵山村真沒東西了是吧!”
“漁青年”媳婦一笑,甩了句:“千燉豆腐萬滾魚,就你嘴急!”
“漁青年”咕噥一句:“不止嘴急。哪兒都急!”
周一平和程海對視一眼,一起哈哈大笑。
“漁王”剛飲完那杯茶,把杯子往炕上一滾,罵道:“這些豁嘴的兔崽子!都他媽嘴皮子功夫。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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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耿津是天津人。
他農業大學畢業后,又去林業大學讀研究生。1990年的中后期,正趕上改革開放各地什么人才都匱缺的年代,濱海市把他以特殊人才引進,安排在水產學院當教師。因在國家級學術刊物上發了幾篇論文,被學院領導看中,遂調到院長辦公室,協助院長抓教學研究工作。依耿津知道,這個位置上的人都被列入后備干部人選,擺在他前面的仕途很光明,像他這樣淺資歷的只有中級職稱的青年教師,卻已經不明不白地被置于權勢斗爭的漩渦中了。
讓他毅然做出離開水產學院去鳥棧的決定,純屬偶然事件。
濱海市水產學院的書記和院長之間的矛盾已經公開并趨于白熱化了。兩位領導都不是一般人物,在市里和省教育廳兩個人都有過硬的后臺,所以,市相關部門派了三個工作組,前后歷時半年,矛盾沒見化解融合,反而把學院原本純粹的教學和教師們逐漸分化成了“書記派”“院長派”,嚴重地影響了教學,七千多名學生反映強烈,省教育廳、國家教育部都接到來信來訪。鑒于這么嚴重的局面,為避免引起多米諾骨牌效應,國家教育部責成省教育廳紀檢組和濱海市紀委,成立聯合調查組進駐水產學院。
才二十天,聯合調查組結論宣布:學院書記因“年齡原因”退二線,院長因“身體原因”(院長的單身一直讓人覺得蹊蹺)停職。依耿津在學院辦公室的位置上,又曾協助院長抓教學研究工作,不可能一點風聲都聽不見。他從給調查組餞行的宴會上,有個自稱“多喝了一點”的負責人口中得知,書記退二線是因為生活作風的把柄被院長拿實了,只好“服從組織安排”;院長停職,其原因是---當年他在競爭副院長時,曾寫了一封匿名信誣告威望學識均高過自已的對方,使競爭對手蒙冤并被派往山東沂蒙山支教一年,而他順利當上副院長。那人支教結束剛返回學院,他又以學院“已決定”的口氣,責令那人到山東購買教學器皿。那人在山東采購好器皿,搭乘一艘民用船返回時迷航,船上的七人全部落水。第二天,救援人員只救起六人,院長的競爭對手---那人和船只卻失蹤了!---所以,院長便暫時不宜在原崗位上“繼續有效工作”了。而給調查組提供匿名信復印件的人,就是當年在學院的上級黨委當秘書的現任學院書記。
依耿津是一個很敬業的書呆子,得知這些“內幕”后,他抱頭思考三天三宿,便寫了份報告,要求到老鐵山候鳥遷徙研究所工作,去搞點遠離政治的真正的學術研究。從此,他一頭扎進“鳥棧”沉浸多年。他取得的研究成果也令國內外同行刮目相看,在東北亞的鳥類學科研究中,他已是公認的權威人物!
近幾年來,他在超自然現象研究會里也是一個活躍人物。
依耿津在一次偶然的研究中,發現有的向南遷徙的鳥,身上沒有到達南方的地理和環境特征,這讓他納悶而驚訝,明明向南遷徙了,卻沒有南方過冬棲息地的地理跡象。為什么會出現這種奇怪的事情?這些從老鐵山上棲息兩三天后,又振翅而起,黑云般向南飛去的鳥群,它們去了哪兒?秋末后,黃渤兩海附近的陸地都沒有適合鳥兒越冬的暖地和食物呀!
這時,鐵山村漁民們世代相傳的那個“暗道”“洞穴”和霧里夜間出現的“浮游島”故事,又像時常遮蔽住燈塔的陰霾,朝依耿津身上涌來。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既相信科學,又不迷信權威。不過,一位哲人的話“一切皆有可能!”又讓他時常陷入迷惘中。
依耿津對自然變化的敏銳感覺和對鳥類研究的深邃目光,使他的科研方向逐漸轉向了黃渤海水域,轉向了燈塔西邊的古老漁村,且漸次鎖定在一個人身上,那就是鐵山村人的精神領袖“漁王”。他覺得“漁王”身上包涵著諸多不解之謎,抑或是“漁王”心里裝著不少秘密有待去挖掘。
當年,由于學院領導之間的爭斗,使他覺得仕途的道路上玄機暗道太多,四處荊棘密布,不是他這種質樸的書呆子能安然生存之地。依耿津剛到鐵山鳥棧時,他因對鳥棧的研究規則和人際關系陌生,一時間也處于彷徨苦悶中。他時常獨自在林間溪畔洞旁岸邊遛達,排遣苦悶,有時看云、看水、看山、看船、看燈塔,大半天不動,蜷伏在巖壁草叢里,幾乎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一次,他在不經意間,發現鐵山岬的燈塔上空,常有不少鴿子飛翔。他靈機一動,憶起在京城讀書時,認識一個號稱京城“鴿王”的長者,教給他的飼養鴿子的秘訣。
于是,他乘飛機到京城,從“鴿王”那里提回一籠鴿子,列入鳥棧研究科目之一。好家伙,只半年功夫,不僅鐵山周邊的幾十個漁村,整個渤海鎮甚至獅子口區,所有家養的信鴿、菜鴿,全部被鳥棧里依耿津的鴿子“收編”了!以前,鐵山上的任何鳥雀都是不能吃的,吃了就是違法,要被扣上破壞生態平衡的罪名。現在,鴿子有的是,不是遷徙季節甚至比山上的“黃懶子”還多,任由鳥棧的十來個員工一天三餐地干,也吃不完。常言道:一鴿當九雞。鴿子、泥鰍、海參、鹿鞭、松茸等都是補腎猛料,一年下來,吃得鳥棧員工由每月回家改成每周回家,后來發展到每天都要回家,員工中沒轎車開沒摩托車騎的,就是騎自行車也快得風馳電掣一般。
依耿津當時是單身,常常是他一人在鳥棧住宿,搞得自已像個保安,或許像個打更的老頭。他開始對眾多的鴿子箱反感起來,他決定把鴿子箱一部分送給邊防派出所,這樣可以改善邊防警察們的生活質量,又不會違反什么規章制度,另一部分鴿子箱搬到“漁王”家,借此同這個漁村的權威套近乎,攀上關系。
誰知,依耿津剛要把分好的四十箱鴿子送走。這時,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比牧羊城更西邊的和尚礁村橫山寺的妙聞方丈。方丈雙手合什,一聲阿彌陀佛后,說他執掌的橫山寺剛開光不久,香火不盛捐贈亦少,為緩解燃眉之虞,特懇求鳥棧將四十箱鴿子按“香火款”捐獻,他們可按每只鴿多少多少百元讓善男信女買下,在橫山寺的放生臺給鴿子“放生”。有此四十箱鴿子做引子,不斷地放生,不斷地裹挾鴿子回來,橫山寺三年就會成為遼南地區首屈一指的廟堂,他這個妙聞也會成為東北的著名方丈、高僧大德!而依耿津也會因對佛門做出曠世貢獻,而在大限后將直奔西方極樂凈土!
