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到穩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北京 100732)
駁《四庫全書總目》對“《冬官》不亡”派的斥責
徐到穩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北京 100732)
《四庫全書總目》對“《冬官》不亡”派的斥責不外兩項:一、“《冬官》不亡”派認為漢代人以《考工記》補《冬官》不合理,而《四庫全書總目》認為合理;二、斥責“《冬官》不亡”派“淆亂五官,臆為點竄”,“經遂更無完簡”。其實,《四庫全書總目》對“《冬官》不亡”派的兩項斥責均屬門戶之見,值得反思。“《冬官》不亡”派作為《周禮》研究史上流行五六百年、影響極大的學派,還有待學者深入研究。
《周禮》;《冬官》;“《冬官》不亡”派;《四庫全書總目》
今天我們對“《冬官》不亡”派(以下簡稱“冬派”)的認識,很大程度上受《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總目》”)的左右。《總目》斥責冬派非常尖刻嚴厲。如評論俞庭椿《周禮復古編》時說:“庭椿之說謂五官所屬皆六十,不得有羨,其羨者皆取以補《冬官》,鑿空臆斷,其謬妄殆不足辯。又謂天官世婦與春官世婦、夏官環人與秋官環人為一官復出,當省并之,其說似巧而其謬尤甚!……此好立異說者之適以自蔽也。然復古之說始于庭椿,厥后邱葵、吳澄皆襲其謬說,周禮者遂有《冬官》不亡之一派,分門別戶,輾轉蔓延,其弊至明末而未已,故特存其書,著竄亂圣經之始,為學者之炯戒焉!”評論邱葵《周禮補亡》時說:“是書本俞庭椿、王與之之說,謂冬官一職散見五官,又參以諸家之說,訂定天官之屬五十九,地官之屬五十七,春官之屬六十,夏官之屬五十,秋官之屬五十七,冬官之屬五十四。又云……其說皆自信不疑。《周禮》一書不過闕《冬官》耳。至南宋淳熙、嘉熙之閑,俞、王二家倡為異說,而五官俱亂。葵又從而推波助瀾。……虛殫一生之力,使至今談《周禮》者稱俞庭椿為變亂古經之魁,而葵與王與之為煽助異說之黨,不亦傎歟?”這種口誅筆伐導致兩百多年來冬派一直為人們所忽視,專門研究極少。近有學者作《宋儒“<冬官>不亡”說平議》,認為:“《周禮》原缺《冬官》,后人以《考工記》補之,宋以前幾無異辭。到南宋時,出現所謂‘冬官不亡說’。此說濫觴于胡宏、程大昌,經過俞庭椿、王與之等人的推衍、論證,影響所及,元、明皆有人信從,于是《周官》之學產生了‘補亡’一派。其實,他們的觀點大多站不住腳。……因此,他們的判斷大多出于臆測,恢復《周禮》古本的努力最終落得‘竄亂圣經’之譏,實屬必然。”依舊站在《總目》一邊,繼續對冬派嚴厲斥責;名為“平議”,恐非如此。
《總目》對冬派的斥責主要有兩項:一、冬派認為漢代人以《考工記》補《冬官》不合理,而《總目》認為合理;二、斥責冬派“淆亂五官,臆為點竄”,“經遂更無完簡”。其實,這兩項斥責都有可辯駁之處。
首先值得思考的是,以《考工記》補《冬官》是否合理。
《周禮》是出現最晚的儒家經典,也是除了古文《尚書》之外受到最多懷疑的儒家經典。幾乎沒有爭議的是,《周禮》與《考工記》作者不同、成書時間不同、體例不同,實際上是兩種書。一方面,西漢人將二書合編到一起,不能不引起物議。如林希逸指出:“大抵《周禮》出于戰國,本非成周之制,六國陰謀之說似得其原。《考工》非《冬官》本書,縱可牽合,亦未足憑,況勉強勾引而為之說乎?艾軒云:‘此皆無益而枉用心者。’”“但以文論,則《考工》自是《考工》,《周禮》自是《周禮》。”林希逸并不屬于冬派,但他也像冬派一樣斥責西漢人將《周禮》與《考工記》合編到一起的做法,因為這一做法實在可疑。
