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宏亮
從學科史到理論建構:哲學社會科學話語權的實現路徑
文/王宏亮
學術研究因其獨立而能為國家和社會做出貢獻,學術也因其傳承而難免跟從某種源流。學術成長以其學然后立方能傳世后人。然而,這些對中國哲學社會科學來說都是問題。從所謂現代學科發生來說,我們常言某某學科傳自西方;但從某一學科的思想來說,又有哪個學科中國無此傳統?何以常聽前者而少言后者?是學術霸權,路徑依賴抑或學術羸弱?今日之學者或應慎思此問題。
哲學社會科學話語權問題實際上討論的不是話語體系問題而是學術精神以及學術權威如何建構的問題。哲學社會科學的話語權與自然科學的話語權在本質上都取決于學術實踐的有效性,表現為學者和社會對某種學術體系的尊重和推崇。
哲學社會科學話語權的學術精神與科學的精神具有相同的特點。默頓總結科學的精神特質包括普遍主義、公有性、無私利性以及有組織的懷疑態度。學術從業者如能以此四項原則從事研究,并將成果用于推動社會發展,社會認同自會不期而至;如若相反,根本無益于話語權的樹立。
默頓所言四種特質實際上也指出了話語權建構的兩個重要基礎:有意義的問題和社會認同。“普遍主義”和“有組織的懷疑態度”解釋了有意義的問題對科學研究的重要性,普遍主義強調了研究問題要避免純粹的個人因素,而研究問題的基本方法是有計劃、有步驟、符合邏輯的懷疑和檢驗。卓有成效的學術研究是話語權建構的基礎,脫離實際研究行動的學術語言和概念實際上都無法產生社會影響,也無法獲得合法性權威。
“公有性”和“無私利性”是實現社會認同的基本路徑。學術研究成果的受益應是整體社會的受益,片面強調所謂知識產權保護或以知識產權保護為名壟斷學術成果的做法實際上是謀取私利的表現。沒有公眾認可和使用的學術成果最終會成為故紙堆中的廢紙,知識分子和學者們之所以可以從知識產權中獲得個人利益不是因為他們創造了知識,而是社會認可了他們的知識,社會將公共贊同給予了被認可的知識分子及其話語體系,從而建構了科學的話語權。
這里關于學術精神的討論實際上也回答了學術權威如何建構的問題,也就是話語權的另一個實質——社會認同。學術話語權或具有權威的學術話語體系不是來源于獨特的概念和表達方式,而是來源于社會認同。學術話語權的社會認同有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大眾層次,即公眾對學術話語體系的認可和尊重;第二個層次是不同學術圈的相互認同和尊重,比如自然科學對社會科學的認同和尊重;第三個層次是單一學術圈的認同,即某一學科內部對相應話語體系的認同。
公眾對學術話語的認同表現為對相應學術研究成果的信任以及對研究者的尊重,公眾的信任來源于學術成果與公眾生活的距離,學術成果越能深入公眾生活,與公眾生活融為一體并得到應用,公眾認同度會越高。不同學術圈的認同來源于不同學科從業者的文化素養,對文化和科學的理解以及深入程度決定了學者們是否會尊重其他學科。不同學科的學者相互之間批評與學科認同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學科之間的相互批評表明各自的研究范式的差異和研究基礎的差異,并不代表相互之間否認另一個學科的存在理由和合理性。但如果不存在認同,就意味著不同學科會相互否認存在的合理性,甚至認為另一個學科是完全不需要的,也可能是不同陣營的學科相互否認存在合理性,這種情況會嚴重威脅另一個學科群的生存以及權威,更會造成強烈的話語權失衡問題,而否認其他學科群的學科群也并非是話語權的勝利者,話語權會在認同的裂隙中逐漸徹底瓦解。
某一學科或學科群內部的認同問題更像是庫恩提出的科學研究的范式問題。庫恩認為范式是特定共同體成員共有的信念、價值、技術等構成的整體,同時范式也是整體的一部分,常被用于作為解答其他問題的基礎。學術共同體,共同的信念和價值系統,對信念的信任和傳播是一個學科建立話語權的基本路徑。
以上三個層次的認同如果都可以實現,則學術話語權問題自然成為事實,反之,任何未獲得三個層次認同的獨立建構的所謂話語體系都無法真正擁有話語權并可能受到強烈的批判和反對。
哲學社會科學話語權問題既然從根本上說是學術研究的社會認同問題,那么中國哲學社會科學面對的問題也一目了然了。認同缺乏的原因又是怎樣的呢?
