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妍妍
在理論闡釋與感性直觀之間演繹傳統(tǒng)文化風尚
——評董曄博士專著《中國風尚史·漢魏晉南北朝卷》
李妍妍
作為一個時代文化旨趣的顯現(xiàn),“風尚”是具有相當包容性的范疇,它既可指涉精神層面的審美趣味與思想追求,也可指涉體現(xiàn)在物質(zhì)文化方面的民風民俗等。可以說,“風尚”是一個時代主流的文化情調(diào)。對于這樣一種貫穿精神與物質(zhì)兩個層面的文化現(xiàn)象,如何進行全面深入的詮釋是個學術難題,因為它看似有形卻又無質(zhì)的存在方式把握起來相當不易,準確展現(xiàn)一個時代的文化風尚需要研究者進行全方位的考察,并且具有駕輕就熟的理論闡釋能力。
在中國歷史上,漢魏晉南北朝是社會思想發(fā)生重要轉折的時期,各種文化風尚更是處于劇烈變化之中。從兩漢中央集權帝國下的富麗堂皇、錯采鏤金,到魏晉南北朝的天然不飾、清水芙蓉,藝術審美上的變化可見一斑。面對如此巨大的文化風尚變遷,不僅需要準確呈現(xiàn)出不同時期的風尚面貌,還要解釋形成這一面貌的原因以及如何由前期向后期轉化。董曄博士的《中國風尚史·漢魏晉南北朝卷》(山東友誼出版社2015年1月版)即是對這一歷史時期文化風尚的精彩演繹,與一般思想史或美學史不同,該著并沒有采用通行的理論框架式分析,而是通過不同詞條來呈現(xiàn)近800年文化風尚的各個側面,進而形成一幅較為完整的漢魏六朝風尚圖,無論是寫作體例還是文本內(nèi)容,都讓人耳目一新。
該著采用開放式的寫作結構,由眾多詞條匯集而成。這種非線性結構敘述方式對于一部歷史性著作來說是具有考驗性的。眾所周知,歷史敘事具有明顯的時間性,在邏輯上呈現(xiàn)為線性敘述,作者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歷史敘事的基本規(guī)范,而進入到一種全新的敘事模式。然而,這種敘事模式并非無的放矢,它是“風尚”這一特殊文化現(xiàn)象量身定做的。風尚作為一種普遍的文化現(xiàn)象,存在于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面對這種復雜的文化現(xiàn)象,如果仍然采用線性歷史敘事會力有不逮,很容易將其僵化為生硬的理論或變成純景觀式的描繪。因此,采用開放式結構更有助于讀者全面了解當時的文化風尚,進而理解傳統(tǒng)文化的不同層面。就中國文化的基本形態(tài)而言,并沒有側重時間性的表達,而是在空間事物的呈現(xiàn)中體現(xiàn)出時間性,所以開放式的表述更加符合傳統(tǒng)文化形態(tài)。
1962年,加拿大學者麥克盧漢的《谷登堡星漢璀璨》一書即采用這種開放式的結構模式,將與谷登堡印刷術出現(xiàn)之后的諸多重大事件如星系般并置起來,共同構成一個理論力場。在具體表述中,麥克盧漢亦采用如馬賽克鑲嵌畫式的方式,采用極具跳躍性的敘述語言將印刷術在西方出現(xiàn)所帶來的知識沖撞展現(xiàn)出來。然而,麥克盧漢的這種敘述方式并不只是為了敘述的方便,它更多是挑戰(zhàn)西方傳統(tǒng)中的線形邏輯思維。“麥克盧漢的鑲嵌畫形式內(nèi)部充分地表達了這樣的教育哲學:它挑戰(zhàn)循序漸進的方式積累的形式,并反駁新知識來自于數(shù)據(jù)和概念的單純積累的思想。”
《中國風尚史·漢魏晉南北朝卷》一書的開放式結構與上述兩書不盡相同,它既非如麥克盧漢那樣刻意對抗邏格斯結構,也非如《世說新語》那樣純屬無意而為,而是根據(jù)研究對象的特征做出的恰當處理。既然風尚既不是某一特定的媒介技術,也不是表現(xiàn)人物及故事情節(jié)的小說,因而在表現(xiàn)這一特殊對象時需要更加全面地展示其整體風貌并且盡可能地闡明生成原因。通過風俗畫式的開放結構,該著將八百年的文化風尚精確地安置在不同的調(diào)色板中,共同呈現(xiàn)出這一大段歷史的豐富多彩。這種獨特的研究方式一方面深入到風俗的感性領域,從漢魏晉南北朝時人最基本的生活經(jīng)驗出發(fā),來分析他們的文化風尚;另一方面又將這些看似平常的風氣經(jīng)驗上升到理論層面,做出準確的文化定位。