另一方面,為以《考工記》補《冬官》做的辯護很薄弱。鄭玄《三禮目錄》云:“象冬所立官也。是官名司空者,冬閉藏萬物,天子立司空,使掌邦事,亦所以富立家,使民無空者也。司空之篇亡,漢興,購求千金,不得。此前世識其事者記錄以備大數,古《周禮》六篇畢矣。”可見,鄭玄認為以《考工記》補《冬官》,《周禮》六篇完備,當然合理。賈公彥云:“《冬官》一篇其亡已久,有人尊集舊典,錄此三十工以為《考工記》。雖不知其人,又不知作在何日,要知在于秦前,是以得遭秦滅焚典籍,《韋氏》、《裘氏》等闕也。故鄭云:‘前世識其事者記錄以備大數耳。’此記人所為,雖不同《周禮》體例,亦為序致首末相承,總有七段明義。”賈公彥指出《考工記》與《周禮》體例不同。他沒有說以《考工記》補《周禮》是否合理,但等于默認合理。《總目》認為“《周禮》作于周初”,“不盡原文,而非出依托,開概睹矣”。至于《考工記》,《總目》先繼承賈公彥的論證,說它是秦以前書。接著說:“雖不足以當《冬官》,然百工為九經之一,共工為九官之一,先王原以制器為大事,存之尚稍見古制。”這個“存”字值得玩味。《總目》的意思是,西漢人不是以《考工記》補《冬官》,而是將《考工記》列于《周禮》末尾以保存《考工記》。這幾乎是狡辯。讀者不難質疑:西漢人發現了《考工記》之后,如不將它列于《周禮》末尾,那它必然會失傳?《總目》及其支持者恐怕無法回答。由此可見,《總目》雖然常常斥責冬派所言沒有根據,而自身也時有同樣問題。
其次值得思考的是,冬派是否“變亂古經”。
眾所周知,讀古書必重古本,但古本未必是原貌。冬派有鑒于此,重新整理《周禮》。冬派對《周禮》的整理,部份(如邱葵《周禮補亡》、柯尚遷《周禮全經釋原》等)可視為是在無祖本或他本可據情況下的理校。理校在校勘四法中最難,也最容易出錯。但冬派仍大膽采用,因為他們有其邏輯出發點:一、以《考工記》補《冬官》不合理;二、《周禮》六官之中,五官具存,《冬官》卻亡佚無余,不合情理;三、周官三百六十,六官應當整齊,今本《周禮》冬官全無,而其它五官又多出不少,這也不合情理;四、《周禮》天、地、春、夏、秋五官下的設官分職,與《尚書·周官》、《禮記·王制》不盡相合;五、《周禮》在流傳過程中出現的“傳訛”之處甚多(參見楊世文《宋儒“<《冬官》>不亡”說平議》)。這五點自然也有爭議,但至今并未全被否定。《總目》及其支持者斥責冬派雖然激烈,可是對這五點也無法全面反擊。
冬派否定現存《周禮》文本的合理性,利用與《周禮》相關的資料加以比較,試圖恢復原本。他們對待經典的態度雖然挑剔,但是虔誠;他們沒有像明代豐坊偽造石本《河圖》、《魯詩》、《大學》那樣另造一本《周禮》,號稱最古。《總目》斥責冬派“變亂古經”,實在言之過苛。退一步說,冬派在改編《周禮》,這也無可厚非。經典雖古,后人來讀,相隔越遠,理解越難。這是為什么后代各經典的改編本層出不窮的原因。西漢人以《考工記》補《冬官》,可視為《周禮》第一個改編本。它出現最早,影響最大,但不無問題,于是冬派出了各種新的改編本。《總目》對西漢人改編《周禮》沒有斥責,對朱熹改編的《大學》、《中庸》、《孝經》等沒有斥責,而對其他眾多經典改編本則處處斥責,其評價標準非常耐人尋味。
總之,《總目》對冬派的兩項斥責均屬門戶之見,值得反思。冬派作為《周禮》研究史上流行五六百年、影響極大的學派,還有待學者深入研究。
[1] 《周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2] (宋)王與之《東巖周禮訂義》,清康熙十九年通志堂刻本
[3] (宋)林希逸《考工記解》,清通志堂經解本。
[4] (宋)林希逸《鬳齋續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 (明)陳友仁《周禮集說》,明成化十年建陽書院刻本。
[6] (宋元間)邱葵《周禮補亡》,明刻本。
[7] (清)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97年。
[8] 楊世文《宋儒“<冬官>不亡”說平議》,《中國典籍與文化》2005年第1期。
徐到穩(1985-),安徽廬江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主要研究清史、儒家經學。
G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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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5832(2016)08-00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