依耿津的奶奶是個虔誠的佛教徒,他想起奶奶大限時他在京城念書,趕上社會實踐,當時又沒手機,等他返回學院知道時奶奶已燒完“頭七”了。為此,他感到不知如何報答奶奶,恰好現在橫山寺妙聞方丈來了,聽完這事似感到佛緣已至,或許就是奶奶冥冥之中……
依耿津雖已打定主意滿足妙聞方丈的要求,但他聽說妙聞畢業于佛學院,便孩子氣地要考一下妙聞方丈的學力。他說:“妙聞方丈,我常去燈塔下觀海徘徊,一天偶然吟得一上聯,是“一塔觀兩海”,再也吟不出下聯啦!望方丈救我一救,以脫離尷尬困境。”
妙聞方丈頜首閉目,似已顯拈花微笑之式,緩緩道:“雙睛分涇渭”!勉強一點,讓依施主見笑了。”
……
依耿津目送大貨車載走鴿箱絕塵而去的方向,喊一聲:“妙聞大師,改天我一定到橫山寺上香!給我奶奶豎一個牌位。”
說完,依耿津提起單獨放在一邊的鴿子籠,這是他從北京捎回的。他朝鐵山村走去,他遠遠就聽到了“漁青年”嚷叫的聲音:“我今年秋天搞定,明年讓你當爺爺,這回行了吧?”
“漁王”的聲音響如銅鐘,回道:“小崽子,盡撿老子愛聽的說!快去迎接鳥棧的人,送鴿子王的人來家啦。”
依耿津正好走到“漁王”家前院,聽到這幾句敞亮話后,心里一激靈:哇,這漁王已修煉成仙了!
6
當年“漁青年”未成家時曾納悶過,自己一表人才,可就是娶不上媳婦。為此,他父親“漁王”有事無事就搗鼓他幾句,酒后還罵他譏諷他,嘲笑他沒能耐。
這年農歷“七夕”節就要到了,“漁王”命兒子趕回山東去祭祖。“漁王”對祖籍地的古風民俗十分熟悉,希望兒子在觀賞這些古老習俗時,那些扮相清麗的女子中,一定會有兒子鐘意的。果然,“七夕”節那天晚上,村里的年輕女子,穿著新衣裳,結彩縷穿七孔針,比試誰的眼尖手巧。還有的,以七人一組邀約一起的姑娘,在掛滿果實的庭園里,各以自己織的手帕遮住臉龐,一起仰首天空朝著牛郎織女星的方向,幻想臆測自已的終身大事。更讓“漁青年”大為詫愕的是,在月光下,姑娘們把繡花針紛紛丟入裝滿清水的銀盆中,有的繡花針漂浮在水面上,在月光的輝映下,變化出各式形狀印在盆底,以此圖案占卜自已的未來及郎君。
儀式中,“漁青年”看好了提水倒入銀盆的那個年輕女子。而“漁青年”來村里后的言行舉止,早已被從小志向就確定在海對面的年輕女子裝入眼里。參加“七夕”節的各種儀式還在進行,“漁青年”與年輕女子已經搭上話了,交流的內容是選定一個黃道吉日,年輕女子辭別父母,跟隨“漁青年”重演闖關東的傳統戲。
“漁青年”不負父望,帶回的女子天性純樸聰慧,手腳勤快靈巧,讓漁村的老老小小都接納認可。一年后,“漁王”就升格為爺爺輩。
為了感謝這天賜良緣,“漁王”來到橫山寺。
“漁王”見橫山寺主殿已竣工,幾個未完工的偏殿呈荒蕪景象。他對執事僧說:“去把妙聞方丈找來,我有個主意,保證讓你們的廟宇香火旺盛,不用半年就讓你們化解目前香火錢短缺的窘境。”
執事僧眼睛大睜,滿面狐疑道:“施主,如你所言當真了,無異于施主建造了一座七層浮屠。”
“漁王”急促道:“別磨磨蹭蹭,快去叫方丈來吧。”
執事僧正色說道:“不敢再瞞施主,廟堂資金匱缺,方丈去四方云游化緣籌措善款去了。……阿彌托佛!善哉!”
“漁王”怔了怔,思忖干脆把賑濟這橫山寺的“秘訣”告訴這個執事僧,也算是報答佛祖了。他對執事僧說:“小和尚,鐵山鳥棧有鴿群萬千之事,如把這些鴿群移到橫山寺來,安置做窩給鴿群一個固定的家,再將這些鴿子用于香客放生,放生錢就可以解決橫山寺香火錢不足的問題。”
末了,“漁王”讓執事僧轉告妙聞方丈,此賑濟秘訣需由妙聞方丈親自去鐵山鳥棧按佛門規矩化緣。否則,依光頭是不會把鴿子贈送給橫山寺的。
“漁王”賑濟橫山寺的秘訣,絕不是憑空捏造或心血來潮。他也是聽邊防派出所的程海警官說,鳥棧的依博士飼養的鴿子,以從京城提一籠三五只鴿子回來,才一年功夫已經是像草原上的星火,轉眼已顯出燎原之勢。……對于海里魚蝦蟹蜆,“漁王”是王者,但面對天空中的飛禽,他自然不敢以王者自詡。所以,來到橫山寺,見到這樣場景,靈機一動便想出這個賑濟秘訣,實屬福至心靈,天降佛緣吧。
妙聞方丈自己步行到鳥棧,一番言語,就把幾十箱鴿子請回了橫山寺。
一天,橫山寺來了一位年過五旬的施主---水產學院被停職的院長,他是來橫山寺進香捐贈的。
妙聞方丈無意窺測善男信女們的心事,但他置身在佛像下面的蒲團之上,閉目坐禪。那些跪在佛像下叩首后的香客,那一句句真誠的懺悔之語,像木魚聲一般清脆地敲擊在妙聞的耳膜上,那樣的真切。
他聽這位已停職院長輕聲地說道:
“勐原兄弟,對不起你,……還有你的女兒秀琴,她現在長大了,工作了,她每年都去海邊尋找你。這可憐的女孩……佛祖,你佛法廣大無邊,我的懺悔有用嗎?嗚嗚嗚……”
妙聞方丈瞥見,這位停職的水產學院院長,以祈求的目光仰首凝視著佛眼,臉上掛滿了淚花。
妙聞方丈對院長說:“施主迷途知返,善念一起厄運褪去便離覺悟不遠。世俗有語云:吃齋一世,不如在道上撿根刺。”
院長聞言心里一震,朝蒲團看去但覺視線迷離,于是,院長再朝佛像叩拜,說:“愿我佛慈悲,本人天資愚鈍,望再指點迷津。”
妙聞微微睜開法眼,瞅見院長額頭觸地,兩手平攤,后腚高聳。他說,送你一偈吧:
高淡清虛即是家,何須占盡好煙霞。
無心于道道自得,有意向人人轉賒。
院長似明白又迷惘,一時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倔勁上來,覺得如當天得不到高僧開悟,以后當更加身陷迷途似墜油鍋不好過。院長抬頭,再次把目光落在了妙聞方丈身上。喊了聲:“高僧救人無數,望渡我。”
妙聞方丈從蒲團上站起,說:“去吧去吧,請幾只鴿子,去山岬燈塔那兒放生。那兒是你造孽之地,你稱為“兄弟”的人,就是在分界線水中走失的。去那里放生,或許,你會有緣遇上解厄的人。”
霎時,院長如沐輕風,立感清爽。他又請取了五只鴿子,放在他轎車后座位上,離開橫山寺,開車直往燈塔處而來。到了燈塔下,他從紙箱里取出五只鴿子,院長喊聲:“飛吧,帶走我的罪孽,讓我解脫。”
院長放完生,取出從捐贈箱上拿的妙聞方丈的名片,掏出手機,把放生的情景告訴了妙聞方丈。聽完手機里院長的敘述后,妙聞方丈說一聲:
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院長手握小巧玲瓏的手機,連聲“啊啊啊……”。這時,一位三十多歲的青年警官說:“這幾只鴿子是鳥棧的,你是從橫山寺來的吧?”