我們經常認為,中國學術研究,尤其是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話語權缺失和認同缺乏主要是因為我們的成果質量不高,研究成果在世界范圍內缺乏影響。也有人認為是我們的研究成果缺乏創新、無法與西方學術界對話、常以所謂“歐美先進”來說明我們的落后。于是,我們考慮的方法一是讓所有人學習英語,用英語發表文章,這不失為一種簡便的方法,但明顯會變成“香蕉人”;再就是吸引海歸人才,我們認為哈佛劍橋的學生似乎可以使我們建立自己的學術權威,卻忽略了他們已經成為另一個學術共同體的忠實擁護者;再有就是希望創造我們自己的話語體系,但又常因為單一空洞而鮮有人問津,只能束之高閣。
(一)后發劣勢的涵義
我們可以將哲學社會科學的認同危機看作是后發劣勢造成的結果。在經濟發展中,我們常提后發優勢。但學術研究與經濟發展完全不同,尤其是哲學社會科學。哲學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是人、社會及其生活和由此產生的文化系統,與自然科學研究的技術有相當的差異。自然對象和技術本身是相對穩定的事物,不會因文化傳統和生活習慣而有較大差異;但哲學社會科學所研究的對象則相反,不同的文化傳統、生活習慣、歷史經驗都會使研究對象產生巨大的變化,解釋和理解這些變化不能根據當下的知識體系,而是要尋回到歷史的經驗之中。
因此,哲學社會科學在發展過程中存在后發劣勢的問題。通過學習其他國家的文化、歷史和經驗從而舶來的哲學社會科學研究經常會出現膜拜母體文化和母體理論的現象。以社會學而論,西方社會學自19世紀中葉發端,至今也不足兩百年。中國社會學如果從嚴復先生譯“群學肄言”開端,至今也已一百余年的歷史,中國從20世紀初開始就有社會學家提“社會學中國化”或所謂本土社會學研究,但直至今日,中國社會學仍處于以西學馬首是瞻的狀態。我們的學習不可謂不刻苦,何以前行的步履卻如此蹣跚?這個就是社會學的后發劣勢。
(二)學術自信與西學霸權
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后發劣勢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是西學霸權的壓制和西學崇拜導致的低度自信;二是方法論和理論研究缺乏引發的實證研究陷阱。
西學霸權和西學崇拜導致的低度自信實際上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西學霸權并非是西學完全刻意為之的結果。歐美學術圈因其有相對通用的交流語言而實際上變成了一個龐大的以英語為主體交流語言的學術話語體系,相對而言,中國的學術話語體系就是一個小眾的學術共同體。同一個學術共同體內部當然更容易相互認同,而不同的學術共同體就會面對因范式不同而引發的學術爭論,強勢共同體不可避免會利用自身優勢與弱勢共同體展開競爭,這符合學術爭鳴的原則。霸權只是存在于那些迫使我們不得不屈服的地方,或者已經形成的學術資源壟斷地位,比如所謂的學術文獻檢索等。不過霸權的問題永遠是那些希望加入某個共同體的人的問題,對于那些具有獨立學術精神的研究者來說,霸權從來都不是問題。從這個角度來說,霸權有時是被霸權控制的學術主體的行動塑造出來的,不是因為西學壟斷資源和控制學術話語權,而是我們缺乏了獨立的學術精神。
這也是為何說西學崇拜和西學霸權是一體兩面的原因。實際上,因為哲學社會科學的經典研究基本上全部是從西學舶來,故此我們的哲學社會學科學總是缺乏立身基礎而必須重回經典。其基本結果是我們永遠都在學習西學的標準,而標準又不斷在改變。在這里,我們重視了哲學社會科學文化傳統的重要性,但卻忽略了它們作為科學的基本特質。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科學知識本身沒有文化和傳統的界限,不同的文化和傳統可能會產生相似的知識體系,只是應對機制不同,就像基督教和佛教,盡管產生自不同的文化和傳統,但都反映了人類的宗教活動。
(三)學術缺陷和實證研究陷阱
造成后發劣勢的方法論和理論研究的缺陷在很大程度上和學術研究的急躁和趕超有關。方法論問題是所有科學研究的基礎,也是創新的動力源泉,方法論上的思辨推動了不同學術研究在學術界的認同和理解,也為學術實踐的創新奠定了學術認同的基本環境和寬容態度。西方學術研究中方法論研究的發展歷程展現了這一例證,從邏輯實證主義開始,波普爾、庫恩、拉卡托斯、費耶阿本德等科學哲學家對科學方法論的不斷推陳出新,在很大程度上為西方學術研究的不同傳統奠定了基礎。今天,我們所熟知的研究范式、科學綱領、非理性主義、建構主義、質性研究等等都是來源于這些方法論的探討。
盡管有批評認為費耶阿本德的無政府主義方法論是違反科學史的觀點,但放開某種特定的學術框架來理解,正如他本人所言“科學的無政府主義比起講究理論上的法則和秩序來說,更符合人本主義,也更鼓勵進步”。費氏所言的無政府主義方法論實際上是要求學術研究要勇于創新,突破陳規,與無政府主義無關。
