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也不會年輕很久

王朔

我以前說過，每到天氣轉涼的時候，我就會莫名地憂傷起來，無關名利，無關生活，可能是緣于骨子里殘存的詩意。關于詩意這件事，我很少提起，只在朋友聚會、場面沉悶時偶爾說說，這總能立刻引得眾人哄堂大笑，看來詩意還是有用處的，我很欣慰。

這次憂傷得比較徹底，因為今年聽得最多的詞就是“青春”“夢想”什么的，讓我這個沒有青春、沒有夢想的人情何以堪。其實我也是有追求的——我就想有吃有喝、到處閑逛，但把這個說成夢想總覺得有點底氣不足。

原來我一直是個自我感覺良好的人，即使明知年歲見長，我也認為，只要有顆年輕的心，自己就永遠25歲。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個令我心動的姑娘，心里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個姑娘對我來說會不會有點小？”那一刻，我才絕望地發現，自己真的老了。

以前，我喜歡李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現在，我喜歡杜甫——“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杜甫在憂國憂民、沒房沒車、缺吃少穿的情況下能活到58歲，絕對是個奇跡。以前，我喜歡看《快樂大本營》；現在，我喜歡看《新聞聯播》。以前，我喜歡張愛玲；現在，我喜歡史玉柱。以前，我喜歡吃飯；現在，我喜歡喝粥。以前，我特別怕麻煩；現在，我喜歡湊熱鬧。以前，一覺睡到12點；現在，6點準時起床撒尿……每當聽到一個20歲出頭的年輕人敘述他的坎坷命運時，我都不禁唏噓感慨：我這輩子真是白活了！沒做過振奮人心的事情，沒說過感人肺腑的誓言，甚至唱首歌都會跑調。有很多年輕人生活得很滋潤，傳不完的照片、曬不完的幸福，吃了個涼皮也要拍張照片上傳；去了趟“新、馬、泰”恨不得讓奧巴馬都知道。文藝青年的夢想就是開個書店，年輕女白領的夢想就是開個咖啡館，只要是個人，他的夢想就是環游世界。還有很多年輕人，20多歲就自認為閱人無數、飽經風霜，滿口的“曾經滄海”。經常會碰到自稱大叔的“85后”，我躲在陰暗的角落里惡狠狠地想：別嘚瑟！遲早你會變成真正的大叔！

其實，說得再多也掩飾不了我這個老男人對青春的羨慕嫉妒恨，不過唯一讓我欣慰的是：你們也不會年輕很久。