院長說:“是一位高僧指點的。警官,你認識他?他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哩。按他的法示,今后,我會常來這兒的。”
警官說:“哦,他就是妙聞方丈。”
院長隨即問:“妙聞方丈!那個高人、高僧,就是……”
這個警官就是程海。得知鳥棧的依博士把鴿子全部給了橫山寺,是妙聞方丈的幾句諦示讓依耿津心悅臣服。今天,這個氣宇軒昂的五旬男人,竟然不辭辛苦,到燈塔這兒來放生、還要等候將到的“緣分”,這也是妙聞方丈的指點。程海不相信,真有這么高深莫測身懷渡人法力的僧人。立刻,程海打電話聯系和尚礁邊防派出所的同行,望他們查清轄區內橫山寺里妙聞方丈的背景,他近日就去橫山寺“造訪”。
遼東半島南端的五月,生機勃勃的春日景色才全面展開。
海面上的微風從南面緩緩吹來,鐵山上的花草樹木在翩然起舞,細雨驟停,松樹槐樹銀杏枝杈中,幾只松鼠跳躍在上面,毛茸茸的尾巴高翹著,烏黑的眼珠眨眼間,前爪像正在訓練的拳擊隊員。海灘礁堡四周,開滿了各色花卉,蜂子嗡嗡翻騰于和熙的春風里,蝴蝶出沒于花卉草坪上,一群群鳥雀在蔥郁的林間草叢穿梭。陽光照耀下,鐵山上的溝壑縫隙巖洞洼穴,都染上了金黃色,分外養人眼目,讓你感到特別愜意!程海撿起幾枚瑪瑙般石頭,穿過從山下蜿蜒而下的小溪,循著隱約入耳的木魚聲,來到了依岸壁而建的橫山寺。經過重新修建的橫山寺,上空云蒸霞蔚,佛光普照,讓人頓感內心澄凈。
走進環繞寺院的后墻山門,再到朝南的大雄寶殿前院,程海被眼前的景象鎮住了。只見人流如潮,煙霧彌漫,梵音裊裊,各地的方言都有,說話聲敲震耳膜,真是一片佛地勝景。程海看見一個執事僧,站在大殿前面最高一級臺階上,朗聲地說:各位施主,現在可以到殿后請取鴿子,到放生臺去放生,今天放生的鴿子是專為父母行孝的放生鴿!
聞聲后,大雄寶殿前院上站著的善男信女,紛紛朝存有鴿子的偏殿涌去,大殿下的臺子前面,就剩下一個年輕女子了。那年輕女子見程海盯著大雄寶殿的屋檐上的動物塑像不眨眼,便順著程海視線方向看,過了一會,她收回視線,問:“你怎么不去買鴿子放生?”
程海仍然盯著屋檐上造型各異的動物,但嘴里卻答應道:“那些鴿子我太熟悉了,它們見了我不會飛走的,它們會盤旋在我頭頂上,跟我回鐵山去的。”
年輕女子有些吃驚地問:“你是從老鐵山來的?不像。”
程海說:“不從老鐵山來的,那還是從別處來的?你說什么不像?"
年輕女子說:“鐵山漁村的人,我看得出來,你不像。鐵山岬燈塔那兒,有個邊防派出所,你是個小邊防?不像。”
程海不想同年輕女子爭辯,他問她:“既然來了,又聽了那個方丈的說道,怎么不去買只鴿子放生?你不想為父母行孝?”
年輕女子口氣堅決地說:“我要等我爸爸回來,父母團聚,我這個女兒再孝敬他們兩個老人家!”
程海有些疑惑,問道:“你爸爸去哪了?”
年輕女子低頭輕聲說道:“爸出差去了,我要等他給我買白網球鞋回來,他走那天早晨,見我送他不回去,就親口答應了我嚷嚷半年多的要求,一定買雙白網球鞋送我。他從來不騙胖丫,他會回來的,他知道他的胖丫會等他……”
程海見年輕女子眼淚奔涌而出,有點不知所措,他安慰道:“你爸爸既然答應你了,他肯定買網球鞋回來。他出差多久啦?”
年輕女子扁著嘴,哽咽地說:“去山東采購教學器皿,十三年了……快回來了。爸爸,鴿子能捎信,我捎信給你,你給胖丫回一封信吧!哪怕只寫三個字‘想胖丫’就行!”
程海似乎想起了什么,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猛然記起了,自己來橫山寺的目的不是要找妙聞方丈“論義理”嗎?怎么在這臺子下,同一個哭哭啼啼的女子嘮叨上了。他向女子擺擺手,便朝大雄寶殿方向走去,他不忘捎帶了聲:“歡迎你到鐵山燈塔來觀海!”
7
在橫山寺與程海相遇的那個年輕女子,就是秀琴。
秀琴不信佛。她到橫山寺來,純粹出于好奇和一次巧遇。
有一次,她不知不覺走到水產學院的大門前,她看見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門,想起爸爸就曾是學院里面的風云人物。她的爸爸高大、英俊、教學水平高,在教員中有人緣學生中有威信,曾被學院的上級內定為后備干部。不知因何原因,她爸爸突然被派到海對面的山東去采購教學器皿。據說他父親出發時曾反復向學院領導強調,天津和武漢的教學器皿質量更好,學院領導不聽他的,仍要他到海對面速速購好盡早押回,以免耽誤教學。她爸爸購好教學器皿,為盡快趕回,連夜聯系到一艘販私船押運著教學器皿回返,船在海上遇上風浪。她爸爸是游泳好手,可不知是什么原因,船上落水的另外六人先后都在漂流中,被一艘經過的船只救起,唯有她父親和那只船失蹤了!
濱海市的打撈隊,獅子口區的海上救援隊,渤海鎮的漁民搜索隊,先后在海上搜尋了半個月,蹤影全無。最后,只好通報山東的相關方面:船舶“估計沉入海底且隨海流不知去向。”而學院的那個教師也認定“失蹤(淹死了)!”學院打算召開一個追悼會,因秀琴和她媽媽堅決反對而作罷。從此,母女倆再未踏進學院一步,連秀琴的爸爸辦公室里的東西都沒取回。
多少年過去了,無數次的盼望中,秀琴堅信,那個愛她并喜歡用手擰她胖臉蛋的爸爸,會帶上承諾給她買的那雙白色網球鞋,笑吟吟地出現在家門口,還會喊道:胖丫,爸爸的乖胖丫在哪?看爸爸給你帶啥回來啦……
多少次,秀琴和她媽媽在黑夜里抱頭哭泣!她們擁抱著一同凝視窗口,諦聽著門外,盼望出現那熟悉的身影,盼望聽到那熟悉的敲門聲。可是,母女倆等來的是晨曦,黎明中窗外搖曳的樹影,聽到的是小販們悠長的叫賣聲……往往在這時,秀琴的母親總是鼓勵她,望著窗說:“胖丫,別灰心呀,還有明天!”