《中國風尚史·漢魏晉南北朝卷》對于世俗社會的感性經(jīng)驗進行了詳細的描繪,例如在“俗樂”一條中就詳細記錄了當時社會的各種娛樂節(jié)目,“作為一種全社會范圍內(nèi)的娛樂形式,樂舞百戲也是一種綜合表演藝術,它包括角抵、飛丸、魚龍曼延、吞刀吐火等多種項目,以極大的包容性融合了不同民族和地域的多種藝術風格,可謂漢代俗樂舞最具典型性的代表。”從表面上看它們只是世俗娛樂的一種外現(xiàn),但卻與當時文化思潮密切相關,其中的有些項目甚至直接就是官方樂署的內(nèi)容。在雅樂日趨凋零的時代,俗樂開始興起并成為國家祭典的內(nèi)容。由此而言,漢代俗樂就不僅是普通民眾的日常娛樂行為,同時也延伸到國家文化建設層面,成為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重要組成部分。通過對世俗娛樂的這番剖析,既厘清了俗樂的基本感性形式,也將它們的延伸觸角都一一展現(xiàn)出來,使俗樂的生命力得到全息呈現(xiàn)。
與之相反,“豪飲”“祼裎”“嘯鳴”等行為風尚被魏晉士人視作體現(xiàn)自身文化品味的活動,與世俗娛樂有著明顯的精神界限,然而在《中國風尚史·漢魏晉南北朝卷》中并沒有因為它們所屬的文化階層而使其神秘化,而是盡可能地還原這些行為的感性形態(tài)。例如在介紹阮籍的放達豪飲時,既沒有過分夸大他騎驢向東平的瀟灑,也沒有將其一醉六十日視作純粹濫飲,而是在復雜的政治背景和人格心態(tài)中展現(xiàn)阮籍的放縱與苦悶。同樣,劉伶豪飲時的狂態(tài)固然是其名士神情的體現(xiàn),而被妻子苦勸時的戒酒詞又充滿了普通人的世俗歡樂精神。豪飲固然是魏晉名士風度的體現(xiàn),也是當時世俗精神中娛樂元素的擴散,竹林七賢之后的飲酒風尚特別是“八達”的濫飲更加體現(xiàn)了這點。與此類似的還有“嘯鳴”,名士孫登悠長玄遠的嘯音令人心曠神怡并折服諸賢,但另一方面,曹丕在王粲葬禮上學驢鳴則在名士曠達的外觀下展現(xiàn)出強烈的世俗精神。作者展現(xiàn)這些名士高行的同時,著重從當時的感性直觀出發(fā),為我們描繪出魏晉士人的基本文化情態(tài)。“‘嘯鳴’行為風尚的背后似乎隱藏著名士們的內(nèi)心獨白:我的人生樂趣,本就來自創(chuàng)造和欣賞這些聲音。”這樣的結論,是在對魏晉士人生活的近距離感性體驗中得出的,也可以看作是對當時士人精神的概括。
一般來說,從事歷史性的研究,在充分掌握感性材料的基礎上,都需要理論的提升。在《中國風尚史·漢魏晉南北朝卷》中,這種理性介入的方式相當自然,在很多時候它是對感性材料的自然延伸,這一點甚至在對當時哲學思潮的闡發(fā)中亦不例外。魏晉玄學是那個時代的主流哲學風尚,研究這一時期的風尚史自然繞不開它。董曄博士在分析這一哲學風尚時,從當時最流行的“談玄”入手,詳細介紹了清談風氣的由來,對于清談的形式也給予了明確的界定。作者認為,魏晉清談是由漢末清議演化而來,在形式上分為主客問答方式,通過反復詰問使論點層層深入以炫耀論者的才華。在這種氛圍中培養(yǎng)起來的清談活動本身就不僅是哲學的反思,同時也是審美的體驗。“枯燥的玄理分析已不能滿足士人的需要,那時的清談開始更多地帶有審美和娛樂的成分,魏晉名士更感興趣的是在清談中顯示出非凡的智慧、敏捷的才思和不俗的談吐,至于具體談什么玄理倒是次要的了。”在這里,董曄博士沒有過分執(zhí)著于玄學內(nèi)容,而是對談玄活動進行整體觀照,既真實地再現(xiàn)了清談的氛圍,又對這種風氣作了理性的判斷,從而將感性的生活風尚與理性的文化分析結合起來,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研究風格。
綜合來看,無論是寫作形式還是研究內(nèi)容上,《中國風尚史·漢魏晉南北朝卷》都展現(xiàn)出獨具一格的特色。在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風尚的研究中,該書為我們打開了新的研究視域,同時也帶來了方法論上的革新。
作者單位:煙臺大學人文學院 264005
李妍妍,煙臺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