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詩篇

西藏◎張九齡

西藏詩篇

西藏◎張九齡

校園陽光/粟躍資圖

一匹獨立的馬

藍天如洗，萬里無云。

一匹馬在不遠的山岡獨自靜立。

是一匹白馬，它不長嘶，不揚蹄，仿佛與整個山脈已化為一體。時空也仿佛凝固，連風也不吹了，只有陽光熾烈，狠狠打在石頭上。

這里沒有村莊，沒有帳篷，沒有放牧的姑娘小伙，也沒有成群結隊的牛羊。山之巔，只有雪光如鏡，照澄澈于高原；水之流，雪水淙淙，仿佛琴音。

一匹無人之馬，在偌大的高原中，它選擇了沉默。頭顱始終望著遠方，遠方有什么？是昔日祖先們狂野于疆場？是托英雄之格薩爾王而縱橫于青藏高原？是與眾多馬匹一起以勢不可當之氣概嘯傲整個草原？是鐵蹄錚錚，一根鐵的骨頭，成為高原堅硬的肋骨？

還是剛穿越過雪山，讓蹄上的冰凌在陽光之下融化？是馱過笨重的物件之后在這里輕松一下自己的筋骨？是因為這里或許是曾經的戰場而來獨自憑吊？還是由于心中有了突然的沖動而離開了牧場，讓自己也靜下一顆塵心，諦聽高原之上天籟的鳴響？

無人能懂一匹馬的心事，也無人能懂一匹馬無聲的語言！

或許它是孤獨的！甚至它也擁有悲傷！

我只是一個過客，以我之心去度一匹孤獨的馬，是不是有更多虛妄的可笑？

此時，有一只鷹正在頭頂盤旋，它投下的影子和一匹靜立的白馬，加速了高原的沉默！

跳一曲歡快的鍋莊

這個夜晚，我們相約草原。

燃一堆篝火，讓火焰把天空照亮。

火焰跳動，它仿佛是我們此時的心跳，熱烈的心跳，快要奔出體內的心跳，我們用雙手緊緊按住了胸口。

火焰跳動，它把我們的臉開成了鮮花。女人們羞澀，男人們豪放。紅潤的臉，紅色的汗珠，紅色的激情跳躍。

歌聲響起來了，是從心臟的深處傳出來的。心臟深處是海，海妖在其間曼妙地唱；心臟深處是山，山妖在山巔雄性地唱。寬廣的音域、高亢的音調，歡快的旋律，我們是高原的百靈鳥，我們是高原的幸福花。

舞蹈跳起來了，圍著篝火，我們盡情地跳。小伙子們，你們跳起來呀，把你們骨頭里的力量都抖出來，像一匹駿馬，今夜就要馳騁疆場；姑娘們，你們跳起來呀，跳起來，揮起手上的長袖，像這夜晚飛過的云彩。

雄鷹盤旋的高原，今夜，我們就是雄鷹。鳳凰翩翩的草原，今夜，我們就是鳳凰。

跳一曲鍋莊，跳出夜色的靜美、天空的浩瀚、草原的遼闊、高原的力量；

跳一曲鍋莊，跳出勞動的歡樂、愛情的甜蜜、生活的美滿、幸福的未來！

三口一杯，可是醉了

青稞釀酒，純凈的液體里，它有著太陽的光芒，有著雪水的潤澤，有著天空的遼闊和高原的堅韌！

它有著高原之神的庇護，鷹曾在它的上空掠過，留下的影子在酒浪之中投下這世上最后的溫柔的回眸；它有著卓瑪溫暖的懷抱，從收割到佳釀，每一道工序都有著原始的風情，卓瑪的歌聲伴著它發酵，伴著酒香四溢，伴著一位美麗的藏家姑娘慢慢長大。