而秀琴也堅強地說:“媽媽,我相信爸爸,他答應給我買網球鞋回來呢。”
秀琴堅信,總有一天她爸爸會給她帶回一雙白色網球鞋的。一個初中生,一個愛美的女孩,穿一雙布鞋、膠鞋、皮靴、花紋鞋、涼鞋、拖鞋和水靴,就是不穿一雙可以襯出漂亮襪子的白色網球鞋。知情的媽媽,常常看著秀琴擺放整齊的鞋柜發呆,尤其是鞋柜上面第一排的空格,最令她傷懷。那是秀琴留著擺放她爸爸給她買回的白色網球鞋用的!
秀琴已過了穿著白色網球鞋參加運動的年齡,但她只要見到穿著白色網球鞋的孩子,就會發呆,不由自主地跟上去,甚至毫無理由地羨慕和嫉妒那個穿白色網球鞋的孩子。一天傍晚,她跟著一個穿白色網球鞋的小伙,不知不覺中來到水產學院大門前的。小伙子進入大門后,那雙快速交替的白色影像消失了,一陣悵惘使秀琴怔怔地木樁似的立在大門口。
這一幕,被大門旁傳達室里的那個老門衛看見了,他朝秀琴走來。湊進秀琴的耳畔,輕微地說道:“孩子,喜歡那雙白色網球鞋吧。”
秀琴被這個看門老頭一問,有些驚慌,說:“你,您怎么知道?”
這個老頭說:“我什么都知道。那年你爸爸出差采購東西,囑咐我要注意寄到學院的包裹,他會寄一雙白色網球鞋回來,給他女兒穿的。是寄給你的吧?”
秀琴猛然意識到了什么,抓起老門衛的手,問:“大爺,你守門幾十年了,收到一雙白色網球鞋的包裹了?啊……啊!”
門衛老大爺說:“沒收到!……孩子,但我知道那雙鞋在哪。”
秀琴只覺得腦袋“嗡”的一下,渾身發軟幾乎站不住。她無力地瞅著那個守門老頭,黯然問道:“在哪?大爺,在哪!”
門衛老大爺說:“孩子,別急。這多年都熬過來了……別急這幾天哦。”
秀琴滿臉淚水,拽住門衛老大爺的胳膊,嚷嚷道:“大爺,在哪兒、在……”
門衛老大爺四周巡視了一圈,附在秀琴耳邊,清楚地說:“你去橫山寺就能見到他了,跟著他走……就會見到你要的東西。”門衛老大爺說完,就進到大門的傳達室里了。
秀琴站在大門前,渾身顫抖。大門上的燈光變得灰蒙蒙的,高聳的路燈也變幻成了蠟燭一般,飄浮不定。大道變成了水道,過往的汽車像在水道上劃過的汽艇。行色匆匆的行人就像在水面游蕩著的動物,奮力仰起脖子,喘著氣,支撐住頭在朝某個地方奔逃,似在遠離這個混沌的充滿了魍魎的世界。
秀琴記起了,聽了門衛老大爺的話,她就急切切地來到橫山寺。可是,出現在秀琴眼前的,是還在修復未竣工的橫山寺,她在堆滿磚頭水泥鋼筋木材攪拌機的寺院里尋找著,但她沒遇見“要找”的人。于是,她沮喪地往回返。
當她再來水產學院大門口,到傳達室里尋找那個門衛老大爺時,一個長著絡腮胡的中年漢子,滿臉狐疑地看著秀琴。絡腮胡聽了秀琴的敘說后,他神經兮兮地說:“大妹子,你沒搞錯吧,你說的那個老頭,是當年學院的打更守衛,十年前就因腦子進水(神經病)送到市精神病醫院去了……現今,學院怎么會聘請這么大年紀的人當守衛呢!你八成是看錯人了吧?”
秀琴被這個絡腮胡的中年漢子一席話,弄得更加神迷魂亂,如墜無底的迷夢中了。她反復回憶了那個傍晚,她看見的小伙子和那雙白色網球鞋消失在水產學院大門里,她繼而就遇見了那個門衛老大爺,以及她與老大爺的一段對話,那場景是清清晰晰的,也是千真萬確的。怎么會“看錯人了”呢!
秀琴走近那個絡腮胡的中年漢子,問:“精神病醫院在哪里?”
那絡腮胡的中年漢子說:“市里有兩個精神病專科醫院。你要去哪個醫院?”
秀琴有點惱火,說:“我不去醫院,我是去找人,去找老大爺。”
那中年漢子笑了,他說:“都不去了,還是要去找他……那個老精神病,都多少年了,他在不在還兩說。我看啦,凡是去精神病醫院的,或多或少腦子可能進……噫,你這大妹子,怎么生氣啦?你那眼光好瘆人(嚇人)!”
秀琴只說一句:“大哥,求你告訴我是哪一所?”
中年漢子顯得無奈地說:“真的,大妹子不騙你,兩所都有可能……”
8
秀琴回家了。
秀琴的媽媽望著女兒額頭上的大腫塊,百思不解。秀琴卻一臉無所謂的表情,見她媽媽愁苦的面容,知道不告訴實情,老人會夜不能寐的。秀琴盡量顯得輕松,面帶一點笑容地告訴了緣由:她去了濱海市精神病一院,尋找了病人卡片和照片,沒有找到那個水產學院大門傳達室的門衛老大爺。當她來到市精神病二院時,路過一面高墻,從一個墻洞處,里面傳出一陣陣喊叫:“十二、十二、十二……”她覺得太奇怪了,喊什么“十二、十二……”的呢?不由動了好奇心,于是,把墻洞外散亂的磚頭撿起,再砌個磚墊,站在磚墊上朝墻洞伸進頭去欲看個究竟。突然,她感覺腦門上遭到什么東西的重擊,腦袋嗡然一下便翻倒在墻外,好像里面隨即傳出喊叫“十三、十三、十三……”
秀琴的媽媽用棉球蘸碘酒揩凈腫塊處,又要貼上膏藥。秀琴嫌貼上后,她到單位會遭同事問這問那的,煩人,還不如將頭發往前壓一下就遮住了。她滿腦子就是要找到“那雙鞋”!到橫山寺的經歷,仔細回想一遍,那些見到的不如聽到的讓她有所感悟,印象深刻,從哪兒去找門衛老爺子說的那個人呢?
