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國卿
文字的沁色與包漿
初國卿
文字有沁色也有包漿,尤其是散文,因其最關乎性情,最講究行文的彈性、密度與質料,所以散文的文字比起其他諸體,要求更高,其沁色與包漿也更需要自然純正,來不得半點“作舊”。
沁色與包漿是古玩行中兩個常用的術語。前者是指玉器在自然環境中長期與水、土壤以及其他物質相接觸,所產生的水或礦物質侵蝕玉體而沁入的整體或部分顏色,經長時間風化、浸潤而留下的痕跡。后者則是指器物表面由于長久歲月或氧化剝蝕,或摩挲把玩所形成的皮殼層。由此可見,沁色是骨子里的嵌入與浸潤,包漿則是外表的舊氣與光澤。比之散文的文字,沁色則是文字背后即作者的學養與功力,包漿則是文章所呈現出的面貌與風格。
由此說來,好散文的文字必須要有一個沁色過程,必然要帶有自然形成的幽光沉穆的包漿。
玩玉人說,自然沁色過程通常需要百年以上時間方能完成。散文作家的學養積淀,雖不需百年,但也是一個長期的功夫。因為學養是學問和修養的總稱,它能自然地傳遞出高尚的生活品質和優雅的書卷氣,是成就一個優秀散文作家必不可少的潛在條件。具備這種學養,必須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博采眾長,豐富閱歷,同時自律自強,自省自創,做到腹有詩書,銜華佩實,從而達到“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的程度。這樣筆下的文字自然就會滲著真實的沁色,不管是白色的水沁、黃色的土沁,還是紅色的鐵沁、綠色的銅沁,都會泛著歲月的次生色,而不是贗品堆里的人為染色。有這種學養沁色的散文作家,其作品必然呈現豐厚的文化底蘊和足夠的審美密度。如當代的余光中、逯耀東、董橋、陳之藩、馮驥才、余秋雨、賈平凹等人的散文作品,其文字背后都有著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學養沁色,他們在散文創作之外,都有著非同凡俗的第二重身份,或是詩人,或是學者,或是收藏家,不管是作品選題,還是文章意境,下筆則煙飛云動,落紙則鸞回鳳驚,都有著獨到的審美意趣。他們的學養,讓他們的散文作品有了更大的附加值——文化的沁色與包漿。
叔本華說:“作品是心靈的精華。”只有偉大的人格,才有偉大的風格。沁色生動,自然包漿不俗。
文字有包漿,這包漿跟年齡和閱歷有關,更與學問和修養有關。20歲的人寫不出40歲的文字;當然40歲的人,也寫不出60歲的文字。如散文作家中,董橋先生的文字最具包漿,但其前后作品也不盡相同。他第一本書是1977年出版的《雙城雜筆》,所收都是35歲以前的作品,那時的文字和后來區別很大,如《那吃草的》一篇寫道:“人家要你上大餐館去吃像牛糞一樣熟的牛排。然后,從你的腦殼里,你的肺葉里,你的大腸里,甚至你的輸精管里,或者你的子宮里,擠出一兩根草,澀澀的,發酸的……但是我總覺得好笑,我總想笑出聲來。我想到小時候。我想到教‘自然’的老師經常便秘。經常請假。”你能想到這是今天的董橋的語言風格嗎?是那位在《夜讀浮想》中寫“著書立說之境界有三”的董橋嗎?“先是宛轉回頭,幾許初戀之情懷;繼而云鬟潦亂,別有風流上眼波;后來孤燈夜雨,相對盡在不言中。初戀文筆嬌嫩如悄悄話;情到濃時不免出語浮浪;最溫馨是沏茶剪燭之后剩下來的淡淡心事,只說得三分!”所以《董橋七十》一書選文70篇,其中選自《雙城雜筆》的只有一篇《甲寅日記一葉》。
讀董橋前后期作品,就如同觀賞一只天然亞腰葫蘆,早年作品只是泛黃近橙的包漿,摩挲過后,略泛亞光。60歲以后的作品,則如百年老葫蘆,古意沉穆,紅中透紫,明亮燭人,全是包漿。這種自然生成的包漿與年齡有關,更與學養有關。學養不夠,即使有包漿,也脫不了作舊的干系。
其實我們每個寫作人也是一樣,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學養的形成,文字風格自然不一樣,歲月的包漿會越染越重。網上所傳我寫的《聽雨》,是30多歲時的作品,我如今自己看了都覺異樣:我怎會寫出那般情熾意熱、詞藻鋪張的文字?到了中年之后,隨著學識與閱歷的增加,我在文字上則更喜歡平淡沖和的語調,簡潔中富于蘊藉,細微里有舒緩節奏。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誠如董橋所說:“中年是下午茶。”返璞歸真才是真性情。所以我更滿意我那《潢源記》《魚梁鶴影》一類作品,那是或多或少有沁色和包漿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