除了方法論研究的缺乏,基礎理論的研究同樣前途崎嶇。我們的很多學者認為理論研究一定要回歸西學經典,而后要中西貫通,然后方能提出所謂中國學派。這個邏輯恰好也是后發劣勢存在的根本所在。一門學問一旦產生,母體文化和傳統固然重要,但基于多元社會事實的理論建構與母體文化并非一一對應之關系,不同的文化傳統都可以發展出合理的理論認知。費孝通先生強調:“中國豐厚的文化傳統和大量社會歷史實踐,包含著深厚的社會思想和人文精神理念,從過去20多年的研究和教學的實踐來看,深入發掘中國社會自身的歷史文化傳統,在實踐中探索社會學的基本概念和基本理論,是中國學術的一個非常有潛力的發展方向,也是中國學者對國際社會學可能做出貢獻的重要領域之一。”
以上的分析說明了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學術權威和話語權問題的基本實質,同時也分析了造成這一問題的基本原因是后發劣勢和某種學術缺陷。因此,哲學社會科學話語權的問題不在話語體系本身,而要從其他方面尋找出路。這個出路要“跳出話語權實現話語權”。學術權威和話語權問題從本質上說是認同問題,解決了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認同問題,話語權自然不期而至。解決哲學社會科學的認同問題有兩個基本條件:一是中國學科史研究和理論研究;二是理論傳播、學術共同體研究范式的確立。
(一)學科史研究和理論研究
運用既有理論的應用研究成果盡管可以解決很多實際問題,也為理論研究奠定基礎,但并不能從根本上樹立學術權威和獲得學術話語權。事實上,任何應用研究的突破和創新都與理論范式的變革有關。熊彼特的創新理論認為西方經濟發展恰好與科學的重大理論創新表現出一致的過程。從產業革命到電氣時代,西方經濟發展的歷史轉折恰好都是自然科學獲得基本理論創新的時點。基礎理論研究的重要性可見一斑。而發展基礎理論研究的一個路徑就是學科史研究,這對于哲學社會科學而言更是如此。
學科史研究是大部分基礎理論研究的前提條件,也經常是理論研究的基本來源。帕森斯的社會行動理論正是在對韋伯、涂爾干、帕累托等前人研究基礎上提出的社會學理論,這是一個典型的以學科史研究為基礎的理論研究。而國內對學科史的教學和研究則顯得較為薄弱。以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本科生的教學計劃而言,社會學專業必修課程中有《國外社會學學說》4學分的課程專研西學傳統和學科發展,而與中國有關的課程是《中國社會》和《中國社會思想史》兩門課4學分,但這兩門課還不完全在討論社會學學科發展和理論建設問題,前者更傾向于當代中國社會問題和社會現象,而后者更傾向于傳統文化和思想傳播,于探究中國社會學理論研究和發展最有益的課程《中國社會學史》卻被完全忽視了。
學科史研究的缺乏對理論研究的影響直接表現為三個后果:一是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理論研究缺乏系統的學科學術實踐的資料,致力于此的學者必須自己窮心竭力搜尋各種散落的文獻再加以整理才能完成理論研究的第一步;第二個后果是理論研究缺乏方向;第三個后果是理論自覺的缺乏。
(二)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話語權之實現
從學科史研究到理論研究作為哲學社會科學話語權實現的基本路徑,其具體實現的方法不同于簡單地話語體系創造、學貫中西、學習先進或開展高水平大學建設等方法。此法之關鍵在于三個方面:一是鼓勵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學科史和基礎理論研究;二是課程教學;三是傳播。
首先,鼓勵對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學術實踐展開學科史研究無需多言,提供更多的投入和寬松的研究條件是最重要的途徑。其次,課程教學是建立學術共同體和樹立話語權的基本路徑。如何在大學和科研機構中讓更多的學生認同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話語體系和學術觀點是實現話語權的關鍵。不同學科在本學科的必修課程中專設中國學科史和中國理論研究課程是一個很好的辦法。最后是傳播問題。哲學社會科學的傳播包括幾個方面:一是成果的傳播;二是鼓勵學生以中國理論為基礎開展研究和撰寫學位論文,這是面向未來,也是最有活力的傳播;三是公眾傳播問題,鼓勵更多的哲學社會科學的科普讀物以及哲學社會科學學術成果轉化為日常生活的產品,是實現公眾傳播的最佳路徑。
總之,對哲學社會科學而言,話語權問題從根本上說是學術認同建構問題,學科史和理論研究是基本的路徑,其關鍵在于通過扎實的基礎研究建構中國范式,通過學術傳播在中國理論基礎上形成學術共同體,并將這種認同傳遞給未來的學術后輩。
(作者系中華女子學院社會學系講師、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博士生;摘自《社會科學論壇》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