秀琴對媽媽說了到橫山寺去的緣由和經過,她媽媽聽后,陷入沉思中。秀琴知道,媽媽總會從她的敘述中,擰出一點意外的東西。果然,媽媽問秀琴遇到的那年輕人是干什么的。
秀琴說:“我只知那小邊防說他是從老鐵山來的哩。還說鴿子會跟他回老鐵山去。”
秀琴媽說:“你爸爸乘坐的船,就是在鐵山岬的黃渤海分界線水域失蹤的。當年,我自個兒去過多次,沿著海岸的礁石巖洞罅隙一寸一寸尋覓,到海邊漁村訪求那些常年行船打漁和單獨闖海的‘海碰子’們,都沒有搜索到丁點有用東西。只有一個叫‘漁王’的怪人,他刻意回避我的尋訪,每次去燈塔下的漁村,‘漁王’不是病了,就是獨自駕船出海未歸。傳說‘漁王’每次帶船隊出海,他分配好撒網水域和提醒大家注意幾處喑流、漩渦后,就駕著小舢舨劈波而去,瞬間就消失在浪花中。”
秀琴說:“媽,老鐵山那片水域老出怪事,前不久那兒還失蹤了一艘潛艇呢!你說這事玄不玄?鐵山岬,燈塔下,漁村里,海灘邊,牧羊城廢墟中,往來的候鳥身上,怪坡,燈塔西北海中那兩個怪島(指聞名世界的蛇島和鳥島),都有怪異的跡象……媽媽,那個海底洞穴通道,和海上霧靄中出現的浮游仙島傳說,你都知道唄?”
秀琴媽截斷道:“迷信、神話、囈語,你怎么還相信這些瞎說!”
秀琴辯解地說:“我哪會信這些傳說呢?只是聽那兒的人說,好多現象目前的科學理論解釋不清楚,讓瞎說的人可以隨心情編謅。唉,我倒希望這些‘瞎說’都是真的,那樣,爸爸遲早會……”
秀琴用熱毛巾敷完腫塊處后,掀開蚊帳,關燈上床。當晚,秀琴似睡非睡,不時還說些胡話囈語。秀琴媽對此見慣不驚,秀琴常在睡夢呼喚爸爸……她無意摸了一下秀琴額頭,發現秀琴發燒了。秀琴媽見家里悶熱,欲開窗又會鉆進來蚊蟲,她才想起忘了掛蚊帳了。她翻出蚊帳,搬來椅子,支撐著笨重的身軀去找墻上的掛釘。秀琴朦朧中輕聲說道:“媽,明天我就去買個驅蚊器,都21世紀了,我們母女還掛原始的蚊帳!”
秀琴媽笑道:“掛上吧,我再去院子里扯些艾草來燒。陸游有詩曰:‘澤國故多蚊,乘夜吁可怪。舉扇不能卻,燔艾取一塊’。大詩人也奈何不了蚊蟲,只得用艾草熏它們,買那么貴的驅蚊器不劃算呀!”
秀琴夸獎道:“媽不愧是重點中學的語文老師,難怪我爸那么崇拜你!”秀琴從床上下來,把一瓷壺水全灌進肚里。這是她母女倆的不傳密方,遇到頭痛腦熱感冒發燒的,從不到藥店買藥品,就一個念頭,猛喝溫開水來排毒消炎,不出三天保證炎消毒退,病體痊愈。
秀琴媽在窗外點燃一捆艾草,果然,蚊蟲紛紛逃竄而出,一會功夫蚊帳就成了擺設品。秀琴端來洗腳水,給她媽洗過腳,扶到床上躺下。自己才掀開蚊帳,關燈上床。她已經打定主意,要去鐵山燈塔處找那位她在橫山寺“遇見”的年輕人。而且,聽媽媽說到那個“漁王”的情況后,她推算出那位“漁王”現在已到了沒力氣獨自駕船的年紀了,她要去會會這位神奇的“漁王”!
程海不知這天秀琴到燈塔下面來找他。
程海不在派出所里,他到獅子口分局參加全區派出所所長會議去了。鐵山村里的漁民們都在傳說:程海所長要高升了!
程海開完會,就想直接開車返回所里,他知道村里在中元節這天要搞儀式。提前兩天,漁村就在怪坡下連接村里的道口處,一棵大槐樹下,坐北朝南搭建起一座名為“施孤臺”的臺子,這是漁民們十分看重的節日。所以,他得返回親自監督整個儀式過程,把握好分寸,既不能過火(太迷信詭異)又要不越界燒香放水燈,以免引燃鐵山上枯草釀成火災。
會議進行中,分局政治處副主任輕拽一下程海的衣襟,說:“散會后……不能走!今天,有個特殊的飯局,你必須!”
程海笑笑,不置可否。
散會后,程海大步往會議室外走去。出門,還未掏出車鑰匙,他就怔住了。依耿津站在他車子旁,盯著他不言語,而且朝他身后看一眼。程海回身,見副主任跟過來,大聲說:“信不信?飯局……依博士都參加,怎么,當上所長就牛逼了?起碼也得考慮到軍警民一家親嘛,沒有大局意識,難道連政治意識也不講究了?”
程海有些發蒙,不知依耿津怎么同政治處副主任攪和在一起的,副主任是邊防大隊政委轉業到公安分局的。政治處副主任似已洞察一切,早看出程海的疑惑,但還是老于世故地周旋著,捉迷藏似的對依耿津說:“咱讓程所跟在后面,看看志向遠大的程所,目光比燈塔照射得更遠,步伐比車輪還快捷,觀念是否跟上新時代,思想能不能與時俱進!”
依耿津見程海有些不高興,臉色也變了,便打圓場道:“調侃,善意的調侃。你信不過我,難道還信不過你戰友?”
程海見依耿津鉆進副主任車里,便開車跟在后面,車子沿著港灣橋,過當年俄羅斯人修建的火車站,駛到風景美麗的太陽溝,進到一家叫“好想你棗(找)”酒家。落座后,程海見又多了幾個陌生人。依耿津指著一個中年婦女,介紹道:這是副主任的妻姐,她兒子剛進入區重點高中。
政治處副主任指著另一個穿著考究,面容有點矜持的人說:“獅子口區教育局管升學的常務副局長,大名鼎鼎的袁邦芒局長,周一平校長的準連襟。我是那次到你們所去參加活動,認識依耿津的,而依耿津和周校長的鐵桿關系地球人都知道!”
程海朝各位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程海說:“聽明白了,今天參加升學宴來了。你是啥?這算不算政治工作擴大化?”
副主任說:“追根溯源,吃水不忘挖井人,你是我妻姐孩子升學到重點高中的源頭。”
程海講:“大姐孩子爭氣,自個兒憑真才實學考上重點高中的,關我這‘源頭’啥事?牽強、太牽強,肯定讓我來還有別的事情。主任,你我戰友間還藏著匿著的,不夠意思吧!”
這時,副主任的妻姐開口了:“今天來的都是我兒子的貴人,我和老同學中學時代的班主任也要來,我去接她老人家。你們點好菜就上吧,我們的班主任她吃素。”
過了會,副主任的妻姐扶著一個氣質高雅的老年婦女進到包間。早垂手站立在門邊的袁邦芒局長,迎上去握住老年婦女的手,恭恭敬敬地問候道:“恩師吉祥!”
他與同學扶老年婦女落座后,問了句:“恩師,秀琴怎么沒來?她還好吧?”
老年婦女同依耿津打個招呼,又環視一下程海等人。她回答袁邦芒局長道:“你們這個小師妹呀,今天到鐵山燈塔那兒去了。說是去找一個叫‘沉海’什么名字的……還想去找那個‘漁王’,向他問她爸爸的事。你們這個學妹,你們得勸勸她,都多大啦?就是不談婚嫁,一年拖一年,一門心事都琢磨要在婚禮上,我和她爸一同出現……唉,下輩子的事情呢?!”