現在，喝下它！遠方的客人，這是藏家最誠摯的一顆心，喝下它，便是兄弟姐妹，喝下它，便是康巴永遠的兒女！

一口敬天，天上有鷹的翅膀，我們是它羽毛之下的一縷長風，靈魂因為它的牽掛不會流浪，我們的仰望，多么浩蕩！

二口敬地，地上是生命之源，我們在泥土里尋找糧食，讓生命延續，讓生命的脊梁如這高山般挺拔。

三口敬神靈，神靈無處不在，他會福澤四方，讓世界沒有紛亂，讓眾生有著吉祥，讓我們一生安康。

無名指在空中虔誠翻跳，心中酒在體內歡快流淌。

高原再冷呀，也讓這酒中之火把全身早已溫暖；高原再高呀，也讓這酒中之力量讓自己能攀上珠穆朗瑪。

高原就是再孤獨，這杯酒，也讓自己能在這異鄉遇上親人和朋友！醉了，醉了！三口一杯，我們的青藏高原，我們的扎西德勒！

邦達草原

把馬跑哭的草原，它的名字叫做邦達。

七八月份的雨水就像馬奶子里貯滿的乳汁，草原上的萬物拼命吮吸，然后它們的種子綻開，從嫩芽開始，要趕在天亮之前，唱出生命之光。

綠地毯一樣鋪向天邊。

仿佛被久困了的春情勃發。要相信它們對春天的等待，要相信它們對愛情的狂熱。

馬匹和牛羊在自由地啃食著泥土之上的青草，鷹在天空王者般飛翔。

玉曲河在靜靜流淌，穿過草原的腹心，一曲琴音輕彈，卻似佛音漫漫。朝拜者，他掬起的一抔清甜，是不是昨夜佛在河邊撒下的一粒清淚？

如此空曠的草原，正如時間——

這唯一的美和孤獨。

那些湖水是不是一只只深情的眼睛

高原上的湖泊，如此寧靜。

那些水，藍汪汪的，像情人眼中的淚。那是不是仙女們別離時留下的哭泣？

或者，那又是哪一路神靈，在地球之巔睜開的眼睛，他們要看見高原繼續挺拔，而不再會滄海桑田，回歸大海。

捧一抔水于掌心，玉潤晶瑩，它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像流動的水晶，像心間上的一聲嘆息。

它有著冰的魂魄，寒冷之氣瞬時傳遍全身。仿佛蕭蕭劍氣融入這無比的清洌之中，但不知那舞劍的人是誰？

有風，水波蕩漾，藍色的漣漪一波接著一波向著遠方傳遞。遠處是藍色的天際，水天相接，這是一個藍色的世界。

水鳥們自由嬉戲，在水面自由地飛翔。

這是神的故鄉！

把自己交給這一片水域吧！把自己的肉體、欲望，把自己的孤獨、悲傷都交給她。不再經營詞語，也不再經營思想，就把自己的骨頭立于水湄，掛長長短短的經幡，和著遠處的雪，和著拍岸的水聲，我不再腐朽，也不要永生。

我是茶馬古道上的一匹馬

把自己交給過往的時光，讓自己變成一匹剽悍的馬，在曾經的古道之上，再一次馱起夢想，重新演繹歲月流淌。

蹄聲叩響，這是在狹窄、陡峭的路上，踩出一個時代的疼痛。

茶葉、布匹、鹽巴……脊背上所馱起的不只是互換的物質和錢幣，從內地到高原，從繁榮之城到邊疆之域，文明的花朵一路生根發芽，并且開放，年年歲歲，都是芬芳。

要遇上多少的風霜雪雨，要經歷多少的跋山涉水！汗珠灑石頭，一滴八瓣響呀，烈日照大地，渾不知何時才會歸故鄉。

響亮的鞭聲從頭頂劃過，落下的影子都是傷痛；一日復一日的負重，長途漫漫，要走過多少晝夜和春秋。

男人喝酒，他雄性的歌聲蒼涼而孤獨；女人洗衣做飯，她曾經俏麗的容顏，而今卻滿是滄桑。

崇山峻嶺里，馬鈴聲聲催寂寞；河灘流水處，濤聲陣陣是長淚。

走不完的茶馬道呀，望不盡的天涯路。

一輪夕陽紅如血，這如鉛的腳步，只不知今晚將停歇在何處？

高原秋天

此時，季節像一把劍，它冷艷的光芒，隨地而落。而心事早已裸露，一場大風之后，看不見有任何的跳動。

牦牛的蹄印更加堅實，它的皮毛豐厚，為了隨之而來的寒冷，它不得不儲存能量，以便能度過隨之而來的冬天。或許還有其它秘密，但它什么都不說，它只是靜靜地在泥土里、石縫中，一口口咬出自己生命的食物。

雪沒有語言，在不遠的山嶺之上停留。

一輪殘陽追逐著一只鷹的嘯唳，誰的淚水，打濕了這無邊的黃昏？

而我沒有退路，高原的秋天與冬天沒有多少距離。而我和你相望，在藍得讓人心碎的天空之下，隔著一條即將封凍的河流。

高原再上

再上就是稀薄的空氣，就是不能打開的肺，或者呼吸。

之后才是藍天，所以藍天只是一種誘惑。是罌粟花開，是海妖從海面傳來的歌聲；是婦人，她裸裎豐腴的美，但卻遙遠，無法企及；甚至是死亡，是骨子里不能掩藏的眩暈，然后慢慢停止了呼吸。

但高原卻有更深的欲望。向上，向上，這是內心深處喊出的渴求，是最原始的沖動和魔力，是更上層樓的追求，是生命中不朽的意義。蓮花般綻開的是那一瞬間的輝煌之美，就算窮其一生，就算轟然倒塌，也要向這個世界留下腥紅的遺言。

伸出手掌，恰如鷹的翅膀，向上，呼嘯而去吧，向著藍天，向著靈魂里不朽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