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鴻剛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世界政治所執行所長)
西方世界的“現代國家治理難題”
王鴻剛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世界政治所執行所長)
美國“特朗普現象”和英國脫歐等一系列令人驚詫的事件,使“西方到底怎么了”成為當下人們熱議的話題。盡管西方的問題并非起自今日,西方內部各國之間的情況差別非常大,但如果籠統地概括其共同點,大致可以歸結為如下幾方面普遍存在的現象。一是經濟不振。美歐各國雖已度過金融危機后的最困難階段,但復蘇進程并不遂順,仍然面臨“調整結構”的重任,大多數中下層民眾對復蘇無感,國家財政狀況未有明顯改觀,結構性失業揮之不去,對經濟全球化越來越持排斥態度。二是社會不穩。美歐各國社會正日益被憤怒、仇恨和不安的情緒所籠罩。美歐各國相繼發生的一系列暴力和恐怖活動,嚴重削弱了民眾的安全感和相互信任;同時,隨著貧富矛盾、族群矛盾、新老矛盾的加劇,仇富、仇警、仇外的情緒也在快速醞釀。三是政府失能。圍繞如何應對困難挑戰,產生了明顯對立的政策主張,并發展為高度的政治極化。在美歐不少國家都出現了極左與極右的政策主張,而且各執一詞、相互否決、拒不妥協,造成嚴重的政治僵局。政治上的折騰大大損害了政府的公信力,一些政客為博取支持,開始走上迎合民粹思潮的危險道路。這些現象其實在全球各國均不同程度地存在,但在成熟和先進的西方國家內部竟然也如此廣泛,并有愈演愈烈之勢,就顯得有些非同尋常。可以說,西方國家正陷入“現代國家治理難題”。
現代國家內部普遍存在著不可化約的三類基本力量:市場、政府和社會。三類力量之間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約的互動關系,構成了現代國家運行的核心機理。現代國家的治理,需要維持市場、政府與社會三種基本力量的平衡以及三者之間的相互依存與制約關系。西方國家深陷其中的“現代國家治理難題”的典型癥狀是:市場、政府和社會自身都出了狀況,并帶來相互之間的關系紊亂,因而使國家治理陷入了進退失據、左右為難的不正常狀態。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是極為深刻而復雜的,是多種因素長期共同作用的結果。這其中,有幾個方面的因素特別值得關注。
一是經濟活動的金融化趨勢。無論西方各國對金融自由化持何種態度,金融資本的崛起以及經濟活動的“金融化”都是無法忽視的事實。這給經濟活動自身以及社會和政府都帶來巨大影響。經濟領域,由于金融機構沉浸于純粹的金融套利,金融活動對實體經濟支持減弱,造成經濟空心化和長期競爭力下降;縱然股市一片繁榮,背后卻是難以擺脫的長期停滯陰影。目前西方各國經濟復蘇乏力,均或多或少地與此有關。社會領域,由于富人更有能力通過投資增加收入,因而不可避免地造成各階層收入差距擴大;而且由于資本不必尋求同社會勞動相結合便可實現增值,長期存在的資本和勞動之間的“契約關系”遭到侵蝕,經濟的表面增長并不能如以往那樣帶來更多就業崗位。失業和階層分化,成為西方各國社會不滿和社會不穩的直接誘因。
二是社會文化的消費主義傾向。自啟蒙運動以來形成的理性主義傳統,曾經是推動西方各國解放和發展生產力、推動社會進步、完善政治制度的主要思想源泉和行動依據。但資本主義要發展,必須不斷挖掘人的消費需求。在感性的消費需求被不斷挖掘和放大的同時,人的理性思考能力卻在蛻化。“人的異化”,成為隨之而來的必然結果。百年前,斯賓格勒就曾以創造力的喪失而預言“西方的沒落”。如今我們看到,在消費主義文化的長期浸淫中,安于現狀而不是積極進取、循規蹈矩而不是前提批判、福利依賴而不是獨立自主、個人快樂而不是利他奉獻,逐步成為西方社會中理所當然的生活追求。其結果必然是社會活力和長期競爭力的下降。當前西方國家內部的槍擊、恐襲、排外等各種非理性行為,恰恰折射了西方各國競爭力下降的無奈現實。