程海向老年婦女說:“您好!她是去找我啊?她怎么知道我?”
老年婦女看著程海,說:“你倆在橫山寺見過面?是你邀她去找你的吧?”
程海一回憶馬上記起了,不由“哦”了一聲:“是她。”
政治處副主任喊了一聲:“服務員,趕緊走菜!”
宴席開始了。
9
秀琴返回濱海市區后,程海才回到邊防所里。
程海處理完公務,就接到“漁青年”打來的電話,要他去一趟漁村,說他父親“漁王”找他有事。
程海路過村口大槐樹下,就聽幾個在拆祭祀臺的民工,嘰嘰喳喳地議論一件奇事:說一個漁民家里,有一壇泡了三年多的蛇酒,開壇舀酒時被酒中的蛇咬傷手指,鄰居不相信,打開酒壇蓋,只見那蛇躍出酒壇口,叮在鄰居的鼻尖上不放!把全屋里的人嚇得魂散魄飛,這種蛇是黃渤海分界線旁的那個蛇島上產的,冬眠時被鳥島上的鳥叼住,丟在鐵山燈塔下被村民撿回泡在酒壇里做藥引,說是可以祛痰化淤。
另一個民工攔著程海,說了一段更為玄秘的事情:
祭祀活動這天晌午,在“漁青年”的帶領下,一個帶貨箱敞篷車隊在村口停下。從朝陽古寺請來的法師和眾僧,在“施孤臺”的正中豎起三塊靈牌和招魂幡,在臺前立起一尊地藏王菩薩像,像下供奉著一盤盤面制的米、黍、桃。在法師的布置下,眾僧按照祭祀儀程和方位在自己的位置上佇立。“漁王”雖然不再是儀式的主持人,但在大家的要求下,他被抬到臺上,以烘托儀式的權威與莊嚴氣氛。
漁村的人們紛紛而至,他們抬的抬、扛的扛、舉起的端著的,把全豬、全羊、鵝、鴨、雞,瓜果糕餅,送到“漁王”眼前過目,再由法師指揮僧侶把這些祭品擺放在適當位置。大家懷著虔誠敬畏之心圍在臺子周圍,他們是祭祀的參與者,又是祭拜儀式的圍觀者。只見早已凈身洗手的“漁青年”,身著“漁王”當年穿過的長衫,將每件祭品上插一根紅、藍、綠三色的三角旗,旗上印著“甘露門開”字樣。然后,他肅然地揮揮手,四周梵音響起。
這時,法師雙腿結跏趺坐于臺上,衣質輕薄,斜披袈裟,袒露右臂,雙目下視,左手于臍前結禪定印,右手置于膝上,口中念叨著超度海中的野鬼亡魂……霎時,香煙靄靄,靈牌閃耀,招魂幡飄揚。漁村的人,不論平常多么桀驁不馴,此時,他們不是低頭跟著法師的敲鐘聲默誦咒語,就是隨眾僧勁叨真言。許久,云霧彌散,法師停止了燒香念咒祭拜,梵音樂曲戛然而止。法師起身走近“漁王”旁附耳嘮叨幾句后,轉身在地藏王菩薩像前,合什叩首,焚香三炷。不少由漁民變成“村民”漢子,想到即將離開祖墳遠去他鄉異地求生存,這樣祭祀的機會不知何年何月再次遇上,仰望著“漁王”、法師、主持人、眾僧,個個潸然淚下!
法師同主持人“漁青年”將祭祀臺案上的米、黍、桃子等供品,放在從臺下依次舉手接受的人們手中。他們手托供品,放在由彩紙做成荷花釘在木板上的“水燈”里,推入海中給自己家亡命于海洋里的游魂引路,好早點去到那無憂無慮的海底龍王宮……“漁青年”也不例外,他遵照“漁王”囑咐,從臺子后面端起一架水燈,徑直朝燈塔下的海邊走去。
這時,臺子上下四周只剩法師和眾僧還沒散。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女子,她直奔“漁王” 身邊講起話來,只見“漁王”滿頭大汗,頭扭向一邊不敢同那女子對眼!“漁王”突然嚷嚷著要回家,一下就昏迷過去了。后來,那女子也不知去向……
程海想,一兩天不來漁村,嗨,奇異的事還不少呢。
這時,有人在喊程海,是周一平校長。程海曾聽人說,這個校長有個怪癖,排斥用電腦教學,一次區教育局來檢查,打開這位校長的電腦竟然用了五分鐘才開機,電腦顯示開機速度擊敗了全國0.1%的電腦。要不是教育局長是依耿津的同班同學,這位盡責盡職的校長肯定不止被全區通報批評。周一平走近程海后,說:“程所,去開會,搞了兩天?”
程海講:“還說呢,同你準連襟喝酒,被灌高了,昨晚在區里待的。”
周一平疑問道:“我的準連襟?哦……那位袁副局長。誤會,不是準連襟,是前連襟呀,離了幾年了,又找了個小的,唱《枉疑眉》上了星光大道的那個。那小女子的舅舅曾是水產學院書記,被捋下來的那個,有名的。書記因與院長內訌,鷸蚌相爭,讓賦閑的漁翁獲利嘍。”
程海愈聽愈糊涂,伸手止住周一平再說下去。他問:“見到支書啦?”
周一平回答:“支書昨天替他爸放水燈,說是專門祭祀一個只有‘漁王’才知道的那個人。嘿嘿,程所你記得不,那個在燈塔下睡著了的女子,也來了。她帶來一個漂亮的瓶子,說是里面裝著她寫給她爸爸的信。瓶上醒目寫有:海里的爸爸收。女兒秀琴寄。”
程海說:“哦,是她,她爸爸就失蹤在分界線水域!”
周一平指著遠處那片閃光的海面,說:“好像是那兒吧。支書放出的水燈像安裝了電動機,飛快地向那兒漂去,把其他水燈遠遠拋在后面。更怪的是,那女子把手中的瓶子,朝海面上擲去,不偏不倚,正打中支書放出的那個水燈上,水燈沒被砸壞不說,你猜岸邊的人群看見什么,只看見那個水燈在海浪波谷中起伏上下,忽大忽小,最后不見了蹤影。這事真奇了怪嘍!”
程海正要駁斥周一平又在胡謅,見“漁青年”走來,便撇下這位校長,朝鐵山漁村的支部書記走去。“漁青年”問程海道:“昨天怎么沒回?”
程海說:“來個年輕女子就把分界線的水掀翻了?”
“漁青年”說:“那倒沒有,只是這事有點玄乎。老爺子什么陣勢沒見過呢?幾十年的大風大浪都過來了,被那小丫頭片子幾句問話,逼得差點過去了!”
程海眉頭緊鎖,瞇起眼冷靜地看著對方,覺得對方一臉誠實,不像在打誑語。他問:“你家老爺子被她問什么問得差點過去了”?
“漁青年”臉色一下子肅穆起來,他說:“她向老爺子要一樣東西。”
程海問:“一樣什么東西?”
“漁青年”說:“她要一雙鞋。一雙白色的網球鞋!這鞋我們知道,二十多年前曾流行過,現在市場上都絕跡了!”
