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賽萍
印象中的江南往往是小橋流水人家,美人溪邊浣紗;或是常有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撐著油紙傘,彷徨在寂寥的雨巷。
這次荻港之行,卻讓我明白了今日的江南,與那古代詩詞、現代詩歌拼湊成的印象中的江南,是不盡相同的。
首先是路的變化,除了老河道邊仍保留著青石板路,其他地方,為著生活的方便,已變成了水泥路。但就算是灰不溜秋的水泥路,江南也自有她別致的風韻——幾朵“筆功深厚”的落梅,以一種瀟灑寫意的姿態繪于其上,至于作畫者么,便不曉得到底是哪家門前蜷著曬太陽的貓兒了。由此可見江南人也是極其溫和且富有情趣的,沒有抹去那一路上的大師之作,能讓信步至此的我會心一笑,更愛江南三分。
河邊的屋舍倒是變化不大,只是修繕了一番,仍是一副白墻黛瓦、氤氳如墨的模樣。河上的橋更是一副亙古不變的樣子,青苔斑駁其上,在陽光下顯得歷經滄桑又生機勃勃;橋下的水也是一如既往地優哉游哉地淌著,默默看著古鎮的點點變化;綠瑩瑩的水草看似欲隨波逐流,卻又牢牢地抓著河底,不愿棄古鎮而去。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那些在溪邊綰發浣紗的女子,那些撐著油紙傘彷徨在江南雨巷的女子都已不復存在。我所見的只剩河邊洗衣的老媼,只剩院中納鞋底子的老太。那些年輕的女子到底去哪兒了呢?帶著好奇問了一位正在晾衣服的老太太,才得知她們或是去外地學習了,放假過年才回來一次;或是奔著那更好的條件,嫁到外邊去了;或是為了生計,去外地打工了,日后回不回來,也難說了……
江南孕育出的年輕的美人離她而去了,如今陪著她的,卻也個個都是極美的人。
路過一座小院時,便見著了這樣一個極美的人。院內茶花開得正盛,當得上“千朵萬朵壓枝低”,幾棵柚子樹也都碩果累累。一只小狗正趴在樹下小憩,我駐足看它,它卻忽地朝我撲來,一心護院,嚇我一跳。正打算拔腿就跑,卻見它被主人喝住了。我抬頭,只見是位頭發花白的老奶奶,銀白如雪的短發上別著兩朵含羞的白蘭花,馨香怡人;普通的衣著,卻穿戴得十分干凈整潔;腳下似是雙自家做的白布鞋,還繡著幾朵素雅的白茶花。老人看上去年過古稀,卻精神矍鑠,歲月似乎使她更美了。她俯身摸了摸那條仍瞪著我的土狗,請我進院坐坐,還熱心地摘了個大柚子送給我,跟我講起她有個和我差不多大的曾孫女,不過跟她的父母住在外地……我看著老人一院的花果,想:這都是老人的思念與孤寂吧。但還好她是江南的老人,即使沒有兒孫繞膝,也仍有著自己的生活,仍舊活得得體美麗。
和好友過一座不知名的橋時,再次見到了一個極美的人。是一個清理河道的老者,他窄窄的小船肚里裝滿了塑料瓶和水藻。看來江南之所以美,其本身固然重要,人的珍愛和護理也是必不可少的。又忽然想到自己還從未乘過如此一葉小舟,感受江南的脈搏,領略她的容顏,便心血來潮地向老人喚了一聲,問能否載我們一程。老人很是和藹,欣然答應,將小舟靠岸,載我們上船,還不忘提醒我們小心。我和好友坐在船頭,與船尾的老人面對著面。老人咬著一卷自制的土煙,臉上有著如江南水波般的皺紋,多卻線條柔和,讓人一看就覺得他和藹可親;上身套著件軍綠的布衣,下身是條藍色的布褲,腳上是雙上個世紀的解放鞋,極其樸素的著裝,卻和整個青綠的江南渾然一體。確實,他是江南美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老人的船上,我們一覽了江南的生活。有將手兜在袖子里,三五成群坐在岸邊聊天的老頭兒,有圍在一起裹粽子的老太太,有吆喝著叫賣自家糕點的小販,有在岸邊小茶館喝茶逗鳥的食客,有坐在橋跟上端著碗吃飯的中年人,有相互挽手漫步的老夫老妻……一幕幕隨著流水流向遠方,鉆進一個個橋洞。老人的舟靠岸了,我們的水上之旅結束了。上岸,成為江南岸上故事里的一個過客。老人拿船槳一撐岸,蕩開了船,拐入另一條河道,迎著光,留下一人一舟美麗的剪影……
如今江南的水,少了少女的春花爛漫,卻承載了更多的故事與思念;江南的飛檐下,少了憑欄眺望的婦人,多了盼子歸來的老母;江南的橋少了愛恨糾葛,多了白頭偕老……
今日的江南美則美矣,卻已遲暮,待今日的老人離去,明日的江南又剩何景?今日從江南出去的人,明日老時會回到她身邊么?希望江南不要在我們不知不覺中死去,化為歷史中的一壞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