三是民主體制的后坐力問題。民主體制作為西方國家普遍采用的一種治理方式,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文化基礎,并在幾百年前西方資產階級反對宗教和封建專制的過程中發展壯大,至今架構已十分細致完善。在此過程中,它不僅通過民主選舉較好地理順了政府和社會之間的關系,解決了各國政治體制的合法性問題;而且因權力制衡而產生的天然的自我克制,為資本主義的發展營造了寬松有利的國內環境。但凡事都有兩面。過去幾十年間,迅速壯大的金融資本悄無聲息地對政府意志形成了綁架,使政府失去了決策自主性和對資本逐利本性的約束能力;政治精英們為爭取上臺和維持合法性而對民眾訴求的不斷允諾與兌現,則使政府的財政負擔日益沉重。這意味著,民主體制在較好解決了合法性問題的同時,越來越難以克服缺乏遠見和寅吃卯糧的弊端。就此而言,如今西方各國政府在困難面前大多表現得苦無良策,并在民粹思潮面前缺乏定力、曲意迎合,也就不難理解了。
有關西方國家的前途命運,也是人們普遍關心的問題。對此,有人持比較樂觀的看法,認為西方沒事。其理由或者是“民主萬能論”,認為民主制度是優越的,終究會使西方轉危為安;或者是“經濟周期論”,認為隨著全球經濟形勢整體好轉,或者某些技術突破帶來新的經濟繁榮,各類困難均會明顯減輕;或者依據“相對優勢論”,認為就算西方有問題,但環顧全球,其他國家的問題一點兒也不比西方少,西方國家仍將占據相對優勢。同時,還有一些人持比較悲觀的看法。理由或者是“長期停滯論”,認為全球和西方經濟快速復蘇和強勁增長恐怕難成現實,目前的經濟狀況不僅不會好轉而且將進一步惡化;或者是“體制衰敗論”,認為目前西方政治制度已嚴重畸形腐化,西方國家的整體衰落乃是不可避免的事。
兩種看法可能都有失偏頗。樂觀主義者的問題在于過于自信,沒有注意到經濟的空心化和社會的分化實際上已經令政治合法性和國家競爭力受到削弱,而這些問題將時時困擾西方國家。如果按目前的路線繼續走下去,出現更為嚴重的經濟危機、政治危機和社會危機,將是非常可能的。悲觀主義者的問題在于線性思維,沒有意識到歷史的發展從來都是曲折和反復的。實際上,從理論上講,西方一定程度上擺脫“現代國家治理難題”甚至實現東山再起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如果西方社會能展開一場21世紀的新的思想啟蒙運動,重建理性主義傳統,如果西方國家能改變對民主的過分迷信,通過政治體制改革提升政府的執政效率和精英的責任意識,并果斷推進經濟結構性改革,加強對資本的監管和引導,并制定著眼于重建國家競爭力而不是滿足當前福利的更富遠見的社會政策,西方的未來并非一片黑暗。當然,分權體制下的改革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不到最危急時刻,政治上的拖拉扯皮恐怕是在所難免的。
因此,在可預見的將來,有關西方的前途命運,更有可能的是其陷入一種上不去下不來的平庸狀態。面對難題和危機,西方國家不會一動不動,會多少推進一些改革,但這些改革或者本身就有很大保守性、局限性,或者在實施過程中走了樣,因而對扭轉國家治理體系失衡作用有限,使現存各類問題既不會完全失控,也不會徹底解決。長此以往,西方國家將逐步失去閃耀頭頂的光環襯托,從一種全球的榜樣性、引領性力量,最終演變為一種平等性、參與性力量。這對西方而言也許是個退步,但對21世紀的全球秩序演進和人類社會整體而言,或許更應被看作是一個進步。
中國不應以幸災樂禍的心態看待西方的困境。這是因為:其一,西方有問題,也可能給中國造成問題。無論經濟上的保護主義、政治上的保守主義抑或社會上的民粹主義,以及外交上的非建設性競爭,都可能給中國帶來麻煩。特別是,在西方媒體中,目前已隱約形成“東升”造成“西降”的敘事話語,更容易使中國成為遷怒的對象。其二,西方的問題,也可能會是中國的問題。一定程度上,經濟轉型的風險、社會民粹的抬頭,政治公信力的削弱,也是我們需要著力應對的問題。中國要實現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必須想到即便是建成了現代國家,也可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中國必須比西方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