程海說:“我知道那種鞋,小學時打乒乓球穿過,那時最時尚。”
“漁青年”說:“噫,老爺子被這年輕女子貼近耳邊,就這么輕輕一問,渾身發抖,滿頭大汗,他又同那年輕女子嘰嘰咕咕了好一會,讓人到海邊喊我回去,等我趕回臺子邊,老爺子昏昏沉沉地被人抬回家了。后來,就傳來那年輕女子用瓶子砸中我替老爺子放的水燈的事。”
程海問:“你打電話,說老爺子要找我?”
“漁青年”說:“是啊,我這不是來接你嗎?走吧,老爺子身體糠了,估計熬不到看今年候鳥過境的景象了!”
程海安慰道:“不急,老爺子沒事的。走吧。”
“漁青年”輕聲說:“前幾天,依博士對老爺子說,今年候鳥遷徙會有異常出現,依博士講地球環境愈來愈惡劣,人們以畸形的不倫不類的現代生活方式替代了古老的傳統文明,他真希望漁村傳說中的“浮游島”的存在,找到那條暗道去另一個世界,把他喜愛的候鳥導引到那兒,生活在真正干凈的環境中。”
程海說:“依博士是科學家,腦子怎么也迷糊了?還對一個虛無的傳說寄托希望,這人怎么啦?”
“漁青年”擺著手,很肯定地說:“嗨呀,依博士的話太對老爺子的口味了。你猜老爺子怎么個反應,他是兩眼放光,緊緊攥著那個整天伺弄鳥兒的手,喘著氣說要駕船帶依博士去找那個‘浮游島’,還講獨自一人在海中尋找了幾十年,已經嗅出那個‘浮游島’的味兒了。還提到你們邊防所旁的燈塔……”
程海問:“那個子虛烏有的浮游島怎么牽涉到燈塔了?”
“漁青年”說:“老爺子對依博士講,小時候就聽說曾祖父被英國人拉去修筑燈塔,民工們就發現鐵山岬一個巖隙里,晚上傳出聲響,他們起初以為是海潮聲,后來聽到巖隙里有說笑聲、敲鑼打鼓的、還有打斗聲什么的,就趕緊報告清廷派來的監督員,那監督員又稟奏英國人。過了幾天,英國人把那巖隙炸毀,還把那兒夯實用洋灰(水泥)抹平,把燈塔建在山岬上。從此,燈塔下那個通海底的暗道被堵死,再不能從山岬通過海底去那個‘浮游島’了。老爺子見我在旁邊訕笑他瞎說,氣得用隨身的海螺殼要砸我呢!”
程海問道:“這下依博士可能更彪(迷惘)。”
“漁青年”手一揮,喊道:“依博士高興得都那怎么啦!他一個勁對老爺子嚷叫我陪您出海!我去準備,出海,出海,出海!”
程海一邊說“老依神了(傻了)”。他在路邊食品店里買了兩瓶酒擰著,來到“漁王”的家里。
“漁青年”和程海進屋時,只聽他媳婦在哭泣,他一驚,大聲喊道:”爸!“
“漁王”從躺著的炕床上伸出一只瘦長的手,食指朝兒媳婦指去,他憋足勁說:”我還沒咽氣,哭什么哭!你去弄茶水,程警官喝茶……“
“漁青年”朝媳婦輪了一眼,媳婦知趣地退出屋外去了。
“漁王”似已思考很久了,內心經過激烈的斗爭,十多年的煎熬啦,確實讓他的精神瀕臨崩潰的邊沿,裝在他心里的那件事,已到了必須吐露的時候了。他叫屋外的兒媳婦進屋,把他放在屋中堂的神龕后面那個小包裹取來。“漁王”顫巍巍的雙手,費力地解開包裹,從里面翻出一雙已經沾滿發黃斑點的網球鞋,面對驚訝不已的程海和他的兒子、媳婦,他說出一段往事:
十多年前的一個夜晚,“漁王”駕船行駛在渤海上。同船的十二個漁民已經喝醉了十一個,還有一個廚子被嚇蒙了。因為,在宵夜結束時,負責收拾杯盤狼藉局面的廚子,無意中說了句“剩下的飯菜裝回去喂狗,也不丟進海里”話剛完,從船舷旁的海里猛然躍出兩個大蝦怪,厲聲喝叱道:“你們打撈了多少蝦兵蟹將,卻連一口剩飯也舍不得倒進海里,何意?”
那廚子見海面漂出的兩個濕淋淋的大夜叉,足有兩米多高,鼓脹的眼珠里一束綠光射向他,頓時嚇得昏厥過去。霎時,風起浪涌,船身慢慢傾斜,不僅頭上的星空消褪,連夜晚海上定方位的鐵山燈塔也看不見了。
“漁王”聽到動靜后,他走下艙灶一看場面,頓時猜想到發生了什么事。他向大海作揖道:我們只是“食求果腹,衣求蔽體”的漁民,求海龍王保佑平安吧!他還把桌上的菜飯全撒向海里,又朝海中倒了兩瓶白酒,再次連續作揖,這時,海面漸漸恢復了平靜。
當夜三更時分,“漁王”發現在黃渤海分界線處,兀自騰起幾股巨浪,幾聲求救聲隱約傳來。他正納悶時,自己駕著的船隨著一股海流,向一座隱隱綽綽的島嶼急馳而去。須臾之間,他感覺到那座島嶼也朝他們船身壓過來。“漁王”大喊一聲“不好!”他喊叫船上的人起來幫忙,可躺在船上的十二個人沒一個有反應。于是,他趕緊轉舵,熄了發動機,抄起一根鋼叉,站在船頭。他見那座島嶼在層層繚繞不散的黃霧包圍中,幾乎是貼著他們的船舷擦過。
這時,“漁王”聽見一聲呼喚。他見剛漂過去的島嶼后面,一艘七桅桿的大船漂浮過來。那船頭上面站著一個人,手里舉著一件東西,對他喊著“接著,水產學院門衛……拜托!”從對面船上拋過來的一團黑影,他本能地舉起了鋼叉,那團黑影剛好掛在他的叉尖上,是一個包裹。
“漁王”呼喊對方:你是誰?你們的船要去哪?船上怎么不開燈?
誰知對面船頭上站著的那人不再搭話,轉身進了船艙。那船快速朝島嶼消失的方向漂去。“漁王”看到,在島嶼消失的方向,海面上顯出一個黑洞,洞邊是飛速旋轉的海浪,那艘七桅桿船徑直沉入黑洞中去了。“漁王”依稀聽到一句話傳來:“我回不去啦!”
須臾,一束強光從鐵山岬上照射而來,海面上波平浪靜。那十二個漁民從昏睡中依次醒來,對剛才發生的一幕毫不知道。他們只覺得“漁王”臉色莊重,一個個便噤聲不語。“漁王”回到家后,打開包裹一看,里面是一雙白色網球鞋,他把這個包裹放好,因這段“景象”太詭異令人生疑,所以,“漁王”對任何人都沒有說過。
后來,水產學院的一個院長、濱海市和山東省的海面搜救組的人員,分別來漁村調查漁民們是否在海上發現過失蹤人員和船只。他曾悄悄把包裹送到水產學院去,看門的守衛告誡他,學院為這事正鬧得沸沸揚揚,學院上下對去采購教學器皿的教師“失蹤”一事正在找相關部門質疑,“漁王”這時出現,如果追究他見死不救責任或查詢那些教材器皿的下落,恐怕“漁王”真脫不了干系,因為沒人會相信他描述的景象。“漁王”想想也是,為不再引發事端或招來麻煩,他沒有交出那個來歷不明的包裹。
從此,“漁王”總是盡量選擇天氣詭異的夜晚獨自駕船出海,就是為了去尋找那晚上與之相遇的浮游島。希望再次與浮游島相遇,從而找到島上那條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暗道,好帶領村里的全部漁民,離開這個生存空間愈來愈狹小的地方。因為招商引資漁村周邊的海域岸灘,都被承包商用來圈養海產品或開發成旅游地了,漁民們只能駕船去很遠的海上捕撈,成本太高已經生存不下去,漁民逐漸蛻變成村民,而村民又進城當民工去了。
近二十年過去了,那個浮游島和通住另一個世界的暗道,無數次地在“漁王”的夢境里出現過,半夜醒來,他立起身遙望東邊的鐵山燈塔,希望有一天燈塔下面的暗道被挖掘出來,那就好……眼見逐漸凋敝的漁村,“漁王”那老弱的身軀更加心灰意冷。他已躺在炕上幾年了,再無力駕船出海,與浮游島相遇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兒子們。他本打算把這段海上詭異的“相遇景象”經歷帶入墳墓中去,可是,近段時間來,村里傳聞一個女孩苦苦盼望她失蹤多年的爸爸,能夠突然出現在她眼前,那個女孩失蹤的父親就曾答應給她買一雙白色的網球鞋!
“漁王”終于悟透,凡事都有因果報應,這件事、這雙鞋,遲早都會有人來尋覓,尋找到,它們遲早都會物歸原主的。所以,“漁王”思忖良久,決定把所知道的都和盤托出!
程海和“漁青年”端詳著那雙斑駁發黃的網球鞋,陷入沉思。
這時,門口一暗,周一平和依耿津進屋來了。
10
依耿津告訴程海,袁邦芒局長要陪班主任來燈塔處參觀。周一平對“漁青年”講,那個叫秀琴的年輕女子,要在候鳥遷徙的那幾天,到漁村來找支書幫忙辦件事情。還補充一句,水產學院退下來的那個院長也要來鐵山岬祭拜一個人。
“漁王”在炕上聽見這些話,他咕嚕一聲道:“該來的都來,該了結啦!”說完,“漁王”再也一動不動了。
程海安慰“漁王”別想太多,要安心靜養,尤其要相信科學。“漁王”的臉上顯出不耐煩的表情,“漁青年”遞給程海一個眼神,邀程海和周一平走出屋外。依耿津在炕沿坐著,同“漁王”商量著什么事。周一平問“漁青年”道:“那個退下來的院長我聽說過,說是來燈塔下懺悔來了。”
程海對周一平說:“我總覺得你說話不像你對學生那樣實誠。”
周一平反駁道:“我每句話都不是空穴來風,絕對有源頭。一個學生告訴我,橫山寺的妙聞方丈說了,院長只有來鐵山燈塔下的海邊祭奠一回,院長的余生才會安寧,否則,夙愿不會如愿!”
“漁青年”問:“妙聞方丈沒說是什么‘夙愿’?改天我去詢問方丈,老爺子的心疙瘩怎么才能解開。”
程海推了一下“漁青年”,提醒道:“全村人還指望你呢,一個方丈還能有何妙法解厄。現在漁村周邊都被開發商摘牌私人承包了,你得考慮在鐵山上這塊村里最后一點土地上種植點什么,看看依博士有啥妙方,要養活全村人喲!”
“漁青年”憤懣地說:“從前,全村老少在海邊任意嬉戲鬧玩,海邊的貝殼撿不完,礁堡上的牡蠣吃不夠,海菜漁蝦什么的,夏季洗海澡架起棚蓬吃燒烤……現在漁村的孩子到海邊撒泡尿,都有護衛來阻止,說是臟了他們的地盤!都他媽怎么啦?我們世世代代生活的漁村,竟然成了人家的地盤!上哪去講理?看來,只有搬到浮游島上去居住了!”
一周后,有人向程海報告,漁村里鬧騰開了,說“漁青年”獨自駕船出海已經好幾天,村里一直沒聯系上他。候鳥研究所已經幾次通知漁村,趕緊組織好護鳥隊駐扎鐵山上,候鳥遷徙開始了,一些不法分子偷偷在鐵山上架網,捕捉過往的候鳥,有些國家級的珍稀鳥禽失蹤了不少。往年,都是“漁青年”親自帶著護衛隊匯同候鳥棧研究所的人,駐扎到山上護鳥,還為遷徙中有傷的鳥禽喂食、療傷,現在聯系不上支部書記,村里只好派人到渤海鎮里去反映,鎮里派了一只搜救船到海上搜尋“漁青年”去了。
更讓程海震驚的是,“漁王”去世的那天晚上,橫山寺的和尚們在搭起的靈棚里,正為“漁王”誦經超度,他在現場維持秩序。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那位校長打來的,周一平在電話里告訴他,鳥棧研究所的依耿津博士也失蹤了!漁村里已經亂糟糟的了,現在鳥棧研究所也亂套了!
程海問村小還有多少學生,校長說只有30多名學生。他建議周一平校長放學生兩天假,協助他和村里把“漁王”后事處理好。
程海協同村里一起把“漁王”的后事處理完,讓周一平校長同鳥棧研究所的人一起到濱海市相關部門,匯報依耿津失蹤的事情。他把這一切,告訴了這幾天多次打電話找他的秀琴。秀琴在電話那頭沉默許久,才幽怨地說了一句話:我現在都明白了!程海似覺秀琴話里有話,一絲不祥的感覺在心頭涌起,他對著手機喊道:“秀琴,你不是說要到燈塔來嗎?來吧,我等你呢。”這時,手機里早已傳出盲音了。
當晚,秀琴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在一個漆黑的夜晚,站在鐵山燈塔下面,望見黃渤海交界處的水面上,一個叫“漁青年”的人駕著一艘七桅桿的漁船,漁船后面隱隱約約跟著一座島嶼,朝鐵山岬西邊的漁村移過來。漁船近了,她看見站在船頭上的那個英俊的青年人,好像自己失蹤多年的爸爸。正在這個時刻,在島嶼的上空,出現一團緊緊旋轉飄飛的鳥群,一只巨鳥背上站著一個像依耿津模樣的人,因翅膀閃騰而看不清楚。秀琴既驚又喜,她大聲喊叫程海,趕快打開燈塔里面的航標燈,為那只漁船導航。當程海聞聲趕到,把航標燈打開,一束耀眼的光射向海面,卻什么都沒有照見。岸邊,只見“漁青年”的媳婦在搖晃著一面招魂幡,口中不停地在叨咕著。
秀琴急了,讓程海關掉航標燈,燈熄后,她又真切地看見了那艘七桅桿的漁船、那座島嶼和那團飛過來的鳥群!突然,秀琴抬腿離開燈塔,朝黃渤海的分界線水邊跑去。秀琴站在懸崖邊上,她回頭望一眼鐵山岬上的燈塔,然后,縱身躍下懸崖直撲海中……
希望秀琴的夢永遠做下去。
希望秀琴永遠不要從夢中醒來!
責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